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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發生的一切怪事,被人聘請做家教、要給他轉學,都很快被顧西園忘記了,他自己的生活忙得團團轉,茅清秋也沒有再聯系他,似乎那只是他午睡做的一個沒有來由的夢。
周一淩晨五點的鬧鐘把他吵醒,顧西園昏昏沉沉,洗漱完趕緊下樓,樓下已經開工了,給他留了門,屋裏是發酵面團酸甜的氣味與肉餡的鹹香,老板老板娘各自占據一頭,打仗似的忙碌。
“阿園,快快快,上鍋了!”老板娘兩手在圍裙上一擦,搬出蒸屜。
顧西園趕緊戴上手套,把包子上籠開火蒸,房間裏全是熱氣,剁餡兒的聲音、擀面的聲音,和忙而不亂包包子、被催促的聲音。
六點五十準時開業,老板拉起正對街外的卷簾。清晨,川城正在蘇醒,轎車、單車、打哈欠的人,路過窗口。顧西園滿頭是汗,在廚房裏找根凳子歇了一會兒,又用老板的手機挨個通知熟客可以來買早飯了。老板娘過來說:“辛苦了,阿園。哎喲,這個月改打工錢了,你記得檢查一下賬戶哈。來來,這是你跟爺爺的早飯。”
遞過來一袋包子,兩杯豆漿。
顧西園接了,對老板娘道謝,提着包子上樓,聽見屋裏老板娘的聲音:“真是造孽,丢下孩子不管……”
老板說:“別多嘴……”
顧西園心裏沒什麽感覺,上樓把爺爺叫起來,擦臉、擦手、刷牙,喂爺爺吃包子。爺孫倆坐在陽臺上,晨光逐漸明亮,防盜窗将天空切割得監獄一樣。爺爺含着肉餡兒,模糊地說:“我的……我的棋盤呢?”
“棋盤收起來了。”顧西園回答。
“我要喝茶……”
“沒有茶,明天喝好不好,今天喝豆漿。”
爺爺渾濁的眼睛看着顧西園:“阿園,你怎麽起這麽早?今天沒有要人催呢。”
顧西園眼睛立刻就酸了,才知道原來不是沒感覺,感覺都被自己藏起來了。
八點二十,他抓着書包從校門口百米沖刺進教學樓,在門口被班主任堵住。班主任拿着秒表:“加油!快沖!你可以的!”
在顧西園前腳踏進後門的瞬間按下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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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沒有遲到。”班主任看眼時間,松了口氣,好像比顧西園還緊張。
“我……我……”顧西園氣喘籲籲,話都說不完整,眼冒金星的。
班主任拍拍他肩膀,語重心長道:“争取中午也不要遲到哦,下午第一節 是你老班我的課。”
中午真就說不定了。市高午飯給了四十分鐘,午休再給四十分鐘,顧西園得回家管爺爺吃飯,往往下課鈴一響,別人沖向食堂,他沖向校門。把家裏安頓好了再趕回學校,運氣好能碰上同學們剛睡醒,運氣不好下午的上課鈴已經打響。
有時候他坐到位置上才想起自己還沒吃飯,只好忍饑挨餓。
晚上就更艱難了,連午休的四十分鐘都沒有,每次都要和班主任請假。
“你的情況我也了解,”班主任說,“但是為了你自己着想,你覺得高中三年能讓你這樣度過去嗎?”
顧西園被叫到辦公室,沉默着無法回答。
他的初中就是這樣勉勉強強度過的,早已習慣了忍耐。但是高中加上了晚自習,回到家都是十一點了,第二天五點還得起床打工,每天都在和時間賽跑一樣。
“你的成績很好,但是這樣下去,我保證你不會有足夠的精力投入到高中的課業中。”班主任冷酷地說。
顧西園只好想辦法,要麽請個護工按點上門,但是他正缺錢,要麽腆着臉請包子店的老板娘一家幫忙,但是包子店作息和正常人是颠倒的,爺爺要吃飯的時候,老板娘夫婦正在睡覺。
混亂的時候,茅清秋的消息終于來了。
東外離他家比市高近很多,有單車的話十分鐘就到了。學校也很好,只是學費太高了。茅清秋不知道代表的誰,居然說如果轉學到東外,可以給他破例補一次入學考,有機會獲得獎學金,并免除學費。
顧西園再一次感覺自己被人撕破了。
自從爸爸失蹤,媽媽回娘家,丢下他一個人和爺爺相依為命,他就在不停地破碎撕裂中,以為自己已經破無可破了,生活總會給他新的驚喜。茅清秋讓他感覺自己又爛掉了一層。
周末他再次來到雲頂山莊,上一次茅維則還像看一個新鮮逗趣的東西,這一次他的眼神裏的譏诮都隐藏不住。顧西園簡直無法理解茅維則在想什麽,明明是找自己來陪讀,茅維則卻一臉“你是來陪睡”的表情。
“小老師,歡迎,”茅清秋表現得很親切,“下周一就到東外來吧,我讓人安排摸底測驗。入學的獎學金名額已經定了,不過我想行個方便也不是什麽難事。來看,這個房間我打算清出來,專門弄成畫室,你覺得怎麽樣。”
顧西園跟着茅清秋與茅維則上樓,茅維則滿臉的不耐煩,不過,看到他爸找人來清理房間,又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房間朝向小湖,檸檬桉花白的樹幹與密葉遮擋窗外,靜谧而幽邃。
裏面堆放雜七雜八的東西,架子鼓、手碟、非洲鼓、電子琴、音響。顧西園心情複雜地注視着這些東西一樣一樣搬出房間,心想茅維則的選擇還挺多的,一時玩兒音樂,一時學畫畫,不知道什麽時候對國畫的熱度退散,畫室又改成別的什麽房間。
傭人上上下下搬運,發出磕絆的響動,掩蓋了玄關處開門關門的聲音。
賀文妍在監工,茅清秋在指點江山,茅維則在忙着對自己的房間垂涎欲滴。只有顧西園回頭,看見賀循挎着單肩包走進來。
他記憶裏賀循高中時期的模樣有點冷淡,沒什麽表情,漠然地看着手忙腳亂的衆人。因為顧西園是唯一一個在看他的人,所以回應了顧西園一眼,眼睛、眉毛與賀文妍有些相似。
“賀循回來了?”賀文妍很久才看見他,眉開眼笑地說,“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大兒子賀循。這位小同學是我們給維則請的繪畫小老師,顧西園,馬上就轉到東外來,以後你們都是同學了。”
賀循又看了顧西園第二眼,對他點點頭,也沒說什麽,上樓經過兵荒馬亂的房間,忽然問:“這是在做什麽?”
