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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呼那策篤定開口。

三妖之中現下他的速度最快,慕容潇不能展開原型,便也化作一只赤紅鳥雀站在他肩頭。

白狐盯着那只赤鳥,試圖飛快薅走一根尾羽,赤鳥眼神鋒利,尖喙狠狠啄下,白狐不甘示弱伸出利爪,狐掌被呼那策一把按住。

“方才花樓未塌時,那妖的蹤跡往南去了。”呼那策最後回望一眼樓江,匿進暗處往南奔去。

耳畔盡是呼呼風聲,姬眠歡探出腦袋,夜風吹亂一撮毛,狐貍耳朵不滿抖了抖。

他伸出爪将那翹起的毛按下去,偷眼見赤鳥縮在呼那策衣領口,閉着眼睛巋然不動,心生不平。

“哥哥怎麽察覺它的?”姬眠歡轉移注意力問。

“它身上有一股很重的皮毛燒焦味。”

姬眠歡想起那個幻影,感同身受般渾身一顫,冰天雪地裏沒了毛,對一只生性嬌蠻的狐貍而言是不敢想象的事。

“當務之急是先找到它,要避開修真界眼目,如今在他們地盤,若是被抓到行蹤難免誤會生疑,何況這只狐妖來歷不明,狐君既言此狐不似靈鏡出生,或許另有隐情。”赤鳥睜開眼道。

“方才那少年身後一人,鶴氅白衣那位,”呼那策緩緩道,“我在桑沐身側見過,彼時只看了個大概,不曾想他是修真界中人。”

南三十五裏是一座深山,蔚然深秀,流谷清影,此時夜色濃稠,入山至半腰,呼那策聽聞幾聲細微的抽噎。

狐妖實力于他三者低微,他察覺那妖的一瞬便破開洞穴而入。

伸手不見五指的洞穴裏,有水滴落到岩石上的微響,燒焦的腥臭濃濃不散,聚在此處令人生嘔。

連日來修士追捕,習顏已然精疲力竭,她帶着張樂成東躲西藏,求得花娘心軟才龜縮在柴房中換來幾口藥喝。

張樂成燒還未退便被追來的修士發現,習顏只得制造一場混亂脫身,她将往些年達官貴人送來的珠寶盡數交于花娘,縱然滿心愧疚也不得久留。

呼那策入洞府的一瞬間她就察覺,只是周身太疼,只能将昏迷不醒的張樂成卷在懷裏,聊勝于無地發出兇惡威脅。

墨發金瞳的男子彈指飛出數朵幽藍的火焰,荒草叢生的洞穴亮了起來,他周身氣息并不屬于人類,冷徹金眸輕瞥習顏,卻叫她從心底生出一股恐懼。

一種由于宿命壓制的敬畏,像後代對先祖,子民對神明。

她的妖力低微,受妖神的神骨牽引,不自主從心底産生虔誠的匍匐臣服之感。

“人類?”呼那策蹙眉。

習顏叼着張樂成的衣服往後退了幾步,她死死盯着呼那策的一舉一動,見他肩頭的鳥雀和懷裏的狐貍皆化作人形,本空洞的洞穴剎時顯得有些擁擠。

姬眠歡眯着眼睛打量習顏,視線落到她腹部時一頓,“你是哪來的狐妖,怎麽會流落在人間界?”

“我…”見三人沒有傷害他們的意思,習顏不敢掉以輕心,卻仍道,“我就是生于這人間界的狐妖。”

“撒謊。”慕容潇不留情面拆穿。

習顏咬牙,心生惱怒,“與你們何幹!若不是來捉我的修士,從哪來回哪去!”

“你這小狐貍,本事不大脾氣不小。”姬眠歡笑了一聲,他手指微擡,手中銀線快到讓習顏看不見,她只覺得張樂成被外力拉扯,立刻就從她懷裏消失。

“還給我!”習顏面容扭曲,她顧不得疼痛,站起身撲向姬眠歡。

一股強大的妖力卻打斷她騰空的動作,猶如泰山壓頂,生生将她按在地上動彈不得,她拼命撐着起身靠近姬眠歡,脊柱傳來輕微的聲響,像是碎裂了。

“若想腰折骨斷,可以一試。”

習顏一瞬四肢生寒,她顫抖仰頭,奪走張樂成那只狐妖身旁的金眸青年未動一指,她卻難以抑制恐懼哆嗦起來。

她一點都不懷疑呼那策口中虛實,只是心憂心上人,一雙眼睛怨怼如尖刀。

卻又有鋒利妖力直逼她的眼眶,細微的風刃觸碰眼球疼得沁出淚,似乎再看下去就要剜掉眼,習顏這才慌忙移眼。

慕容潇察覺呼那策的動作,不得不瞥了一眼姬眠歡。

只道一物降一物。

呼那策從前也是如此,來來去去沒多少的脾氣與愛恨全給了姬眠歡,本可憑借神骨與血脈輕易飛升,偏偏……

慕容潇思緒截斷,心頭猛地一頓,既過玄池又挖取赤鳶魂晶,一躍成就妖皇,姬眠歡贏得風光,為何會被困鎖在赤鳶谷?

妖族滅頂之災,他有姬眠歡相助才撐過五百年,損耗第一根神羽扭轉時間,卻忘記問姬眠歡一句既心也所向,失去魂眼也要茍全呼那策神魂。

當初又何苦離心向背?

