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這是賀循夢裏的故事。
當他走進多朗的捐贈站,看到那張票根,就開始做這個夢。一個虛幻的,由他自己編織邏輯,實際上不真實的夢。
顧西園看到茅清秋被捕的新聞時震驚無比,立即給賀循打了電話。對顧西園,賀循是不會有所隐瞞的,便把他拿着車票找到洪斌,如何用這個他自己都不确定的假說詐住了洪斌,套問出真相的經過和盤托出。
“時間隔得太久了,只是查明那時在多朗酒店的顧問團有哪些人,都需要很多工作,”賀循用平靜的語氣說,“還好那些人基本都還在。”
“可是,如果那個洪斌與茅清秋是同謀,怎麽會因為一個故事就被吓破膽,無論如何他也不會相信那時都還沒出世的你,會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啊?”
“那當然是因為,”賀循說,“我全部都說對了。”
濟州的實驗室曾經從時間間隔三十六年的證物上提取到了部分DNA,作為有效的斷罪證據提交給警方。理論上足夠長的時間可以湮滅一切,所幸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沒有忘記茅井梧。離開捐贈站後,那張票根一直停留在賀循腦海中,因為顧西園偶然的話把那張雪兔車票與二十四年前的謎案串聯到了一起,盡管賀循當時沒說什麽,事後還是想辦法取得了車票,送去了濟州實驗室做檢測。
“竟然是因為那張車票。”顧西園很感慨。
他也想過茅清秋那樣的人,說不定真能做出對親兄長下手那樣禽獸不如的事。但畢竟時隔多年,二十四年可以誕生許多新的人和事,也可以抹消無數舊的人與物,還有什麽比時間更具偉力。
就算把證據刻在石頭上,也早就被風吹雨打、日曬蟲蝕、野草蔓延、地動山搖,變得面目全非,滾落到不可找尋的角落。
只有那家可以将失物保存三十年的捐贈站。
“人是最不穩定的因素,但有時也是最可靠的。”賀循最後說。
“我來川城陪你吧。”顧西園主動提出,覺得賀循這時候面臨的家庭內部動蕩太危險了。不過也因為他很久沒和賀循見面,有點想念,并且感覺到賀循經歷這件事後,對他的态度有所松動,也許可以趁虛而入。
賀循沒有揭穿他,說可以。
上次回川城,都沒什麽好的回憶。只是一個人在變化很大的家鄉瞎逛一圈,很快就黯然離去。
這次賀循到機場接他,兩人坐上車先去了醫院——賀文妍又住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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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茅清秋的事操勞嗎?”顧西園問。
“也許吧。”賀循說。
只怕賀文妍見到顧西園,病情會更嚴重,這時候還是不要去火上澆油了。到了醫院,顧西園很自覺地提出去後花園散步,讓賀循去探望母親,結束了再叫他就好。
花園裏種了很多刺玫,花朵嬌小,但是很漂亮。
沒想到賀文妍沒有在病房,正好也在花園散心。
看見賀文妍的時候,距離很近,已經避不開了。
顧西園的記憶裏,賀文妍永遠優雅美麗,是很空虛的藝術品,現在看來,她連維持表面的精力都欠奉。
賀文妍沒有認出顧西園,她坐在長椅上,遮陽帽被風吹走,顧西園撿回來遞給她。
“謝謝……”賀文妍聲音很輕。
“不客氣,”顧西園猶豫了片刻,“賀夫人。”
賀文妍擡起頭:“你……你……啊,你是小老師……”
顧西園笑了一下:“現在已經不小了。”
“你怎麽在這裏……”
“我陪賀循一起來的。”顧西園說。
賀文妍的表情變得僵硬。
顧西園回想自己對賀文妍的印象,說不上是好是壞,她曾經很和藹地對待過他、幫助過他,也對給他造成的傷害視而不見過,躺在病床上痛苦地責問他過。好感談不上,恨也不太有。
賀文妍:“你、你跟賀循……”
顧西園坦然地說:“只是回來陪陪他。他要面對的困難太艱巨,我想一個人會很孤單。”
“孤單?”賀文妍面帶嘲諷意味的苦笑。
“他一直很孤單啊,”顧西園說,“從我認識他的第一天起。啊,我記得那一天茅先生拆了他的屋子,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扔去地下室,要給茅維則弄畫室,其實根本用不了那麽大的空間,而且茅維則從來沒有認真學過畫。”
賀文妍冰冷的語調說:“你現在倒是膽子很大,以為有賀循給你撐腰嗎?”
顧西園就不好意思地笑:“我以前膽子的确蠻小的。不過,世界上膽子小的人也不少,夫人您不也是其中之一?”
賀文妍:“……”
“不然那時候,您為什麽一句話也不敢說,難道以為賀循不會因為一間被搶走的房間就受到傷害?其實他很脆弱的。我追他很容易,只需要經常騷擾他,讓他感覺到有被需要,記得他的生日,給他一點點關心。戀愛寶典上不是會這樣說嗎,缺愛的一類人很容易上當受騙的。”
賀文妍的臉色不是一般難看。顧西園自顧自道:“對了,您想知道我是怎麽追到賀循的嗎?”
