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陸清則欲言又止,看寧倦慢條斯理地啃他吃剩的半張餅。
真餓了?
那也不能吃他剩下的啊。
但寧倦咬都咬了,陸清則也不能去搶回來,只能把水囊遞過去,怕孩子吃太快噎着:“……喝點水?”
寧倦輕柔地“嗯”了聲,接過來喝了口水,才三兩句話将山洞裏的情況說明了。
山洞裏濕冷冷的,還有垮塌的危險,裏面有染疫和其他的病人,絕不能讓這些災民再繼續待下去了。
躲起來的災民肯定不止這些,必須盡快解決江右那一班子廢物,才能有效治災。
不過……災民們為什麽一聽到官兵就那麽害怕?
山洞口一陣窸窣,之前被人團團護着的少女走出了山洞,一眼就看到了人群裏的陸清則和寧倦。
這倆人太紮眼了。
仿佛天生就衆星捧月般,能彙集所有人的目光,光憑氣質,就知道不是常人。
到底是什麽人?
或許那個少年不是欽差,欽差哪有這麽年輕的。
看外面這群人都配着刀……或許是山匪?
少女默默在心裏衡量着,沙啞地開口:“你剛才提的那些條件,需要我們做什麽?”
陸清則剛從寧倦口中得知災民的領頭是這個少女,态度很和善:“放心,我們不需要你們付出任何代價。”
他的嗓音舒緩,很能讓人放下戒心,少女愣了一下,猶豫着點了下頭:“多謝你們的幹糧,大家已經很久沒有吃飽了。”
寧倦冷不丁插進對話:“你們為何要躲在這裏?”
情願待在這裏,也不願意去官府安排的靈山寺麽?靈山寺再不濟,也有官府的救濟糧,以及湯藥救治,這裏吃不飽穿不暖,還有染疫的病人,連藥材也沒有。
少女的臉色輕微變了變,聲音低下來:“我們聽說,被抓去靈山寺的災民,會無故消失。”
附近的人眼皮皆是一跳。
什麽叫,會消失?
少女深深吸了口氣,帶着股咬牙切齒的透骨恨意:“聽你們的口音,應當都不是江右人士吧,難怪一點也不了解姓潘的做派,那狗官做出什麽我都不意外。”
陳科忍不住道:“但朝廷每年有派人……”
“朝廷?”少女嗤了聲,“先皇在位時不管,新皇繼位後還管得了嗎,朝廷到現在也沒有動靜,我猜那位新皇還被奸佞蒙在鼓裏,不知道江右發生了什麽,又做得了什麽!”
這麽大不敬的話,還是當着寧倦的面說的,老太醫額上的冷汗刷地又冒了出來,後背都要濕透了,為這姑娘捏把汗,聲音顫顫:“姑娘慎言,慎言啊!”
被當面罵了一遭,寧倦倒依舊沒有表情:“孫二,帶人協助災民轉移。”
外人如何說他,對他來說并無影響。
跟着少女一起鑽出來的暗衛領命,調了幾個人,蒙好口鼻,轉身進了山洞,幫助轉移那些不能移動的病患。
除了最先到江右尋人的錦衣衛,以及散去的三十名暗衛,江右還有事前來找小世子的數十名錦衣衛。
來江右之前,他就命令這群人準備好了地方。
在解決潘敬民等人前,至少可以讓災民們遮風避雨、吃口熱乎的,得到醫治。
少女安靜了幾瞬,鄭重道:“我叫于流玥,兩位的恩情,我必銘記于心。”
“什麽恩不恩的,這是我們應當做的。”
陸清則望着被擡出來的病患,心裏并不好受,搖搖頭道:“護衛會将你們送去安置的地方,陳大夫也會跟過去,我們還有事,便先行一步了。”
轉過頭,他和寧倦對視了一眼,低聲道:“現在就去靈山寺吧。”
寧倦點了點頭。
兩人一同朝外走去,路上寧倦一直一言不發。
