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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拜托的事,究竟能不能成功?

十點锺,在別廳完成任務的阿青叔臨走前來過一次,同時為侄兒拿來些點心。陶如舊突然有一種“殿外長跪苦谏請命”的錯覺。

長夜漫漫,等待讓人昏昏欲睡。

十點四十五分,侍者将西瓜果籃端了進去,二十分锺後,廳中傳來話別的寒暄。

在沙發上窩成一團的陶如舊立刻彈坐起來,還不及整理衣服,廳門就被推開了。

婉言謝絕了主辦方具有暗示性質的邀請,淩厲知道自己決沒有精力再去進行所謂的“午夜場”。助理韓斐為他制造了一個必須立刻處理的“突發事件”,得以脫身的他卻又在休息室被大廳裏那個蒼白的青年攔了下來。

“淩先生……淩總。”

“你找我?”

淩厲幾分驚訝,幾分不耐。

陶如舊急忙點頭。

“淩先生,我是夕堯日報的記者,想采訪您旗下的旅游行業,完成一篇通訊,參加‘中國新聞獎’的評選。”

“中國新聞獎?”

“是的,那是中國記協主辦的全國優秀新聞作品年度最高獎。”

“哦。你是記者。”

心不在焉的對話,淩厲對新聞界一貫不具好感。

“我知道淩先生對夕堯的旅游業貢獻很大,所以希望您能撥冗接受我的采訪,并且允許我在今後的一段時間裏采訪您在夕堯的工作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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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才一直在這裏等我?”

看了眼茶幾一角的餐盒與飲料,淩厲皺著眉頭又将話題扯開。

“是的,因為我覺得淩氏企業對於夕堯的貢獻,應該在更大的舞臺上得到展現,中國新聞獎就是這樣……”

“如果我說‘不’呢?”

毫不客氣,淩厲此刻對於毫無利害關系的人并沒有遷就的心情。

“我不希望有人打擾我的私生活。”

陶如舊眼中的亮光抖了一抖。

“這次合作對於您沒有任何損失,我保證不會對您的私生活做過多的介入。”

“哦?”

淩厲冷冷地笑著,點燃一支煙。

“你剛才在外面甚至不知道我是誰,就這樣還想采訪我?”

若是不客氣的說,對於受訪者如此不熟悉,也絕不是一個合格的記者。

“十分抱歉。我剛調到夕堯不久,這次也沒有能夠搞清楚狀況,以為是淩伯金老先生親自前來。”

陶如舊坦誠自己的錯誤,同時不忘繼續努力。

“但是我相信若是淩先生您能接受我的采訪,會有更好的收效。”

新興的夕堯,商場上的新星,顯然具有更明顯的符號學意義。

“我想我剛才已經婉言謝絕。”

灰白色的煙在空氣中散開,好似一張神秘的紗網籠住淩厲的臉。即便是在夜間的室內,淩厲依舊帶著墨鏡,陶如舊只能看見小部分的面頰,削薄的雙唇,以及形狀極佳,且十分有利的下颚。

那是半張看起來很冷的臉。

被淩厲盯住的時候,陶如舊甚至會感覺背後滲出冷汗來。

“或許是我剛才說錯了話,或許您對於新聞工作者有所誤解,但您真的應該給我這個機會。您可以先給我十天的試驗期,我會證明這對雙方來說都是有利的事。我真的很需要這次機會,您的選擇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停頓了會兒,陶如舊又加上一句:“如果被您拒絕,我會去采訪您的競争對手,或許三個月後的某一天,您會為自己今天的選擇而後悔。”

“你這是在威脅我?”

淩厲冷笑,彈了彈煙灰,坐到一旁的沙發上。

“叫什麽名字?”

“嗄?”

陶如舊有些跟不上淩厲的跳躍思維。

“我不習慣在一直用‘你’來稱呼別人。”

“我叫陶如舊,陶瓷的陶,如果的如,一日舊。淩總叫我小陶就可以了。”

“陶如舊?”

