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吃了早飯回到翠莺閣,外間的店鋪也開始營業了。陶如舊坐在戲臺子邊上做了些觀察之後還是起身去了別的分區。說實話,雖然覺得記錄仿古城中戲班子的日常生活的确有些新意,但若是要真正出彩,卻仍然需要選擇側重點,好好琢磨一番。
自從發現了小屋內信號的問題之後,陶如舊便将手機随身攜帶。他本是一個不善於交際的人,也稱不上是八面玲珑。一整天下來除了與阿青叔發了幾條短信報平安之外,就一直沒有與外界進行聯系。淩厲也再沒有想到打電話過來冷嘲熱諷,這讓陶如舊在平靜之餘也感覺到一絲淡淡的空虛。
經過昨日一天一夜的宣傳,仿古城的員工差不多都知道新來了一位年輕的記者,每當陶如舊來到各個分區采風,并且自我介紹的時候。他們總是用奇怪的目光上下打量,然後有人深深嘆一口氣,有人則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好像是在給予鼓勵。
中午吃飯的時候陶如舊才知道,原來園區的工作人員昨夜紛紛通過手機向孫鎮道買賭下注,端看陶如舊能不能捱過今天晚上,破掉上一位記者的紀錄。
這也算是枯燥工作中的一點亮色吧,想到這裏陶如舊苦笑不得。
於是這一整天,青年就處在“萬衆矚目”的狀态之中,等待著傍晚的到來。最後一趟班車在晚飯之後出發,那也是陶如舊決定去留的時刻。
晚餐時的食堂相比昨日顯得熱鬧許多,就連孫鎮道也留了下來。他笑著走到陶如舊身邊說道:“淩總打電話過來,問陶記者可有改變主意?”
原本還有些喧鬧大廳一下子安靜了。甚至連打菜的師傅都将頭伸出窗口張望。
“謝謝淩總、孫總和大家的關心。”
陶如舊放下手裏的刀切,站起身來,
“其實在聽說以前有記者中途離開的時候,我還不能理解。但是經過昨晚之後,我發現海嶺城裏的确有些常理不能解釋的事……”
他說著,突然覺得自己頗有些壯士斷腕的悲壯。下面的聽衆裏已經有些人以為他要撤退,竊竊私語起來。
“我也是中午才知道原來我的去留問題,已經不僅僅是個人的決定。”
下面有人哄笑。陶如舊停頓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發。
“不過無論我做出什麽樣的選擇,都會有一部分朋友會失望,所以我想我還是應該按照自己的意願──留在園區,一直到完成采訪任務為止。”
話音剛落時是一瞬間的安靜,然後人群中爆發出各式各樣的聲音。雖然有得有失,但是大部分人都為陶如舊的勇氣而喝彩,買了“留下”的小李甚至跳起來撲到了陶如舊懷裏。只有孫鎮道将青年拉到了一旁,輕聲說出一些讓他警醒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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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記者,不要以為有戲班的人陪著你就不會有事。別人不明白,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戲班子和那些其他住在海嶺城內的人大部分都經過挑選。這些話若陶記者不願意相信就請忘記,但請相信我是為你的安全考慮。”
對於他的話,陶如舊只是回報以一笑。
現在再提警告和勸誡,只是徒增心理的恐懼與面子上的負擔罷了。現在陶如舊所能做到的,只有留在城中,完成通訊稿以實力回擊淩厲的輕蔑。
今天吃完晚飯以後,陶如舊沒有再去瓜地。他只是向呂師傅要求将自己的名字排進摘瓜人的名單中,至於輪到他則還需要再過七天的時間。
他想到了那個時候,自己也該習慣了這裏的夜晚罷。
當天晚上,陶如舊依舊睡在那間充滿蠟油味道的小屋裏。他将毛巾毯當作窗簾,用圖釘摁到窗子上。白熾燈在頭上亮了一整夜,他開著電腦整理素材,強迫不讓自己入睡。
屋子外面逐漸安靜下來,只剩下蟲鳴,風動與樹葉的沙沙聲。大阿福偶爾會在遠處的瓦上走動,低聲叫喚著,乍聽之下好像嬰兒的啼哭。
時間在寂寞與恐懼中一點點捱過去。五點锺上,窗外響起了咿咿呀呀的吊嗓聲,陶如舊這才如釋重負地關了電腦,把頭重重地埋進枕頭中。
放棄了早餐以及清新的空氣,陶如舊躺在床上補眠。至於白天會不會做噩夢,他已經困得想不周全。翠莺閣八點開始對外開放,所以他拜托花開在七點半左右将自己弄下床來。
然而惱人的事實卻是,在六點十四分左右,陶如舊就被手機鈴聲吵醒了。
“誰啊”
睡眼惺忪的陶如舊聲音尚有些喑啞,更不曾想到要将斯文柔軟的吳音收起,電話那端的淩厲雖然也是剛剛起身,卻已經頭腦清醒地關心起了海嶺城中的動靜。
自從昨夜聽說陶如舊決定留在城裏,男人在驚訝之餘,亦對青年的韌性有了些許的欣賞。
“誰啊……說話……”
迷糊中的陶如舊重複了一遍,同時小聲打了個呵欠。淩厲沒有料想過會聽見如此率性地反應,他原本是想要來問這第二夜的心得,不過既然陶如舊沒有聽出自己的聲音,他也就有了些惡作劇的念頭。
蒙了塊餐巾在話筒上,淩厲故意用沙啞的聲音說:
“是……我……”
陶如舊拿著手機倒回床上,眼睛依舊緊閉著,朦胧中始終以為自己是躺在夕堯宿舍的床上。電話那頭的聲音低沈,讓他想起了夏天下午老教授催眠的講課聲。
“……是誰啊?”
