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僵屍機關,本就是用來放在屍魂鎮的屋裏驚吓游客,所以在腰部設計了關節以利於調整姿勢。然而面前的這具僵屍,卻因為機件耗損而被放在休息室等待維修,日子一久周身零件都有了些鏽蝕。
陶如舊裹著白布蹲在地上,顯得比這屋子裏其他的東西都要低矮。僵屍不得不彎下身來才能觸到,陰暗的小屋裏頓時響起了詭異的“哢嚓”聲。
等到哢嚓聲稍息,陶如舊感覺到蒙在頭頂上的薄布被輕輕挑動,随之俯落的怪臉也逐漸湊了過來,在白布上輕輕碾動著。
那模樣,竟好像是在嗅聞著布上生人的氣息。
分明是一具樹脂與機械構成的機關,卻做出了活物才能有的動作。這讓陶如舊不得不聯想,此刻行動的軀殼中,隐藏著一個被銀面具所控制的鬼魂。
雖然沒有吸氣的聲響,但那僵屍似乎真的嗅到了活人的氣味,它一點點彎下身,眼看就要将那白骨森森的鼻梁貼到陶如舊的額上。
青年緊貼著牆壁強迫自己停止顫抖,閉上眼不去看那伸過來的尖爪,腦中卻還是閃過一些鮮血淋漓的混亂片段,那種即将淩遲的感覺讓胃部陣陣作嘔。
終於有了尖利的硬物劃過面頰的感覺。
這時候再想要逃已經遲了,僵屍覺察出了指尖人類的溫度,同時感覺到陶如舊的氣息。它黑洞洞的嘴上下張合著,露出紅漆的口腔,像是在笑,但從嘴角跑出來的不是笑聲,而是在他體內安家的蟑螂與天龍…
窗外的銀面具發現了陶如舊的所在,終於不再靜靜地立在窗前。他轉身,沿著屋檐向左走,很快就只聽見沙沙的腳步聲。
但這腳步聲卻是在繞著屋子行走,看來他也要進到這間屋子裏。
十秒锺後,小屋的門被再一次推開,一股陰冷的寒風從門角湧入。而與此同時,在被僵屍擋住的黑暗中,突然炸響了一聲凄厲的貓叫。
陶如舊感覺到臉上尖銳的觸感消失了,随之而來的是面前的一聲悶響。他睜開眼睛,只看見白光一閃。是大阿福龇牙咧嘴地守在門前,弓起腰背,做著恐吓的姿勢。
小屋的門半開著,在門外的把手上,有一只細瘦銀色的手迅速滑落,隐沒在門後面的黑暗中。
這時候遠處傳來了淩厲急促的腳步聲。
因為陶如舊的缺席,淩厲不得不一個人捧著三個西瓜,然而此刻他的心情卻尚算不錯。相對於商場中沈浮的陰險心計,他更喜歡每年夏天的這段時間,能夠随意地敞著領口,流著汗去享受海風的吹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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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厲的母親醉心於園藝,所以他也對世外的田園生活頗為熟悉。現在的度假,與其說是放松,更不如說是對於舊日時光的一種懷念。
再堅硬的人內心也總會有一塊柔軟的角落,這也就是為什麽淩厲毅然決定從淩伯金手中接過幾近荒蕪的影視城。
與利潤沒有多大的關聯。
當然,這其中還有一些不能言明的其他考慮,除了淩厲本人之外幾乎再無人知曉。
男人懷抱著西瓜,慢慢走到了屍魂鎮口,這時候大阿福那聲凄厲的吼叫劃破了夜空。淩厲悚了悚急忙趕了過去。
推開小屋,首先看見滿地的淩亂。桌翻椅覆,滿地都是碎紙與散落的文件,電筒在地上亮著,然而守在一旁的卻不是陶如舊。
“走開。”
淩厲一腳趕開地上的大阿福,在他看來,這屋子裏的一片狼藉都是這只夜貓子搗的鬼。
“陶如舊!陶如舊……”
屋子并不大,卻因為雜亂而讓人眼花。淩厲放下西瓜,四下裏尋找著青年的蹤影。最後在南窗角落裏發現了裹著白布、已然失神的陶如舊。淩厲心中詫異著,邁步走過去,才注意到青年面前斜斜倒著一個人形的黑影。
看見人影,淩厲心中頓時緊張起來,正準備去拿手電,頭上日光燈起輝器卻“突突”地跳了兩下,燈管一下子亮了起來。
電力恢複,整座屍魂鎮頓時充滿了輕微的電流聲,以及機關複位的“哢踏”聲。
适應了驟然明亮的環境之後,淩厲眯著眼睛再去看那橫躺著的黑影,不大不小地吃了一驚。
“這是……呵!是誰把僵屍搬到這裏來的。”
與成人等身高大的機關,裏面滿布電線與金屬支架元件,其重量決不亞於真人。平日都需要兩個員工合力擡動,決不可能因為一只貓兒的搗亂而橫陳地上。更何況适才離開之前,他也親自檢查過并沒有異常狀況。
淩厲皺了眉,制止自己去想造成眼下狀況的另一種可能。
“陶如舊,這是怎麽回事?”