淩厲重複這三個字,被墨鏡掩住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玩味。

“現在很晚了,你明天早上八點再我打電話。”

一旁的韓斐立刻将名片遞到陶如舊的手上。

“機會只有這一次。”

次日早晨。

陶如舊有一種坐上了雲霄飛車的錯覺。

昨天夜裏與淩厲的一番對話,讓他得到了打這通電話的機會。說實話,陶如舊對淩厲的第一印象并不好,甚至有些害怕。

但是事情的進展卻意外順遂,他原以為是需要再迂回關節,作些小動作的。

八點整。

雖然擔心這個锺點淩厲還沒起身,陶如舊還是如約撥通了名片上所留下的夕堯宅電。

等待的時間不長。

“喂……”

接電話的竟是淩厲本人。沒有想象中的濃重睡音,對方應該早已起身,電話那端還傳出瓷器碰撞的輕微聲響。

“淩總您好,我是陶如舊。”

他原以為還需自我介紹一番。沒料到淩厲的反應比他更為直接。

“如果你還沒有改變主意,那麽收拾東西,準備去影視城。”

“您是說……海嶺仿古城?”

雖然來到夕堯不久,陶如舊還是聽說過海嶺的大名。那是一座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修建的超大型仿古建築群。時值港臺與內地影視圈合作伊始。這座號稱當時全國最大的影視基地在建成前六年就産出了十數部後來相當有名的影片。第三年就完全收回投資成本,同時也為夕堯帶來了一次小規模的生機。

然而花無百日紅,随著各地大型游樂景觀的湧現,海嶺影視城卻因為日漸陳舊以及管理層內部原因而被人遺忘,慢慢成為淩氏管理之下的一處死角。現在淩厲卻要将陶如舊帶到那裏去,其用意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電話這端陶如舊深吸一口氣,他早就該料到事情不會如此簡單。

“淩先生……我想您誤解了我的意思……”他所需要的是一篇人物通訊,而不是小學生郊游随筆。

“若是要采訪淩氏,你就只有一個選擇。去還是不去?”

這就像是挑選玉料,直到破開礦石的那瞬之前,成功與失敗無法預料。

遲疑了四五秒,陶如舊咬牙。

“我去。”

“一個小時後在建邺南口等。”

沙黃色寶馬

X3停在建邺南口,淩厲換了黑花襯衫,淺灰色麂皮磨砂長褲,靠在車門上吸煙。右手上一枚尾戒閃閃發光。修長的身材以及墨鏡惹來路人頻頻回顧,甚至竊竊猜測是哪一位藝人。

陶如舊為自己的遲到抱歉,雖然淩厲給出的時間确實不夠他整理所需攜帶的東西。

“上路吧。”

淩厲打開車門,卻不讓陶如舊坐副駕駛的位置。

“你坐後面,開車時我不習慣有人在身邊。”

海嶺城建造在夕堯城東二十五公裏的一座小島上。說是小島,其實在兩百年前尚是與大陸相連的一片海岬。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風雨之後,海水淹沒了地勢低窪的連接處,逐漸變成了現在的模樣。選擇将影視城修建在那裏,乃是綜合了地價考量、取景需要,以及某些不能端上臺面言明的風水之說與權錢交易。

陶如舊其實是有些暈車的,只要超過二十分锺的車程就會讓他感覺頭昏耳鳴。平時他會選擇副駕駛的位置,藉由專注於風景忽視生理的不适。不過遇上了淩厲這位有些怪癖的車主,他也只能将頭貼在車門玻璃上,斜著眼去尋找那快速移動的風景。

值得慶幸的是,一路上淩厲無心與他寒暄。當覺得氣氛尴尬的時候,便随手将cd打開。

風格暗示性格,陶如舊立刻豎起耳朵,古典?通俗?鄉村或是電子,他猜不到古怪如淩厲,會對什麽樣的音樂情有獨锺。

是二胡。

背景中帶著輕微的風聲,二胡聲也并不清晰──顯然并非出自專業錄音棚。陶如舊對於曲藝并無研究,但是聽這曲子倒覺得莫名其妙的熟悉。怔怔地回想了一陣子,突然反映過來,竟然是《游園驚夢》裏面的那一出《皂羅袍》。

那電影,大學裏拉過片,陶如舊也很喜歡。之所以會反應不過來,是因為原先杜麗娘的那些唱段,現在都被用二胡的曲調演繹了出來。

淩厲,這個墨鏡染發一身時髦,現代都市中的強者,竟然會是古老曲藝的票友

不信,卻不得不懷疑。他閉上眼睛細聽那二胡曲,粗糙是第一個印象,有一處明顯是中斷再剪輯起來的。然而細細品味之後又有一種原生的韻味,倒像是演奏者在用樂器說話,訴說喜怒一般。

