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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清則反應很快,側身擋住寧倦的視線,低頭與他視線交接,微微挑了下眉。
這小王八蛋剛才是在嘲諷他嗎?
小福子在水裏掙紮着想要爬出來,拼命高呼求救,可惜為了完成今日的表演,他早就把侍衛支開了,這兒又是個偏門地方,哪兒叫得來人。
寧倦雖然看不見,但猜得出來,再一次開口:“打下去。”
小黃門非常來勁地聽令。
撲騰的水聲和慘叫聲近在咫尺,陸清則聽得心情很複雜。
除了些微的不适外,一方面他略感欣慰,小皇帝聰明冷靜,并非任人魚肉的小可憐,另一方面又有點擔心,小小年紀就是個黑芝麻餡的,看來擰正暴君掰向明君的計劃得盡快了。
十來歲的孩子,世界觀都建立得七七八八了,再晚些就該到叛逆期了。
人民教師陸清則在內心評估了一下自己這位新學生。
他救了把小皇帝,又沒拒絕解決小福子,他們倆多少也算是共謀了,在小皇帝這兒多少也提升了點信任度吧?
等周圍的聲音終于消停下來,寧倦不客氣地推開陸清則,目光落在表現得相當骁勇的小黃門身上,年紀雖小,小臉威嚴,努力板出皇帝陛下的氣度:“叫什麽?”
小黃門平日裏多受小福子指使欺淩,還要膽戰心驚地防止自己被小福子一個不順眼弄死,這會兒忠君報主的同時,還出了口氣,精神奕奕的:“回禀陛下,奴婢叫長順,在尚衣監當差。”
寧倦嗯了聲:“往後到朕跟前伺候。”
小皇帝雖是傀儡,但到底是皇帝,能在皇帝身邊當差,風險與收益是成正比的,何況他殺了小福子。
而且也不見得這位小陛下就真是任人玩弄的主兒。
長順心裏門兒清,忙不疊跪地叩頭謝恩。
“知道現在該做什麽嗎?”
長順相當機敏,瞬間反應過來:“哎呀,大事不好,小福子為救陛下不慎落水了!小的這就去找侍衛來撈!”
說完就一溜煙跑開了。
寧倦的注意力其實一直放在陸清則身上,看他唇瓣抿得薄紅,又一副想開口說話的樣子,屏着氣等着。
陸清則忍耐着和他對視了三秒,終于憋不住了。
他捂着嘴,偏過頭,陡然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活像要将五髒六腑都咳出來,慘白的一張臉遍布潮紅,光聽他咳着,肺管子和嗓子眼都跟着疼。
寧倦:“……”
寧倦張了張嘴,當沒聽到:“送朕回乾清宮,別杵在這兒。”
陸清則從眼冒金花的狀态緩過來,喉間炸裂般刺啦啦的疼,漫上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原身被閹黨抓進诏獄,隆冬臘月的浸在水牢裏,直接丢了命,陸清則穿過來了,但并不能改善被傷到根的身體,大概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得這麽病歪歪的了。
兩輩子都得不到一具健康的好身體,陸清則無聲嘆了口氣,微微笑笑:“微臣遵旨。”
寧倦很熟悉宮裏的小道,帶着陸清則避開了侍衛,倆人一離開禦花園,後腳長順就把侍衛叫來了。
宮裏一大片人,聽說小陛下差點落水,竟也沒幾個人擔心的。
陸清則渾身都沒什麽力氣,走幾步就有些氣喘,好在小孩子腿短,步子邁得也不大,他瞅瞅小皇帝渾圓的小腦袋,嗓音跟被砂礫磨過一般:“陛下最近的功課都是哪位先生在講讀?”