“……是…鬼。”
坐在餐桌邊,淩厲忍住笑,揮手讓聽見這句話之後石化在門口的韓斐走開。
“誰啊……神經病……”
短暫的睡眠被打斷,陶如舊閉著眼睛抱怨著電話那頭擾人清夢的家夥。以他現在的思維能力,根本消化不了“鬼”的含義,果斷地掐了線将手機往床下一丢,翻了個身繼續在高升的日頭下面補眠。
而電話這端,頭一次被人掐線的淩厲拿著話筒,在反應過來那最後一句吳語是粗口之後,男人立刻再次回撥了電話,而這個時候傳來的提示音卻反反複複地說,陶如舊的手機已經不在服務區。
又睡了不到一個小時,花開如約将陶如舊搖醒。新的一天又狀似平穩地開始了。不同於在夕堯城裏被信息與電器包圍的生活,夜幕落下前的海嶺城更像一座海市蜃樓。雖然是夏季,但是有海風吹拂的街道還是十分惬意。
上午的時候尋找了一些采訪素材,吃了午飯陶如舊便跑到控室裏找了個地方躲起來補眠。
若是海嶺城的太陽永遠不會落下,這樣的生活的确算是非常惬意。
下午兩三點的時候,青年被孫鎮道推醒,并且告知,淩厲要他去看看手機上的通話記錄。
陶如舊這才回想起來,早上似乎是有一個古怪的電話。他回到翠莺閣,沖進屋子從床下把手機撿出來跑到院子裏去看,果然是淩厲的號碼。
下午四點,淩厲正在書房查看有關夕堯灣的最後一批文件,桌上的電話響了。
接聽,彼端傳來了陶如舊吞吞吐吐的普通話。
“淩總……早晨的事……我是來道歉的……那個……”
淩厲冷笑。
“早上人罵得不是很順口麽?怎麽現在結巴了?”
“早上我真不知道是淩總!”
陶如舊辯解,
“那時候我還在睡覺,沒有看號碼直接接的電話,還以為是一般的騷擾電話……”
聽了這句話,淩厲墨鏡下的雙眉一挑,牽動了那根好鬥的神經。
“你的意思是我騷擾你?呵,沒事的話,我更願意去騷擾美女,你這個沒有幾量肉的小鬼。”
陶如舊被這句突如其來的嘲笑弄得措手不及,只是張大了嘴巴,說不出半個字來。話音剛落淩厲就有些後悔,其實他讓孫鎮道帶口信過去,并不是想單純想要報早上的那“一箭之仇”。
天知道他為什麽會不由自主地想去欺負那個陶如舊。就算是讨厭記者,以往也只是看著他們落荒而逃的樣子冷笑而已。
“算了。”
他不打算深究,
“等再過幾天,我就會來海嶺城,到時候再和你說。希望你能堅持到那個時候。”
說著他主動收線,而在他說話的前前後後,陶如舊始終沒有開口回應過他。
傍晚的翠莺閣涼風習習,然而陶如舊沒有出去納涼,他坐在屋子裏整理素材。今天的素材并不多,他反反複複整理了幾遍,毫無意義地拷貝了幾分,然後又突然全部執行了删除。
他幾乎想要放棄。
不是因為害怕這裏的黑夜,反而是因為淩厲。男人倨傲的态度和過於明顯的輕蔑讓他覺得自尊受挫,然而最讓他感到氣餒的就是,面對著淩厲的不友善,自己還必須笑著忍耐。這種打左臉送右臉的日子讓人窒息。
然而半途而廢,豈不是更落人口實?他苦惱。
正在出神,有人敲門。
是花開,抱著一本本子一支筆。這幾天在崔莺閣他與陶如舊之間的交流幾乎都是這樣進行的。
(怎麽沒有出來納涼?)
“心情不好……”
(是因為早上淩總的事情麽?)
陶如舊嘆了口氣。
“你怎麽也知道了?”
花開直接從口袋裏掏出了一部銀色的手機。
(淩總買給我的,說有事可以發消息。)
“他對你很不錯。”說這句話的陶如舊沒有別的意思,單純比照著自己被人奚落的悲慘命運。然而聽者有意,花開悄悄地紅了臉。
(我是殘廢,如果出事了淩總處理起來可能比較麻煩吧。)
“不會說話不是殘廢。”陶如舊看著眼前的少年,并不忍心将那兩個字加諸到他身上,“你不會說話,一點也不妨礙我們的交流,所以你不殘缺,更不是殘廢,嗯?”