妖皇境界的狐君将呼那策完整的神魂交給慕容潇時,聽到這個問題,只漫不經心說了一句年少輕浮。

當初慕容潇信了他的回答,如今卻覺得不對勁。

五百年走過妖界每一寸,上下求索,乃至枉顧天譴抽取呼那策早已釀成山川精魄的殘魂。

雷劫天怒,成神路斷,姬眠歡皆漠然視之。

這樣的妖,說年少輕浮。

這只狐貍肯定又對他說了謊。

“還給我…還給我…!”習顏看着姬眠歡對張樂成伸出手,目眦欲裂,她咆哮着,顧不得威壓掙紮起身,背脊之上傳來斷裂聲。

姬眠歡探向張樂成的手一頓,他轉眸看着狼狽不堪的赤狐,輕笑道:“人妖殊途,你可知他為何會這般高燒不退?”

習顏斷裂幾根骨頭再也動彈不得,她聞言微張嘴,眼裏落下一滴淚,搖搖頭。

“你是妖啊,”姬眠歡将張樂成丢在地上,他蹲下身靠近習顏,憐憫地摸摸她身上醜陋的燒傷,“你是妖,身上的妖氣雖然不強,也不是他一個人類受得下的,就是你害死他的呀。”

“你想和他成親生子,你以為自己有着人類的皮囊,就是人,就可以與他像普通夫妻嗎?”

“告訴你,”他輕輕湊近習顏的耳朵,“人和妖生下的孩子會吸幹娘親所有的修為和妖力。”

“這種怪物出生就會要了你的命,早晚要發瘋殺了所有人,包括你的愛人。”

“怎麽會有你這麽自私的妖,為了所謂的愛。”

“不顧自己的生死就算了,愛人,孩子,都不考慮。”

習顏驚恐睜大眼睛,大顆的淚珠不停滾落,她搖頭哽咽,姬眠歡摸上她的腹部,唇尤帶笑,聲色柔和,“你懷了孩子,對不對?”

“不要生下來。”

“我替你殺了吧。”

他的手化作尖銳的狐爪,習顏絕望地嗚咽,可掙脫不能,只能認命閉上眼。

“夠了。”

金色的妖力纏住姬眠歡的胳膊,呼那策忍着怒意,寒聲道:“在人間界造殺孽,你就半點不懼雷劫?”

壓迫感漸漸消失,習顏徹底失去力氣倒在地上,她忍着哭聲一點點爬向張樂成,身軀沉重拖過碎石地。

好疼。

她透支妖力,眼前已經開始模糊,終究支撐不住合上眼。

一粒奇香的藥喂到她嘴邊,她下意識吞了進去,從幹涸的妖核內奇跡般迸出溫和的妖力,不斷修複着她身上的損傷。

斷骨,燒傷,赤狐的身軀上的一切醜陋疤痕都在緩緩愈合。

習顏睜開眼,只能看到一截淨白的衣擺。

“不必擔心,他會沒事的,”慕容潇望着一旁對峙的二妖,安撫道,“他雖妖氣入心,不算無藥可救,你閉上眼安心吸納清心丹吧。”

“多謝仙君。”習顏下意識感激道,在她心裏善良救世之輩均是道館裏的神仙。

那些蠻不講理的修士除外。

“仙君?”慕容潇有些驚狐妖這般說法,他笑了一聲,指尖點入習嫣額角助她吸納清心丹,“我非仙,亦是妖。”

“不必謝我,這藥,是他給你的。”

習顏用盡最後一點力氣順着慕容潇的指尖看去。

竟是那只一開始用妖力将她強行鎮壓的妖。

慕容潇帶着赤狐與張樂成另尋一處療傷,洞穴又恢複成一開始空蕩的模樣,從外吹進來的風極冷,呼那策雖感覺不到,卻覺得此刻心在打顫。

“哥哥…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別不信我。”良久,還是姬眠歡先開口,他的眼睛微紅,面上還是一派笑意。

“我是為她好。”

姬眠歡垂下眼,等着呼那策怒斥他心狠手辣或殘暴冷酷,他甚至想過呼那策會一句話不回,直接失望離開。

一想到這裏,他的手忍不住顫抖,幾乎要克制不住殺念。

殺了呼那策再自殺,或者現在就殺了自己。

或者呼那策改變主意,殺了他奪走真知鏡,自己去尋找幻境的答案。

他咬住舌尖,沒有辦法抵抗血脈的殘缺帶來的癫狂,分明擡手就能以半領域困住呼那策,卻想落淚,求對方垂憐。

他好像沒有辦法,對着擁有自己一只魂眼的呼那策,他像大開城門的降将,對着新王除去被剝奪一切等待審判以外。

無力,也無心掙紮。

“別怕。”

可那只能審判他的妖,将他抱進懷裏,一只手輕撫上他的銀發。

“不會的,”呼那策抱緊渾身冰冷的姬眠歡,他笨拙伸出手一下一下撫摸着姬眠歡的頭,低聲道,“別怕。”

“我不會讓你變成那樣。”

姬眠歡緩緩伸出手抱緊呼那策的腰,他靠在呼那策肩頭,雙眼猩紅,這一剎那,他用盡畢生所學的魂術控制住呼那策。

一遍又一遍問,“真的嗎?”

一根牽魂絲離呼那策的咽喉只有半寸。

“若有所負,神魂俱滅。”

一滴溫熱的淚從霜白的眼睫掉落,他最信任的魂術告訴他,絕無虛言。

無論前塵舊夢,還是此間山月。

呼那策總是對他一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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