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陶如舊懷抱著大阿福躲在小屋南邊角落的黑暗裏。

低低的呻吟,在南窗外大約十米的地方回蕩。聲音很薄,有時更像是簡單的喘息,綿長詭異,還帶著讓人心顫的鼻音。

四下裏很靜,喘息便顯得特別清晰,偶爾還交雜了指甲搔刮樹幹的輕響,以及一些更輕微的、古怪的水漬聲。

但是那聲音始終沒有靠近小屋

雖然距離南窗僅兩步之遙,但陶如舊還是沒有勇氣再去張望。南窗外就是來時穿越的樹林,裏面修了幾座亂墳,最近的一座似乎就在這間小屋的左右。

月色稀薄的晚上,是誰在一片荒墳叢生的樹林裏呻吟,又是怎樣的一雙利爪,在樹身上刨削。

陶如舊突然想起了第一次下地宮的那個夜晚。

小李曾經說過,地宮外面的骷髅牆裏有從附近挖來的無主屍骨,那麽剛才看見的長發頭顱以及此刻林中呻吟的鬼魂,都有可能是曾埋在這片土地中的幽魂。

或許他們的靈魂一直因為陰宅被掠奪而怨恨著。

越想越害怕,青年甚至開始期盼淩厲的歸來。

蜷縮在角落中,他掏出手機想要将狀況告訴男人,然而顫抖著編完信息之後他才發現,這間屋子裏,沒有信號。

陶如舊再一次捂住嘴,“淩厲,淩厲,快回來”。他唯有在心中呼喚著。

或許是因為陶如舊驚慌之下用力過度,大阿福不堪忍受地掙脫了青年的懷抱,輕輕躍上了窗臺。貓眼在黑暗中化作兩枚幽綠,直直瞪著遠處的樹林。

陶如舊一陣戰栗,慌忙爬過去将白貓抱下。餘光掃過窗外的樹林,卻被所見到的景象驚呆。

那個只在他的夢境中出現過的白色背影,此刻無比真實地立在離他不足十米的樹林中。寬闊的背影微微向傾斜,将陶如舊所熟悉的另一個身影壓在一株老樹上。

“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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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拼命将驚訝的喊聲鎖在喉間。

天空中半月穿雲而出,照亮了黑黔黔的樹林。那被白影壓住的少年,上衣纏繞在手臂上,下身則是完全赤裸,與白影以一種極其誇張的姿勢糾纏。

饒是毫無經驗可言的陶如舊,也能明白自己撞見了一場野地裏的交媾。

花開細瘦的雙手緊緊攀附在樹身上,挺著腰張開光潔的雙腿。仰起的臉上交雜著痛楚與快感。

而那白色身影雖然身著樣式古怪的長袍,但是陶如舊還是能看出他正以某種隐晦的形式,在花開大敞的雙腿間進出。适才聽見的奇怪呻吟,正是從少年的喉間溢出。

竟是同性相交時痛楚與愉悅的低吟。

少年并不是被強迫,相反,陶如舊看見他慢慢轉身,而領會到少年的意圖,白影亦将臉微微側過來一些,要與少年激吻。

陶如舊於是看見了白影的側面,那夢境中帶著半截銀色面具的臉。

他看見花開與他接吻。

不,花開并沒有吻到那白色的人影,少年的唇只是輕輕碰到了白銀面具下的臉,然後就好像觸到了虛幻的影像,毫無阻礙地穿了過去。

陶如舊這才反應過來,白影原本就不是人。是鬼,是那個出現在地宮地下第三層裏的鬼魂。

這一人一鬼之間的交媾,激情的動作與喘息,一切得一切只是逼真的表演。是夜地裏旖旎香豔的一場戲。

最初的震驚與羞怯立刻轉變成難以名狀的恐懼。因為這場戲的觀衆,只有陶如舊一人。

而就在這時,被陶如舊抓回懷裏的大阿福,突然低低地嘶吼一聲,那是陶如舊頭一回聽見這只白貓的叫喊,凄涼而陰冷,好像嬰兒的啼哭青年立刻離開窗棂蹲下身,就勢躲到進小屋另一邊的角落。那裏有用大塊白布蒙起來的、類似書架的物體,垂下來的布角恰好能将陶如舊蓋住。