明白他的好意,花開笑著點了點頭。
(我把號碼也留給你吧?)
兩人交換了手機號碼,又無聲地“交談”了一會兒,快到十一點锺,秦華開回去了自己的屋子,剩下陶如舊一個人對著天花板發呆。
或許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他正要再次打開電腦,手機突然發出了急促的短信提示音。
是花開發來的,
(陶陶,大阿福在我窗子外面吵得厲害,我晚上來能睡到你這邊來麽)
五分锺後,帶著竹席與鋪蓋的秦華開立在了門外。陶如舊連忙幫他接下東西放在桌上,同時将自己的枕頭鋪蓋挪開,用報紙墊了鋪在地板上。花開見狀想要阻止,但是陶如舊三兩下便收拾完畢,同時對他說道:“明明是你在幫我的忙,我又怎麽好意思讓你睡地上。”
花開原本是想要與陶如舊同睡在床上的,這時候也不方便再說什麽,只能點頭。
或許兩個人在一起真的不會做噩夢,這一夜陶如舊睡得十分安穩,只是水泥地上到了夜間異常寒冷,醒來的時候陶如舊已經不由自主地裹成了一只粽子。
那天之後,花開便搬到了陶如舊的屋子裏過夜。有時候小李也會過來湊熱鬧,拉來鄭青龍,四個人打牌到近十一點,然後各自回房睡覺。呂師傅嚴厲禁止戲班子的成員在十一點後走動,被他老人家捉住的後果聽說不亞於厲鬼纏身。
沒有了晚上做噩夢的顧慮,海嶺城中的采風生活一下子變得無比美好。陶如舊甚至還向呂師傅學習了一些昆曲的唱段,小李也指著自己那些頭面,說一定要選個黃道吉日,把陶如舊打扮成小丫鬟調戲調戲。
自從上一次的“神經病”與“沒有幾量肉的小鬼”事件以後,淩厲就再沒有與陶如舊通過話。事實上因為信號的問題,這幾天來陶如舊一直刻意忽視手機的存在。也正因為如此,他沒有注意到這幾天的深夜,小屋幾乎都是處於無信號的狀态。
而第六天早上,淩厲居然又來到了海嶺城。
夕堯灣的案子經過四天的談判終於有了結果,完成任務的淩厲卻不急於返回。每年夏天,他都會留給自己差不多一個月多的休假時間。相比家族中的其他成員這不算最多。但是度假的地點卻絕對是獨一無二。
就是夕堯郊外,荒涼多於優美的海嶺城。
海嶺島上除了海嶺城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漁村,守著一片不大的沙灘。所有人都以為那是海嶺島上唯一的沙灘,其實不然。就在小島的另一邊,被海嶺城擋住的一個樹木茂盛的角落,有一片面積更小,風景卻異常優美的所在。
淩厲的度假別墅就巧妙地隐藏在海邊的這片蔭翳之中。
陶如舊再次看見淩厲的時候,男人依舊是花色襯衫褐色墨鏡,一頭金褐色短發在海風中撩動。
“喂。”他掐滅手上的煙,對陶如舊說。
“我是來享受度假生活的,不接受你的采訪。”
面對男人的嚣張,陶如舊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順便一手攬過身邊的花開。
“托淩先生的福,我已經找到了更好的切入點。”
“一個殘疾少年在仿古城中成長的經歷。”──雖然還沒有正式取得花開的同意,但是陶如舊已經在心中已經這樣确定。
秦華開并不知道自己被陶如舊拿來當作了擋箭牌,他只是沖淩厲微笑,比著手語說自己與陶如舊已經是好朋友。
“如果花開自己同意,那自然是最好。”
陶如舊的判斷是正确的,事情只要涉及到了花開,淩厲就不會再刁難。這個發現讓他在長出一口氣的同時,心中也萌生出了一股說不清楚的酸澀。
淩厲到來的這一天是星期二,也是戲班子例行放假的日子。大家都準備著到夕堯城裏添置一些東西。花開因為不能說話,需要的東西一般都是列出來由小李等其他人幫忙帶回來。而今天淩厲卻提出來要親自帶他上街。
“反正我已經休假了,閑著也是無聊。”
花開知道自己拗不過淩厲,點點頭同時做了個手勢。
(讓陶陶也一起來吧。)
淩厲一語不發地搖了搖頭。同樣以手語回答。
(我不喜歡這個人,不帶。)
(可是我喜歡陶陶。)花開難得堅持一次,(我也想和他一起出去玩。)
陶如舊雖然不明白這兩個人究竟在說些什麽,但是淩厲也會手語這個事實卻讓他頗為驚訝。堂堂總裁真的會為了自己旗下某一個産業裏的某一個啞巴少年而特意去學習手語?
而且看那熟練的程度,絕對應該是經常使用的。
等他反應過來之後,淩厲的沙黃色寶馬就已經停在了面前。秦華開坐在淩厲身邊的副駕駛席上。
“別發愣了陶大記者,上車。”
淩厲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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