“我……”賀文妍的吐槽沒能說出口。
“很簡單的。事件一,高中排球課,茅維則搶走了他的隊友,給了我接近他的機會……”
賀文妍愣了愣。
“事件二,有一天我在文化街遇到賀循從格鬥俱樂部出來,貌似是茅先生在教他格鬥術,我看到他身上有很多傷,給了他一張創口貼……”
賀文妍沉默不語。
“事件三,他用來放投影的房間被茅維則占了,我偷偷放他進來,看了很久以前他父親拍的家庭影像。”
其實那件事發生在最開始,但顧西園覺得,是從那一刻起他被放進了賀循的自我保護圈內。
“他想要的家庭是影像裏那樣的,不是現實中您給他的。”顧西園說。
身後的運動場在打籃球,不停發出嘈雜的喝彩聲。像是一種幹擾信號。
賀文妍的手輕微發抖,精力上的損耗,令她對身體的控制力變差。
“我給他的家庭,有什麽不好……”賀文妍用盡全力,不讓自己崩潰,這時候她覺得脆弱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一尊僅僅是用碎塊壘造的花瓶,唯一自保的手段是迷惑一切靠近她的人參與進她的游戲。
“我讓他在父母雙全的家庭出生長大,會有一點小的挫折,但是我已經很努力地在避免真正的危險發生。他現在不是順利長大了,擁有自己的事業,什麽都可以獨立了。他還有什麽不滿意?”
顧西園還有很多話想說,不過又覺得賀文妍其實都明白,真正應該說的只有一句。他想起曾經在茅家畫室裏偷聽賀循與母親在客廳裏争辯,賀循也只說了一句話。
顧西園說:“但那不是賀循要的。”
賀文妍抖得像風裏落葉,顧西園還想着要不要把她送回病房,看上去好像惹出事了。未料賀循等待了很久似的走過來,抱住他的母親,對顧西園點了點頭,半扶半抱地把賀文妍帶回住院部。
片刻後從樓裏出來,顧西園很忐忑地問:“你母親還好吧?沒有氣出毛病嗎?”
賀循挑着眉毛看他半晌,說:“顧西園,你口才這麽好,以前怎麽沒發現?”
“……”
想到剛才賀循有可能旁聽了全程,顧西園頓覺羞恥,那番“戀愛寶典”理論恨不得塞回肚子裏。
“我很容易追到?很容易上當受騙?”
果然要提這個!
顧西園假裝失聰,口中念叨中午吃撈飯好不好好餓哦,一邊飛快地往前走。
賀循慢悠悠的聲音追着他:“你當初是在騙我嗎?顧西園,跑那麽快幹什麽,把話說清楚。”
中午沒有吃到撈飯。
賀循臨時被賀雲度叫走了。針對茅清秋的調查開始後,當年所有相關人員都接受了詢問,賀雲度也不例外。茅井梧下葬後,連帶有關他的記憶也在賀雲度腦海裏掩埋起來,以為過去二十年早就被腐蝕殆盡,沒想到再翻出來依然是清晰的。
他記得那個斯文隽秀的年輕秘書,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性格很好,知進退,最重要的是能力很強。他希望女兒可以留在身邊,得到好的照顧,因此在信賴的年輕人中挑中了茅井梧。
賀循和他父親的确很像。
書房外敲門聲三下,賀雲度讓他進來,看着賀循心想,不管怎麽教都改變不了他骨子裏流的血。
顧西園回到川城的家。房子空置了很久,冷漠地看着主人做大掃除,半小時後煥然一新。
他一個人解決了中飯、晚飯,在周邊散步到十點半,準備回去睡覺,得知賀循從栖鷺島回來了,去路邊接人。
賀循今天一整天都奔波在路上,有點疲憊,讓顧西園陪他去吃點東西。不想再坐車了,遂就在小區樓下粥鋪解決。顧西園問他賀雲度都說了什麽,有沒有吵架,賀循是不是要被家裏趕出來了。
“是啊,沒地方住了。”
“那怎麽辦?我們一起去住橋洞?”顧西園說。
賀循:“……”
“天氣預報說今晚要下雨诶,還是先在我家将就一下好了。”
顧西園心想幸好下午把家裏收拾出來了,本來想犯懶只打掃一間卧室來着。
“我賣畫養你啊,”顧西園說,“你不知道吧,我的畫還挺貴的,嗯哼哼。”
賀循看了他很久,問:“以前那幅《淩煙樓閣》,還想要回來嗎?”
“你要這樣做的話,賀董更得和你拼命吧?算咯,也不是什麽世界名作,都已經過去了。”
賀循見他說得輕松自然,不是勉強而為,的确是放下了,就沒有再提這事。
您知不知道《淩煙樓閣》是顧西園畫的,被茅清秋買了給茅維則用?
下午他這樣問過外公。
顧西園是有才華的,與他父親一樣。
賀雲度不讨厭才華,只是讨厭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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