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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喝茶,爺爺。”
顧西園把茶盤搬到陽臺上,爺爺坐在圈背交椅裏,迎着日光曬身上的老年斑。兩年多前爸爸卷了爺爺的存折走人,爺爺一路追到火車站,摔了一跤,自此反應就一天比一天慢,最開始問顧西園媽媽去哪兒了,後來管孫子叫兒子,現在則只會坐在椅子裏發呆,連吃飯喝水的本能都忘了。
顧西園把樓下包子店的早餐撕開喂他,爺爺看着他的臉:“阿園,上學。”
顧西園笑着回答:“今天是周末,不上學,爺爺。但是我一會兒要出門一趟。對了,我轉學了,高中在家門口念,到時候回家很方便,學費也免了。有人請我去教國畫,我覺得其實就是閑的,想找人陪着玩兒玩兒……”
他一邊絮絮叨叨,爺爺一邊陷入自我意識的迷宮。
他收拾了一卷筆簾就出發了,到了茅家,茅清秋給置辦了齊全的用具,那間放樂器的小房間完全大變樣。茅清秋弄來一套紅木桌椅,臨窗放一張彌勒榻,可卧可坐,筆墨紙硯以及市面上可見的顏料辦展覽似的整齊碼在櫥櫃裏。
“你以前學過嗎?”顧西園問。
“學過啊,”茅維則坐在桌子上,看顧西園鋪開氈墊和宣紙,“請了個老師傅,要我畫菊花。我畫了,他又說畫得像大嘴唇子。就不學了。小老師,你也畫菊花嗎?”
顧西園擺開調色瓷盤,倒了幾粒切塊顏料,加水調開:“可以啊,那就畫菊花嘛。”他抖開自己帶的筆簾,十幾支從小到大的毛筆,選了支勾線筆出來。
茅維則看見他像電視劇裏的神醫抖針灸包一樣抖出毛筆,眼睛亮了一下。
“中鋒行筆勾花瓣,菊花的花瓣是修長的橢圓形,堆上去就行……”顧西園示範了一遍,發現茅維則沒有看畫,反而盯着他的臉。
“我臉上有什麽嗎?”顧西園摸了下臉。
茅維則笑了:“小老師,別人都一筆就能拉出花瓣,你怎麽還要勾一下、描一下?”
顧西園沒有反駁,連被冒犯的感覺都沒有,他心裏早就清楚茅維則并不想要好好學習。于是換了一支大白雲,給他一筆拉了朵花瓣:“是這樣嗎?”
再唰唰幾筆把由淺到深、由圓到尖的花瓣堆疊了幾層,變出一朵層次豐富的牡丹菊。茅維則百無聊賴地撐着臉,看看畫,沒發表什麽高見,又問顧西園:“你學畫多久了?”
“不記得了,”顧西園淡淡回答,“幼稚園的時候就在習慣用毛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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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生活一定很無趣,”茅維則又說,“你跟的哪個老師?”
顧西園的筆滞了一下,垂着眼睛說:“李誠青。”
茅維則半天不說話,大概在網上搜索這個名字,找了老半天才找到川城書畫協會裏有個叫李誠青的。
臨摹的時候,茅維則也不肯認真,一會兒說小老師手腕好細,一會兒說茅清秋買的毛筆不好用。照着顧西園教的辦法畫花瓣,上描一筆、下描一筆,密密麻麻的像指甲摳出來的印記。偏偏還自得其樂,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卡紙上添亂,一邊耳朵裏塞了一只耳機接電話:“有屁快放……什麽時候?……老子沒空,學畫畫呢……笑屁啊,我爸抽風了呗,非要我學……行吧,在哪兒?等着我馬上過來。”
顧西園停筆,看着他。
茅維則視若無睹,收耳機穿外套,準備出門了。
“拜拜小老師,你自個兒慢慢畫吧,到點了叫司機送你回去就成。”
“你爸付錢是要我教你,不是讓我自己在你家裏畫。”顧西園皺着眉頭。
“讓你自己畫,不用教我還不好?”茅維則痞兮兮地笑,“我老子事情多得要命,沒個十一二點回不了家。我媽逛街去了。你放心的,不會有人知道。來香一個!”