他俯下身揭去蓋著青年的白布。觸手之處布料微潮,想來是出了不少冷汗。是什麽讓陶如舊驚吓到如此地步,淩厲想不清楚,而此刻的陶如舊,也再沒有勇氣去回想以及複述。
“能起來說話麽?”
四周雜亂,淩厲示意陶如舊起身先離開屍魂鎮。青年按照著他的吩咐貼著牆站立起來,可因為長時間的高度緊張,肌肉竟然綿軟無力,還沒有跨過那具僵屍,整個人就又像散架一般癱軟著,向前傾倒。所幸淩厲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撈入懷中。
“淩…厲……淩厲…淩厲…”
感覺出了屬於人類的體溫,沈默許久的陶如舊第一次開口,聲音輕微而嘶啞。他反反複複,只是叫著男人的名字。雙手轉而緊緊地捉住對方的衣袖,不敢放開。
青年突然的舉動讓淩厲意外。但他更驚訝於自己并不排斥這種過於親密的接觸。
恰恰相反,面對曾經與自己不合的陶如舊的突然親近,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好像打贏了一場拉鋸戰,或者,收到了一份滿意的禮物。
然而此時此刻,陶如舊已經将頭沈在淩厲的肩頭,失去了知覺。
再次醒來的時候,陶如舊躺在翠莺閣的卧室裏。燈亮著,小李趴在床邊上。桌上擱著幾塊西瓜。
淩厲不愧是淩厲,不僅能将人帶回來,就連西瓜都沒有落下。
陶如舊起身,靠在牆上。頭頂的燈照得眼花,他擡手遮住額頭,輕輕喘息。
聽見了床上的動靜,小李立刻擡起頭來。
“陶陶你醒了啊,怎麽回事,吓死人了。”
陶如舊搖了搖頭,混亂在腦海中的記憶逐漸沈澱,想起了自己失去知覺前的點點滴滴,寒意再度爬上了他的脊梁。
“我…不想,我不想再想起來。”
他誠實地說,小李也體諒地點頭。
“你流了很多汗,吃點西瓜吧,我幫你去打盆水來。”
說著他拿著臉盆出了門。陶如舊有些神經質地看了看手機,十點三十七分──尚不算太遲。
松了口氣,陶如舊準備放下手機去拿桌上的西瓜,而就在這時候,手機屏幕上的信號條卻突然消失了。
大阿福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邊,雪白的皮毛上帶著淩厲留下的半個腳印。
陶如舊想起方才正是它在屍魂鎮救了自己。心中并沒有太過緊張,然而轉念又想到失去信號的原因,還是有一點發毛。
大阿福擠進門來,跑到床前蹲下。
“呃……”
陶如舊不知道應該做什麽,或許向大阿福道謝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謝……”
然而另外一個“謝”字尚未出口,大阿福竟然不耐煩地揮了揮爪子,張開小嘴,字正腔圓地吐出一句文言:“汝不必客氣。”
陶如舊愣在了原地。
不必客氣,還是“汝”……
反應過來後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在做夢,陶如舊不喜歡那種憑著痛覺來區分夢境與現實的方法,然而此時此刻,他卻不得不準備掐一下自己的胳膊。
大阿福蹲在地上,把青年的所有動作收入眼中,然後動了動胡子。露出嘲笑一般的表情。
“汝并非做夢,吾名叫蕲鱗魄,乃是附身於白貓身上的地仙。”
沒有等待陶如舊的反應,白貓直接從地上跳到了他身邊,兩只前爪搭上青年的肩膀,印上兩朵灰蒙蒙的小梅花。
“閑言少敘,待會小李回來汝要支開,想要安然度過今夜,就按照吾的話去做。”
說話間,小李就哼著歌來到了屋外,大阿福懶懶地瞥了陶如舊一眼,等待著他的決定。
小李端著臉盆走進來,看見了貓在床上,驚訝地笑了笑。
“你居然讓這只小畜牲上床啊,天知道它在野地裏是不是鑽過野墳堆,老鼠窩。我們一般連摸都不會去摸它的。”
說著,沖著白貓吐了吐舌頭,臉上的那兩條疤痕還沒有消退。
聽了小李的話,陶如舊寒了寒,倒是大阿福一聲不吭地跳下了床,轉身又用眼神去催促青年。
陶如舊覺得自己必須按照它的吩咐去做。
“小李……我這邊感覺好多了,謝謝你,去休息吧。”