聽到這一聲問,寧倦詫異地扭頭看了他一眼,确定陸清則眼底是疑惑而非故意後,才歪開頭悶悶道:“沒有。”
崇安帝沉迷修仙十幾年,亂七八糟的仙丹不知道吃了多少瓶,早把身體底子給虧損了,一病不起後,醒來的時間甚少,也就封寧倦為太子時清醒了會兒,點了陸清則為太傅,随即又渾渾噩噩下去,壓根沒來得及給寧倦湊齊一班人馬。
要知道寧倦自小在冷宮,連學堂都沒能去過。
首輔衛鶴榮自然樂見其成,寧倦是個任人拿捏、屁也不會的蠢貨他最放心。
衛鶴榮不說話,朝中也沒幾個人敢說話,要麽聲音微小,要麽作壁上觀。
陸清則也想明白了,沒怎麽猶豫,直接道:“那從明日起,臣便來給陛下講讀吧。”
一陣涼風吹來,陸清則跟紙糊似的又歪了歪。
寧倦甚至都來不及感到驚喜,只懷疑他這一秒就要折了,狐疑地瞅瞅他,眼底是強烈的懷疑:“你行?”
“……”陸清則不悅,“臣當然行。”
中午時出的門,出宮時天色都暗了些許。
陳小刀在外面等得無聊,腆着臉在跟禁軍套近乎,禁衛軍不搭理他,他也能聊得自得其樂,看陸清則回來了才收斂,一溜小跑過來,扶着他上了馬車,意猶未盡問:“公子,回去也要那麽快嘛?”
即使在宮裏休息了會兒,從偌大的宮城裏再溜達出來,陸清則也快沒氣了,聲音微弱:“快吧,再快點就能把我送上天了。”
陳小刀立刻收斂得堪比趕蝸牛。
回了陸府,陸清則喝了碗藥,安靜躺屍了一個時辰,才有精力爬起來,去了書房,先從書架上挑了幾本書,依次翻看了會兒,舉着毛筆,在紙上畫起來。
陳小刀在邊上幫忙研墨,偷偷瞅着這位不太熟悉的主子。
陸清則穿着身淡青色的衣裳,即使在屋內,也要再披上件大氅,寬大的衣袖下腕骨伶仃,好似輕輕一捏就會碎了,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青筋脈絡清晰,看着弱不禁風的,握着毛筆的腕子卻分毫不抖,穩穩當當的。
上一世,陸清則因為心髒病,被父母嫌棄不能繼承家業,從小在爺爺身邊長大,寬和慈祥的老人家心疼孫子,教導他情緒不能有太大起伏,為了磨性子修身養性,手把手教他寫毛筆字,陸清則的一手行書相當漂亮,勾畫起來時,線條行雲流水,錯落有致。
陳小刀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公子在畫什麽?”
陸清則悠悠道:“大齊版小學生必修一。”
陳小刀:“???”
文化人講話,果然聽不懂。
陳小刀從小流落街頭,大字不識一個,餓暈在街頭被撿回來,結果第二天陸清則就下了獄,都沒來得及在狀元郎身邊沾染沾染文化氣息,看陸清則邊寫邊畫的,有些羨慕,無意識地嘀咕了聲:“若是我也會識字就好了。”
陸清則無處安放的教師精神被觸動了,看他一眼:“好啊,往後我每日教你習字布功課,要好好完成。”
陳小刀:“!!!”
陳小刀驚喜不已,生怕陸清則反悔,立刻叫:“謝謝公子!”
陸清則笑了笑,寫完了一張紙,放下筆,把旁邊原身做過注釋的書翻開,又對比了一下。
一模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穿進來的緣故,他和原書裏的“陸清則”不僅長得一模一樣,連字跡都是一樣的。
隔日一早,陸清則帶着厚厚的一沓勞動成果又進了宮。
宮裏死個小太監,顯然不會有什麽影響,風平浪靜一如既往。
寧倦沒想到陸清則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還真拖着病軀來了,不僅來了,似乎還準備了頗多。
到底是孩子天性,從陸清則進了乾清宮起,寧倦的視線就偷偷黏在他手裏那沓紙上沒挪開過。
跟只偷偷摸摸的小貓崽似的,裝作不在意地偷瞄一眼,又迅速收回視線,以為自己沒被發現。
陸清則心道,你真是太小瞧班主任的火眼金睛了。
這群學生啊,講臺之下那些小偷小摸,真當老師看不見麽。
