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賀循有時候覺得不停發消息騷擾他的顧西園很有趣,會故意晾着不理睬,隔很久再回複。

顧西園則像守在對面一樣,每次出現得都很及時,并且從來不懷疑賀循的動機,以為他很忙,言語裏充滿了“對不起但是忍不住”的、誰都能看出來的喜歡。像他一度丢失過的高中時期的天真熱情。

但是追人的路數真的很爛,賀循心想,抱着前臺代收的鮮花,穿過衆人《吶喊》式表情,回到辦公室。

聯系秘書:“找一個花瓶。”

他那位學歷很高、名校畢業、上過花邊新聞的女秘書發來一份文件,關于不同花束與花瓶搭配,考慮到品種、顏色、長短、造型等因素做了适配度曲線。

賀循沉默地研究了一會兒,回:随便。

一周後,一敗塗地的茅清秋被調查組暫時釋放,除了與他休戚相關的兒子,家裏姓賀的都表現出相當的冷漠,賀文妍也在父親的示意下,以修養身體為名義暫時回到娘家。家庭裏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勝者無論怎麽看都是賀循,但他沒有得到來自外公的任何指示,依舊留在陽城八風不動。

邁入盛夏後,陽城的夜生活變得豐富,冰塊、啤酒、冷氣、音樂與燈光秀成為潮流。賀循在陽城的家中為工作收尾時,接到從酒吧打來的電話,對方是位女性,賀循還記得她的聲音,是顧西園在漆器廠實習時的同事。

“阿園醉得一塌糊塗!”聞繹如說。

就為這句話,賀循大半夜開車穿過半個城區去接人。他以為顧西園最近很忙,現在看來是忙着娛樂。

酒吧外的街邊,三人在路燈下互相攙扶,顧西園閉着眼睛趴在魏洋背上。賀循把車開過去,聞繹如招手道:“賀總,這邊這邊!”

顧西園好像确實瘦了,賀循把他抱上車,兩只手腕捏着不盈一握。又讓聞繹如與魏洋也上車,順便把他倆送回去。

聞繹如:“太感謝了!我就說這麽晚不好打車——嘔——”

魏洋一把捂住她嘴:“憋住啊姐!這車洗車費夠你倆月工資了!”

“怎麽喝到這麽晚?”賀循問。

顧西園在副座睡得人事不省。魏洋暈乎乎地說:“小顧要考研究生了,高興嘛,請客慶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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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循餘光裏瞥了眼顧西園的側臉,似乎因為踏實而陷入無夢的睡眠。

魏洋:“本來沒想麻煩賀總的,我說我把小顧送回去吧,但是小如姐一個人打車也不安全。”

聞繹如:“是阿園自己說的呀,如果喝醉了就給賀總打電話。”

賀循問:“他說的?”

“是啊,”魏洋作證,“我就說知道你跟賀總關系好,但萬一人家睡着了呢,還要把人叫起來過來當司機嗎?不太好吧。不好意思啊賀總,小顧這個人腦子就缺根筋……”

聞繹如一巴掌呼他臉上:“可閉嘴吧你,懂個屁——嘔——”

把聞繹如與魏洋送到地方,兩人非要叫醒顧西園道別,顧西園兩只眼睛轉圈圈,根本不知身在何處,暈乎乎地坐在車裏,對賀循說:“師傅,回、回那個桐林苑……”

是他在川城家的地址。

賀師傅打表起程。下車的時候顧西園非要給他轉錢:“不用……不用,我自己上去就行……麻、麻煩師傅了,我給你好評吧……”賀循開始懷疑顧西園到底有沒有說過喝醉了給自己打電話這種好聽的話。

顧西園摸出鑰匙,在賀循家門上怼了半天找不到鎖孔,腦袋上冒出可疑的泡泡,帶着酒味碎掉。賀循幫他按開門,顧西園就噓道:“小聲點,不要開燈……會被我室友——嗝——發現的。”

賀循看着他黑暗中發亮的眼睛:“這位客人,你還帶陌生人回家嗎?”

顧西園眯起眼睛,看了他半天:“……你不是——嗝——陌生人啊……”

傻笑說:“魏洋——嗝——你好像長高了點,嘿嘿。”

賀循:“……”

因為顧西園強烈拒絕開燈,賀循只好摸黑把他搬運到卧室,推進淋浴室,先把人洗一遍,顧西園半夢半醒地推拒,叫魏洋的名字,說自己家衛生間很小,不能兩個人一起洗,要不他先出去,讓給魏洋先洗也行雲雲。邏輯還挺清醒。

賀循一個活生生的人站他面前,他一會兒認成司機師傅,一會兒認成魏洋,真是很沒道理。賀循眼神沉沉的,捏着他的臉問:“阿園,你到底想叫誰帶你回家?”