他聲音像在冰湖裏浸過,帶着一點冷靜的、疏遠的氣質。
茅維則幸災樂禍地看着他:“爸要給我弄畫室。”
茅清秋說:“賀循,你很久不用這個房間了,空着也是浪費,騰出來給你弟弟用吧。”
顧西園默默圍觀這個奇怪的家庭,心裏哦了一聲,明白了這個房間以前應該是哥哥的,現在要給弟弟用,搬出來的這些樂器也應該是哥哥的東西。
“先生,這些樂器往哪裏搬?”樓下傭人問。
茅清秋不假思索道:“放地下室去。”
茅維則靠着牆壁,玩味的眼神在賀循臉上飛來飛去。賀循站了幾秒,轉身要走,猝然間顧西園的某根神經弦被撥動了,鬼使神差道:“其實國畫不占太大空間的。”
事後顧西園反省自己為何總會在不恰當的時間說出不合時宜的話,像個不停調頻的收音機,接收到周圍各種各樣的信號,然後找到了其中一個最微弱的,把音量開到最大。
茅清秋與茅維則同時看過來,連賀循也看了他一眼。
顧西園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的意思是,一張桌子就可以了……”
他的提議當然沒有被接納,茅維則的畫室還是收拾了出來。周一他搬出家裏落灰的自行車,騎着去東區外國語,校門前開車展似的停着一溜光鮮的轎車,東外的校服版型挺括,英姿勃發的少年男女陸續走進校門。
顧西園穿着便服,被門口執勤的學生會看了幾眼,有人要上來詢問,一個聲音慢悠悠從身後走過來:“小顧老師,早上好啊。”
學生會的一看是茅維則,這人堂而皇之戴着耳機進校門,校服也不好好穿,收褲腿露腳踝、紐扣領體恤改成開衫。卻也沒人找他麻煩。
“你是老師?”學生會的問。
顧西園:“呃……”
“是啊,”茅維則摟着顧西園肩膀,下巴對着學生會的一揚,“新來的,快叫老師好。”
學生會:“……”
顧西園尴尬得無以複加,只想離茅維則遠點,這少爺偏不如他意,聲稱給新來的老師指路,先帶他去了停車棚,又帶他找教導主任。他脾氣反複無常,昨天顧西園因為一句話差點把他得罪了,今天又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東外有兩個市高那麽大,西邊還在修新校區,教學樓、實驗樓、文藝廳、學活中心、體育場彼此隔了很遠,每過一段距離就設有校內巴士站。主任單獨找了一間教室給顧西園安排考試,考完給他發了校服。
中午,趕在學生下課前,顧西園去停車棚取了單車準備回家,路過學校的公告欄,一眼看見一個有點眼熟的人挂在上面——賀循的證件照都比別人好看,洗去了他本人那股“離我遠點”的氣場,與母親相似的眉眼甚至有點溫和。
學科數學競賽一等獎。
“哇。”顧西園發出由衷的贊嘆,注意到賀循挂的是高二年級榜。
正式入學當天,班主任李琳華親自來接他,同他說,根據入學考試的成績,将他分到了最好的A班。不過當教室門口傳出茅維則吵鬧的聲音後,顧西園又覺得也許是茅清秋與賀文妍覺得自己跟他們兒子一個班最好。
“顧”
“西”
“園”
他在黑板上寫自己的名字,粉筆勾折轉圜,一筆一劃入木三分。下面有女生小聲議論:“字好好看哦……”
顧西園拍掉手指上的粉灰,臉上有點熱:“我叫顧西園,清晨猶為到西園的西園。”
底下安靜一片。
片刻後,脖子上挂着耳機、嘴裏嚼着不知名零嘴的茅維則率先鼓起掌,接着掌聲連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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