林子裏的聲響在聽見貓叫之後立刻停止,換之而來的是一串逐漸接近的腳步聲。

鬼魂是不可能留下足音的,此刻朝這邊走來的只可能是花開。

想起了花開平日的溫和可愛,陶如舊開始猶豫要不要與他照面。或許少年只是被鬼魂附身,剛才大阿福的叫聲已經将鬼魂趕走。那麽突然清醒過來的花開,反而需要自己的照顧。

於是他壯著膽子從白布裏鑽出來,再度攀上窗臺,小心地向外看。

花開就站在窗外不足五米的地方。

少年還是渾身赤裸,光潔的皮膚在半月的殘照下如同綢緞。他毫無羞澀地站在樹林邊緣直直地望著前方,全然不見白日的腼腆與羞澀。

真正讓陶如舊驚恐的卻是,少年臉上那憑空多出來的白銀面具。

不能被他發現!

這是陶如舊的第一個反應。一點點小心地離開窗棂,青年小心地想要退回躲藏的地方,耳邊卻傳來一陣金屬物體滾動的輕響。

轉頭,他看見大阿福撥弄著跌落在地上的手電,諷刺地照出一塊圓亮刺眼的光斑。

躲藏了也沒有用,只要看見這件屋子的燈光,花開自然就會過來。

青年顫抖著伸手想要将手電關上。然而遲了,屋外的腳步聲已經慢慢向著小屋走來。

陶如舊不得不立刻躲藏到白布後面。

白布遮住了青年的大半個身子,但依舊在與窗棂的交界處留下了五厘米左右的縫隙,陶如舊的左眼就從這個縫隙中向外窺視。

渾身赤裸、只帶著銀質面具的秦華開,在窗棂外停下了腳步。

銀色的月光,投射在花開身上,好像海中帶魚的薄薄鱗片。深藍色的夜幕又在這層銀鱗外包裹上了冰冷的外殼,将人類的體溫與呼吸徹底隐去。

陶如舊捂住口鼻,因為少年距離自己實在太近,他害怕自己的呼吸牽動罩在身上的白布,甚至害怕心髒狂烈跳動的聲音在這死寂的夜裏被“它”察覺。

然而少年只是安靜地站在窗前一動不動。銀色面具或許遮住了他的表情,又或許,此刻的秦華開根本沒有任何表情。

那是一張堪稱藝術品的銀質面具,正面被精心打造成彎嘴猛禽的模樣,側面各鑄了九枚扇形牌布的翎羽。每一枚羽翼尖端都嵌了一枚寶石,此刻在月下發出幽藍的光芒。

面具的雙目處留空,露出佩戴者的眼睛。此時此刻,陶如舊就透過那一雙目孔,看見了秦華開的雙目。

這是一個非常詭異的狀态:不同於普通人僅轉動眼珠就能看到面前左右、相當範圍內的物體;而此刻的花開,卻必須轉動上半身,才能看見左右兩邊的事物。

那模樣僵硬而生疏,似乎并不習慣於操控這具軀體。

秦華開看見了屋子裏的那枚手電。

陶如舊躲在白布後面,他看見花開凝視著手電足足有一分锺之久。想來已經覺察出這間屋子裏有人類存在。然而他還是沒有移動,陶如舊正疑惑著下一步他想會幹什麽,臉頰邊忽然蹿來一股涼意。