顧西園靠着浴缸睡着了。賀循只能嘆氣,脫了他的衣服,調試水溫。

浴室裏,霧氣漸漸充盈,顧西園蒸得滿面潮紅,閉着眼睛用很小的聲音埋怨:“……叫他也——嗝——不會來啊。”

賀循正在拿沐浴露,聽見後愣了一瞬,不知道在想什麽,在浴缸邊站了一會兒,直到溫水沒過顧西園的胸口,才蹲下來關了水,用手背試他臉頰的溫度,低聲問:“為什麽不會來?”

顧西園頭很暈,思考問題頭更暈了,不舒服地皺着眉頭,很慢地說:“我、我把他松開了……風太大……吹遠了就……就找不回來了……”

說的好像都不是人,像只斷了線的風筝,起風時節的蒲公英,做着單程旅行,一旦錯過就無法回頭。

賀循摸着他的手,身體很熱,手溫卻很低:“你不是重新牽住他了嗎?”

顧西園:“……”

他眼睫低垂,漸漸放緩了呼吸,神情依舊有着輕微的茫然。

第二天顧西園穿着陌生的睡衣,在陌生的大床上醒來,入目所見是一盞陌生的頂燈。空氣裏彌漫陌生的氣味。

爬起來,拉開窗簾。外面是陌生的城市視野。

不,城市并非陌生,但他很少從這個角度俯瞰陽城。高架橋猶如一道飛天霓虹橫亘而過,城市公路的盡頭,昴日星君車駕遠遠而來。

顧西園呆住,慌亂的心顫抖的手,解開睡衣在玻璃鏡上照看自己的前胸後背——油光水滑,沒有被剌一刀,身上零件還是完整的。這才松了口氣,心想幸好人生劇場沒有荒唐到這地步。

他昨天的衣服好好疊放在床頭櫃,顧西園完全斷片了,心裏琢磨着難道是魏洋家?小如姐和爹娘住一塊兒,應該不會大半夜帶兩個喝醉酒的男同事回去吧。穿好衣服,出門一看,想:嗯,應該不是魏洋家,這哥不會有這麽大房子。

裝潢風格他還挺眼熟,下樓看見開放式廚房那邊,某人穿着圍裙,拿着鍋鏟在做早餐。

顧西園冷靜了有兩三秒,得到了真相:

他又被賀循撿回家了。

誰給賀循打的電話?難道是自己嗎?自己酒後壯膽居然敢淩晨騷擾賀循嗎?顧西園淩亂了。無法想象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莫非他們玩了給聯系簿裏置頂的對象通話說“我愛你”的游戲?

“早上好。”賀循說,把煎好的雞蛋撥到餐盤裏,一段時間沒見頭發好像長了點,搭在眉梢上,一色的烏黑。

顧西園不知該怎麽面對他,是進一步還是退一步,好像永遠把握不準方寸。他知道賀循比自己堅定很多,但每次率先放棄的人都是顧西園,也許賀循會喜歡一個和他一樣堅定的伴侶,所以這段時日顧西園笨拙地表達心意,也沒有得到回應。

但是想到賀循畢竟收留了他一宿,也許沒有那麽難以打動,就趁一起吃早飯的時候說:“昨天晚上麻煩你了嗎?謝謝啊。我完全不記得了。”

賀循都沒看他,客氣地回答:“不謝,你自己打車過來的,平臺上應該有記錄吧,說要給師傅好評,不會連這個也忘了?”

顧西園啞口無言。

“哦……這、這樣啊,那謝謝你晚上照顧我……”

“不謝,是一個叫魏洋的幫你洗的澡,衣服也是他換的。”

顧西園一頭栽倒。

心想那賀循又做了什麽?站在旁邊看魏洋給他洗澡?稍微想象那場面,顧西園落淚,感覺太魔幻了,賀循一定是在騙他。

賀循藏着很深的笑意,起身去添粥。顧西園在他身後略欠底氣地問:“那你今天休息日有空嗎?”

“沒有。”

後半句“可以約你嗎”就堵了回去,沒機會說出來。

“明天呢?”

“也沒有。”

顧西園動作變得遲鈍,賀循在陽城的家沒有川城那面陽光燦爛的玻璃牆,好像室溫都要低幾度。隔音效果很好的房間裏只有賀循把瓷碗放在桌面上輕微的響聲,太冷清了讓人難過。

兩人保持安靜,吃完早飯。

賀循送他下樓時,顧西園沒看出來他是要出遠門。秘書已經啓動轎車在停車場等候。

“送了顧先生就直接去機場嗎?”秘書問。

“可以。”賀循回答。

顧西園才反應過來,好像又被賀循耍了。

“你要出差嗎?”他問。

賀循沒有再捉弄他,說:“回一趟川城,我外公那邊有點事。”

“是因為茅先生?”

茅清秋率領公司一路走向無可避免的破産已經人盡皆知了。

賀循表示的确如此,顧西園有點擔心,不知道賀循此時回到白熱化的家庭戰争中,又會充當什麽樣的角色。

“只是尋常聚餐,不用露出這種表情。”

那也有可能是鴻門宴,顧西園心裏想,不過沒有說出來。最後他跟車到了機場,送賀循離開,才回了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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