“你不害怕?”小李狐疑地問,“你被淩總扛回來的時候我都以為你被吓死了。”
陶如舊苦笑了一下。
“現在好了……”
聽到他這麽說,小李自然也就不堅持。攪了一把毛巾遞過去之後便離開了屋子,等到院子裏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後,大阿福抖抖胡須再次跳上床來。
“汝不必害怕,吾非是屍魂鎮上那些雜鬼,先前已經提過,吾姓蕲,名麟魄。乃是監守於這座城內的地仙。其他的你暫時還不必知道,只需要老實按照我所說的話做便可以。”
陶如舊愣愣的聽著大阿福、不,從此應該改稱為蕲麟魄的話。雖然今夜的這番險境,讓他徹底相信了鬼魂的存在,但是卻仍然不能立刻颠覆二十多年來的建立起的世界觀。
有鬼有仙,上面或許還有東王公與西王母。青年只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古代,又或許是走進了神話傳說中更貼切一些。
“呃……上仙…在…上……”
他突然猶豫起自己究竟應該如何與蕲麟魄交談,文言文實在不是他的強項。不過蕲貓仙并沒有發覺他的為難,自顧自地吩咐道:“首先,報上汝的生辰八字。”
陶如舊怔了怔,接著說出一串連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幹支來。
以前在老家的時候,奶奶也對這個津津樂道,一直到陶如舊長到十五歲住入寄宿高中,才把脖子上那個寫有生辰八字的小錦囊摘下,單獨帶著一片綠玉八卦。
這邊蕲貓仙聽了八字,若有所思,過了會兒才繼續問道:“那汝以前可曾有見過鬼魂精怪”
“太早的就記不住了。”陶如舊如實回答,“但是能夠記得住的就沒有。”
“汝身上應該有驅魔辟邪的物件罷?取出來予吾一觀。”
青年猶豫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蕲貓仙指的是什麽,連忙将脖子上的八卦亮了出來。大白貓只看了一眼,就已經十分了然。
“這塊玉最近有沒有被別人碰到過?開過光的東西,被別人碰了就沒用了,一般都應該拿個錦囊收藏起來。你三月廿三出生,八字又極陰,以前就是憑著這塊八卦護身。”
陶如舊這才恍然大悟,再回想關於這塊八卦的事,突然臉紅了起來。
肯定是昨天早上不小心貼到淩厲身上造成的。
“難道說我本來就看得見那些鬼魂,只是有這塊玉護身,所以……暫時看不見而已?”
陶如舊紅著臉說出心中的疑惑,
“現在八卦已經沒用了,那就算我離開了海嶺城,還是看得見別的地方的鬼魂?”
蕲貓仙鄭重地點了點頭。
“不過只要再佩帶上法力相當的物品,就能恢複到看不見的狀态。”
“那玉是在杭州葛嶺求來的,難道說我要立刻出發趕去那裏?”
陶如舊明白這種事不能讨價還價,然而似乎因為有了蕲貓仙的幫助,對於海嶺城中那些鬼怪的恐懼又逐漸小了下去。而蕲貓仙的話也證實了事情還有其他解決的途徑。
“今夜吾會待在汝的身邊,明日一早吾會将玉拿出處理,日落前交還,能保汝一個月時間的周全。”
這樣說著,貓仙又交代了一些瑣碎的注意事項,一刻锺之後便不再與陶如舊說話,反而自顧自地爬到枕頭上,前爪拉直了伸個懶腰,接著團成了一團。
蕲貓仙的話讓陶如舊定了定神。如果它說的是真話,那麽自己至少還能在海嶺城平安度過二十多天。雖然比開始的計劃少了幾乎一半,但緊湊一點還是能夠完成任務。
院子裏其他幾間屋子裏的燈光在十一點左右紛紛熄滅,然而陶如舊卻遲遲不敢關燈。他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偶爾想要和蕲貓仙說點什麽,但是大白貓一直把頭埋在尾巴裏不來搭理。青年就這樣一個人呆呆地靠著,直到淩晨兩點方才朦胧地睡了過去。
他還是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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