冷不防地,少年将自己的手指一節一節地、從窗格裏探了進來。

白色蠕動如同蟲體的手指,無聲地穿過窗格,陶如舊幾乎以為花開的整只手都會塞進那細小的窗格裏面。

不過在感覺出指根抵住了窗格之後,啞巴少年竟然低低的“哦”了一聲,随即停下動作。

透過白布的縫隙,陶如舊看著少年平伸雙臂,将十指插進了窗棂,左手小指撩開了白布,輕輕在青年的鼻尖擦過。

與深井之中同樣冰涼陰森的感覺,立刻從臉上擴散到了周身。

陶如舊不敢動,也動彈不得,他摒住呼吸不讓熱氣撲上那根蒼白的小指。

少年似乎是在思考下一步該怎麽辦。

過了一會兒,左手微微顫動,他的四指蜷起,只剩食指微微側過一個角度,然後直直地伸出──竟然隔空指向了陶如舊的左眼。

陶如舊知道自己在發抖,甚至連帶著蓋在身上的白布都明顯顫動起來。他猜想著窗外的秦華開已經發現了他的存在。而出乎他的意料,除了伸出手來,少年沒有任何動作。

事實上,那根手指并不是指向陶如舊的。

青年很快感覺到背後有東西在動,是他靠著的那個高高的物體。

被白布罩住了看不出全貌,此刻卻在花開的無聲一指下蠢動起來。陶如舊耳邊傳來布料摩挲與硬物碰撞的聲響,他這才醒悟到白布後面并不僅僅是書架那麽簡單。

陶如舊靠在牆根上,一面緊緊拽住身上的白布,另一面拼命想要抵住背後蠢動的物體,避免自己的暴露。

但是那高大物體的動作逐漸從顫動轉變成了彈跳,并且跳突得越來越強烈,白布最終從頂上被掀開,幸好陶如舊及時拽了一片遮到自己身上。白布下面青年看見一個高大的黑影跳到屋中央,而他則趁機向空出來的角落深處窩去。

從窗格外面看來,此刻的他只是一團白布,最多是蓋到了地上的一堆雜物而已。

屋外吹了一陣風,月光又明亮了些。那個從陶如舊背後一點點挪出來的東西顯出了朦胧的面目。

是一具僵屍。

正确地說,是一具被損毀了、準備回收修理的僵屍機關。穿著老舊的華麗朝服,配帶著木制朝珠。下垂的雙手在夜晚只能大約看出個輪廓,留著十枚長而卷曲、尖利的指甲。再往上看,僵屍的頭部同樣隐沒在黑暗中,只是空氣中淡淡的樹脂氣息讓人不難猜想出極度仿真的腐爛面容。

秦華開站在窗外,靜靜地看著僵屍跳著來到他面前。

沒有,也不可能會産生語言的交流,少年只是用他慘白的十指在空中慢慢劃了一個圓。

僵屍開始在小屋四處跳動,不時用他尖利的指爪翻找,顯然是要找出隐藏在暗處的人類。陶如舊不知道被它發現了會有什麽下場。只是看見不遠處地面上不停落飄落的紙張,俱是被尖爪扯成的碎片。

僵屍似乎只是憑著雙手去觸摸,所有的一切都要仔細地摸過,甚至剖開仔細研究一番,才會放手去檢查下一樣物品。

陶如舊不敢想象自己被摸到的時候,會有怎麽樣的感覺。然而,白布縫隙的眼睛,卻已經看見了僵屍的那雙厚底官靴跳到自己的面前。

“喀、踏、喀!”

他聽見那一雙利爪在空氣中抖動,互相碰撞發出的聲音。似乎包含了鬼魅的興奮、期待,以及将一切都撕成碎片的欲望。

青年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他不知道在這樣一個狀态下,依舊選擇躲藏是不是明智,又或許他應該突然跳起來奪路而逃。

逃出這間屋子,逃到屋外那顆長發的頭顱的地盤中去。

可是過了好久,他所害怕的事并沒有發生。

陶如舊懷著疑惑,微微睜開眼睛。

眼前突然出現一張詭異殘缺的臉,青綠色腐敗的皮膚被從鼻梁中部撕裂開,露出內裏白生生的頭骨,眼眶的地方托出三條暗紅色、血管一般的電線,連接著兩枚脫出眼眶、懸挂在了半空中的眼球。

這或許就是它選擇觸摸而不是觀察的原因。

僵屍額頭以上大約四分之三的地方被劈開,頭蓋骨不知去了哪裏,稀疏零落的黑色假發中央,無數紅色黃色白色的電線糾結成團,脫在腦殼外,在幽暗的光線中,恰似大腦與腦汁,凄慘地暴露在陶如舊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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