茅維則猛地湊過來,在顧西園臉上啃了一口,趁他沒能反應過來,風風火火地出門了。
顧西園心神巨震,抹了把臉上的口水,要瘋了,到處找紙巾,又出門找衛生間洗幹淨,不知道茅維則的腦回路是怎麽長的。
簡直不知所謂,顧西園心想,他接了一項工作,在別人家裏自己畫畫玩兒,畫滿一個小時領兩百塊錢,跟開玩笑一樣。
畫室的落地玻璃外是波光粼粼的湖面,萬頃波光有如一幅天然的圖畫,鷗鷺在蘆花中栖息,檸檬桉搖動柔軟的枝葉。除卻莫名其妙的主人家,這風景倒是顧西園求之不得的,便把茅維則趕出腦海,找了張最近在臨的唐卓的作品,自己畫起來。
別的不說,茅清秋買的顏料質量都很好,也許他是專挑貴的買,倒是便宜了顧西園。
他自得其樂了一會兒,快一個小時的時候覺得口渴,想下樓找水喝,又擔心被人知道茅維則不在房間,想想還是算了。
過一會兒有人敲門。顧西園吃了一驚,以為是茅清秋或者賀文妍回來了,卻聽門外那人低聲說:“打擾了。”
顧西園緊張地捏着筆去開門,看見賀循站在外面,一身運動便裝,頭發微潮,渾身散發着洗浴後的水汽與熱量。
賀循一指房間裏面:“你們在忙嗎?”
顧西園讓開門,賀循一看茅維則不在,就知道怎麽回事,輕聲說:“我進去找個東西。”
“哦……”顧西園讓他進來,把門關上。房間被茅清秋捯饬得與之前完全兩樣,顧西園看賀循原地站了一會兒,好像有點找不着北,低頭看了眼顧西園擺在桌面上的畫。
他節臨的是唐卓的《東風第一枝》,這幅畫将桃樹虬結的枝幹與妃色花朵相結合,畫的對象是桃花,卻像個坐在桃樹枝桠上的小姑娘。顧西園很喜歡這種似是而非的感覺,不過模仿不出來,覺得自己的臨摹很拙劣,忽然被人看到,心裏不由得有些忐忑。
賀循的眼神很專注,好像很懂的樣子,擡頭卻說:“這是什麽花?”
“……”
顧西園尴尬地說:“桃、桃花。”
“客廳裏那幅人物肖像也是你畫的麽?”賀循問。
“啊,”顧西園說,“那幅畫好像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也被收進地下室。”
賀循搖搖頭:“送回山海間了吧,茅清秋沒有買下來。”
顧西園捏着筆杆,手心又開始冒汗,覺得自己突然有點社交障礙。
賀循忽然對他笑了一下:“畫很好看,教茅維則浪費了。”
他笑起來和賀文妍一樣,占了皮相的便宜,有種自內而外的親切。不過只是很短暫地存在了一瞬。
賀循到房間櫥櫃角落裏,找他原先存放的東西。顧西園則回到畫前,懸着筆,聽翻動東西的響聲,有點三心二意。
什麽叫畫很好看,連是什麽花都沒看出來。顧西園研究自己的作品,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不像桃花。
他餘光看見賀循翻出一袋東西,盤腿坐在地板上,好像在發呆。便有點感同身受,心想要是自己的房間有一天被人鸠占鵲巢,還裝修得面目全非,當然會很傷心難過。而占據了領地的人甚至根本不在意,茅維則就沒有在這間房裏待超過十分鐘。
如果茅維則還在,賀循可能找到東西就走了。眼下只有一個不熟的顧西園,他改變了主意,房間裏還有一套他自己安裝的投影設備,因為裝在天花板上,不好拆,得以幸存下來。他把光碟放進影碟機,坐在地板上看默片。
房間裏的音響設備都被茅清秋丢了。
顧西園偷偷用餘光看,因為開着燈,窗簾也沒拉,影像十分模糊,像是日常記錄之類的東西。賀循突然轉頭,抓到他偷窺。
顧西園:“……你、你要不要關了燈看啊?”
賀循漠然道:“我屋裏沒有投影儀。”
顧西園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擱了筆,去關燈、拉窗簾,影像變得生動起來。賀循往旁邊挪了一點,似乎是允許顧西園光明正大地看。兩人并肩坐着,畫面裏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女人顧西園一眼就認出來,是賀文妍,男人卻不是茅清秋,不知道是誰。
“是我爸。”賀循适時地給出解答,并沒有什麽難以啓齒。
相機在賀循爸爸手裏拿着,拍攝賀文妍的肚子,兩人笑得很甜蜜,賀循爸爸還把耳朵貼在妻子肚皮上,好像在對話。
視頻有好幾段,大概是在做孕期記錄,幸福的家庭會拍攝這些影像,待到孩子長大後給他看,說這是你生命誕生之初的樣子,爸爸媽媽很愛你。有時候視頻是在家裏拍的,有時候是兩人出門游玩,每一段都美好得像積蓄着所有的愛和祝福。
最後一段理應是在産房外,結束于新生兒的第一聲啼哭。
但是沒有這一段。
結尾的影像一開始有點搖晃,一只手從鏡頭後伸出來調試,再走到鏡頭前,露出茅清秋的臉。他讓開鏡頭,背景裏是黑白搭配的追思會,賀文妍揣着孕肚望向亡夫的遺像,臉上挂着淚痕。茅清秋對她說了一句什麽,指指攝像頭,賀文妍搖搖頭,茅清秋便伸出指頭,按了停止。視頻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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