他暗暗一笑,抽出張紙,擺到寧倦面前:“陛下之前學過什麽?臣先看看您的功課怎麽樣。”
寧倦瞪了陸清則一會兒,還是提起了筆,默寫《論語》的學而篇。
陸清則眯了眯眼,看出第一個問題。
姿勢不對。
但他沒開口,只安靜地看着寧倦默寫。
等了許久,寧倦終于慢吞吞地寫滿了張紙,小孩兒長長的眼睫垂着,眼睛忽閃忽閃的,有些心虛似的,不像昨天初見時心黑得那麽理直氣壯了。
陸清則拿過來一看,眉毛微揚。
其實原文裏總是會刻意描寫幾句暴君寫的字難看,來對比主角折服無數人的書法有多麽翩若驚鴻。
據說難看得連身邊的宣讀太監都抓耳撓腮。
現下一看,這哪是難看能形容的。
就沒幾個字能爬起來。
除去慘不忍睹的字外,內容倒是沒差,一字不錯。
堂堂一代暴君,字寫得居然跟狗爬似的。
陸清則看着看着,就微微笑了起來:“陛下的字雖然很愛打架,但進步空間非常大。”
寧倦敏銳地察覺到這句話不太對勁,小臉黑下來,冷冷地看他一眼。
哎呀,戳到孩子自尊心了。
陸清則若無其事地收斂笑容,轉到他身後,從後面握住他的手,調整他的坐姿與握筆姿勢,嗓音溫溫淡淡:“姿勢錯了,端坐好,筆要放在中指和無名指間,手腕要穩,心正則筆正。”
寧倦連頭發絲都開始僵硬了。
溫暖的、帶着些梅花的清冷與藥的苦澀的氣息從身後拂來,将他籠罩其中,握着他的手有些微涼,卻不失力度。
除了幼時母妃會将他抱在懷裏護着,從沒有人這麽靠近過他。
陸清則認真地帶着寧倦寫了幾個字,看出他的不自在,松手退後放開他:“陛下自己寫幾個字試試。”
身後的氣息撤開的瞬間,寧倦的第一反應是松了口氣。
旋即心底又升起些微失落,仿佛不舍一般。
他蹙蹙眉,甩開那些沒來由的念頭,依照陸清則教他的姿勢,緩慢地重新又寫了幾個字,進步肉眼可見,方才還東倒西歪的字,這會兒至少能爬起來了。
調整握筆的姿勢有點難,畢竟成了習慣,但寧倦再提起筆時,竟然就再也沒有錯過。
陸清則欣慰不已——這是他帶過最省心的一屆學生。
雖然這學生目前還沒叫過他一聲老師。
信任度還不夠啊。
陸清則幽幽想着,将自己昨日從下午勤奮耕耘到晚上的畫冊拿過來:“接下來就先給陛下講故事吧。”
寧倦秀氣的眉尖一蹙:“故事?朕又不是小孩兒,聽什麽故事。”
“……”這孩子缺乏良好的自我認知能力,陸清則微笑着順着道,“是講給帝王聽的故事。”
聞言,寧倦臉色稍緩,眼底藏着好奇,小下巴一昂:“那講吧。”
這本畫冊是《帝鑒圖說》,陸清則大學時看的,選修課上教授讓選一本書寫論文,拜論文所賜,記得十分牢固,書裏上部講皇帝勤奮工作的故事,下部是倒行逆施的後果,連文帶畫,給幼帝入門講學,再适合不過。
畫得妙趣橫生的小冊子擺到面前,寧倦不免怔住。
結合昨日陸清則不願讓他看到小福子溺死的景象,他此刻才真正确認了,陸清則不是在做戲,而是的的确确把他當做個小孩子來看待的。
卻不是那些大臣看他時的,帶着輕蔑與居高臨下的憐憫的看待。
寧倦聽着陸清則講着帝王故事,那道尚帶着幾分沙啞的嗓音落入耳中,并不難聽,反而令人更為舒适,不知不覺就沉浸其中。
他的目光在那張對于男人而言過分漂亮的面孔上停留了幾瞬,無聲地收斂了點身周炸開的毛刺。
陸清則時刻注意着小皇帝,見此嘴角無聲一勾。
小孩子,還是很好讨好的嘛。
黑一點怎麽了,遲早給擰回來。
只是,經傳史鑒,他講得未必就能有朝廷的名家好,要想培育出一代明君,光他來講學,恐怕還不夠。
陸清則陷入沉思。
該怎麽才能打通衛鶴榮的那關,讓小皇帝的師資力量雄厚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裝作沒聽到的寧倦:現在不心疼,以後淚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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