這聲音雖不完美,可是叫人聽得上瘾。

陶如舊對二胡的演奏者好奇起來,正猶豫著是不是要開口詢問,淩厲卻突然換掉了光碟。

接下來是最最尋常的公路音樂。數十首集結在一起的那種合集,其中幾首鮮明的節奏配上過於優秀的音響,震得陶如舊耳膜發疼。

這時候他才發覺淩厲自己還帶著一副銀色的耳塞,顯然是在聽別的東西。

或許剛才那二胡曲他根本就不想放給陶如舊聽,只是帶著耳塞一時不察,在發覺拿錯了盤之後就立刻換了回來。

然而陶如舊寧願去聽那首二胡。

強烈的音樂節奏,過於優秀的減震裝置,開啓了空調的封閉車廂,以及一個并不友善的車主人。十分锺後,陶如舊的暈眩感如期而至,跨海大橋已近在眼前。他只能咬牙攥拳,拼命将自己擠在有風景的小片區域。從倒後鏡中,他看得見淩厲的墨鏡,這同樣意味著淩厲能發現他此刻的表情──一個面色蠟黃而雙唇慘白的乘客。

跨海橋梁與影視城同樣是淩氏在九十年代初修建。八百米的跨度過去後,海嶺島西北角就呈現在了二人面前。

因為曾經是一處海岬,海嶺島上并沒有太多的沙灘,唯一一處是在大橋附近,也是島上漁村的所在地。

“還好麽?”

下了橋,淩厲暫時在路邊停車,打開中控,同時對著倒後鏡問了一聲。陶如舊一邊擠出慘不忍睹的微笑,一邊推開車門兩三步跑進了灌木叢中。

淩厲看著青年倉皇的背影,悠閑地點燃一支煙。

再回到車上時,陶如舊覺得舒服了不少,只是被淩厲看見了他剛才狼狽的樣子,心中無形的自卑感又增加了幾分。

重新上車後不到十分锺,影視城标志的十餘座牌坊便出現了。

四周很安靜,亦不見其他行人。汽車穿過牌坊群來到停車廣場上,下了車,面前是海嶺城仿古宮殿一般的大門。

淩厲去停車,陶如舊将行李放在地上,四下裏打量,廣場一角停著兩輛旅游巴士。正門檢票口立了四個工作人員,其中有兩個人認得淩厲的坐車,一邊朝對講機中說話,一邊趕了過來。

淩厲停好車,工作人員立刻将右側門打開,拆掉門檻,開出一輛觀光用電瓶車。車沿著仿古的城牆行走,直接将二人送到了海嶺城中央控室。那是一座同樣仿古的小樓,只在隐蔽的地方裝設一些現代設施。總負責人孫鎮道将二人迎入會議室,園區內各個景觀的七位負責人已經齊聚在內。

“這位是陶如舊陶記者,來這裏采風,你們可以向他介紹情況。”

淩厲開門見山,十數人一齊投射過來的目光讓陶如舊不自在。

“還有,陶記者可能會在城中體驗一段時間的生活,其中開銷由我們這邊負責。”

沒料到淩厲會做出如此布署,雖然也明白在這種地方生活花不了什麽錢,心中還是漾起了一絲感動。

聽到了淩厲的這個決定,各位負責人之間響起了輕微的議論聲,接著是孫鎮道提出了異議。

“淩總,海嶺城目前晚上沒有參觀項目,城內一般也不留人守夜,您看……”

以為這是在提防自己趁無人值守時獲取商業機密,陶如舊搶先說道:“請放心,我只是想要觀察一下城中員工的日常生活。”

上午那通電話之後,他就開始重新思考報道的亮點,或許應該從當堤的員工入手。

聽了他話,孫鎮道搖了搖頭。

“陶記者誤會了我的意思。”

這個四十出頭的黑瘦男人微嘆了口氣。“淩總若是堅持,那我就去叫他們準備。”

淩厲點頭。

“就安排在‘翠莺閣’裏和老呂他們一起。”

“翠莺閣?”

陶如舊聽著這個名字,立刻聯想起了“怡紅院”、“萬花樓”,嘴上不說,卻将餘光投向了會議室牆上挂著的大幅城區鳥瞰圖。

果然,他在東北角上的江南區花街上看見了這三個字。

“那是勾欄,而不是妓寮。乃是明代建築裏用於歌舞百戲的場所。”

淩厲捕捉到了陶如舊的目光。

“那裏有一個昆曲戲班長年居住,你可以和他們在一起,彼此之間有個照應。”

這件事不用陶如舊本人做任何決定,淩厲早已經布置好了一切。等到陶如舊後來與戲班的人混熟了才知道,從前也有些想要訪問淩厲的記者,都被他以各種各樣的理由“騙”進了這座海嶺城。

在這座仿古城中,從沒有哪一位記者,捱得過兩個晚上。

淩厲說與負責人有事要議,陶如舊便在電瓶車駕駛員小陳的帶領下先行游覽仿古城全景。

45萬平方米的園區其實從售票處外就已經開始,圍繞園區的城牆即是用來拍攝城池外景。內部大致可以分為七個區塊:關外雄風,煙雨江南,皇城壯景,武林名宿,千佛古剎,幽冥地宮以及海港戰場。

“我們這座影視城,幾乎能滿足所有古裝電視劇的拍攝需要。”小陳帶著陶如舊在千佛區的碑林間穿行,“只是最近幾年不景氣了,現在又是淡季,游客真的不多。”

說話間一隊帶著國旅棒球帽的游客在導游的帶領下走了過來,将近午時溫度已經有些炎熱,但大多數人都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甚至還有幾個孩子在嘤嘤哭泣。

“他們剛從地宮那邊過來。”小陳十分肯定地笑了笑。“很少有人能笑著走出來的。”

這時候幾位走累了的游客提出要坐電瓶車,陶如舊自然不忍拂了小陳的財路,只是拜托他有空的時候幫他将行李送到“翠莺閣”,讨了份路觀便圖獨自走開了。

他原本是想花一天的時間對於園內景物作個大致的了解,然而真正實施起來卻非常困難。

45萬平方米這幾個字化作現實的距離讓徒步者生畏,在穿越了幾乎沒有遮蔽物的大漠以及戰場後,陶如舊不得不臨時取消了探訪武林名宿之旅,改由主幹道直接尋找煙雨江南。

而到達花街已經是下午一點左右。

十米寬的青磚通道兩邊是用煙熏舊了的木質小樓,懸挂著匾額以及幌子,一些樓上還系著褪了色的紗幔。地上有些潮濕,看來是有人用潑水的方法進行了降溫。

因為沒有游客,大部分店鋪都關了門,只有紀念品與零嘴的小店和廁所敞開著,工作人員搬了凳子坐在門口嗑瓜子,看見有人走過來也沒有要招呼的意思。一大片貝殼做的風鈴在不遠處響著。

又走了幾步,形成強烈透視效果的長長街道盡頭,傳來了隐約的曲樂聲。

混合著絲竹的唱腔,忽而悠揚忽而婉轉在慵懶凝滞的下午時間裏。陶如舊聽不懂唱詞,但旋律,他上午才聽了一遍。

《皂羅袍》

“昆曲……”

陶如舊出神地聽著,也忘記了疲憊,他循著聲音走,立定在一扇敞開著的門前。

門匾上書三個字:翠莺閣。

說是樓閣,實際上卻是一個具有相當規模的仿古宅院。從外面望進去,大約有兩三進的模樣。外堂被辟成售賣冰飲零食的店面,陶如舊走進去,第一個天井被東南西北互相聯通的二層廊房環繞,形成燕窩的形制。

中央開闊地上淩空架著一座戲臺。那悠揚的昆曲唱腔,便是自戲臺上傳來。

陶如舊是不懂昆劇的,因此也說不出究竟在演些什麽,只是循著那《皂羅袍》的曲調猜想是《牡丹亭》,至於那一雙小姐丫鬟,他卻又給錯記成了崔莺莺與紅娘。

臺上演得投入,他也就站在柱子邊上出神。翠莺閣因為有演出,三三兩兩倒還有一些觀衆,大多好像是當地的農民,平時相幫著料理一些員工種的蔬菜與瓜果,園方也就默許了他們出入自由。

呆立了大約十四五分锺的模樣,陶如舊等這折戲唱完了才回過神來。

演員走到臺後懸的紅綢布裏面去了,周圍人也紛紛起身,看來所有演出都已經結束。

陶如舊正想找人問問自己行李的情況,就見到淩厲從後一進的天井走了過來,後面還跟著一名少年。

少年大約十五六歲光景,皮膚微黑,五官卻生得非常清秀。修眉俊目,乍看之下如同少女一般。不同於淩厲看似休閑卻質地精細的裝束,少年穿一條洗白了的牛仔褲,發黃的襯衫。略長的發仔細分成兩邊梳好──在夕堯獵獵的海風中已經很難見到這樣仔潔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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