陸清則想了想,覺得還是有必要安慰下小崽子的,上了馬,側了側頭,低聲細語:“于姑娘并不清楚情況,不必把她方才的話放在心裏。此番解決江右的事,得了民心後,無論朝堂還是民間,都會知曉你并非任人擺弄之輩,支持你的人也會愈多。”
寧倦其實并不在意,但被陸清則一安慰,心思就活絡起來,長睫眨了眨,眼底就露出幾分委屈之色:“嗯。”
鼻音揚起,聽起來真跟什麽什麽似的,順道一伸手,将陸清則的腰摟住了,懷着少年炙熱氣息的胸膛也貼了上來,腦袋輕輕磕在他的肩上:“好難過,老師讓我抱會兒。”
陸清則:“……抱抱抱。”
這孩子怎麽就那麽喜歡跟他貼貼呢。
以前每回這麽一抱,都要被拍開手。
寧倦的嘴角勾了勾。
吃軟不吃硬啊,老師真可愛。
靈山寺距離此地其實并不算遠,不到一個時辰便能隐約觑見,是個杵在半山坡上的古寺,從前十分繁盛,占地甚廣,這一片山頭都是靈山寺的,不過崇安帝篤信道教,所以他在位時,道教壓了佛教一頭,這座寺廟便隐隐沒落了下去,香火一直不算旺盛。
洪水肆漫,江畔低窪處被淹沒,集安府一帶的水患尤為嚴重,潘敬民便強征了這所寺廟,用以安置災民。
快馬趕至靈山寺附近時,陸清則嗅到了不一樣的氣氛。
一群官兵正圍在靈山寺外,穿甲佩刀,小寺廟外站着數十個還算精壯的平頭百姓,以及幾個光頭和尚,衆人舉着棍棒,守着寺門,為首的是個清秀瘦弱的少年,臉色都繃得緊緊的。
雙方正對峙着,但實力懸殊一眼就能看出。
寧倦眼眸一眯,打了個手勢,示意暗衛分散出去,但暫時別妄動。
先聽聽這是在做什麽。
為首的官兵舉着刀,對着這群平民怒喝:“反了天了,敢攔軍爺辦事!”
站在瘦弱少年旁邊的年輕和尚面帶怒氣:“你們三天兩頭來寺裏将病患帶走,除非說明那些施主的去向,否則今日別想進入這靈山寺!”
陸清則輕輕嘶了口氣。
恐怕于流玥說的是真的。
以潘敬民的作态,水患他治不了,病患他不想治。
他想要減少這件事的影響力,阻止疫病的擴散,不影響到自己的政績和官帽,那他會怎麽做,那些被帶走的人會是什麽下場?
在場諸人腦筋都轉得快,心底霎時一寒。
“找死。”為首的官兵沒了耐心,臉色一沉,“把這群刁民拿下,今日殺雞儆猴,看誰還敢有異議!”
他話音落下,寧倦眼底掠過絲冷色,吐出四個字:“留個活口。”
暗衛早就蹲守在最佳位置,得令立刻拔刀出鞘,沖了上去。
那群官兵沒料到附近居然還埋伏着人,并且都提着刀,身手不凡的樣子,當即吓了一跳,嚷嚷着:“反了反了,你們這群刁民,竟敢私通山賊!待我回去上報,一窩端了你們!”
為首的官兵嘴上聒噪,功夫竟也不差,掄起兩把巨錘,力氣奇大無比,能和功夫高強的暗衛打得有來有回。
寧倦坐于馬背之上,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徑直取下背後的弓,搭箭拉弦,兩石的長弓徐徐被拉至圓滿,箭簇閃着冷光。
随即陸清則聽到“铮”地一聲弓弦震響,羽箭“咻”地飛出。
下一瞬,箭矢連穿三人,官兵應聲倒地,被受驚的馬兒踩踏過。
少年臉色冷然,緩緩收回拉弓的動作,寬大的袍袖灌滿了風,被吹得獵獵作響。
陸清則下了馬,就站在不遠處,望着這一幕,心跳忽地加快了幾分。
寧倦垂下眼:“吓到老師了嗎?”
陸清則搖搖頭。
他只是有點驚訝,寧倦居然能坐在馬上,拉動兩石的強弓。
小毛孩兒偷偷進步了啊,臂力這麽強。
頭頭死了,即使人數占據絕對的優勢,剩餘的士兵也慌了手腳。
看到有人出手,那些守在門口的百姓也想上前幫忙,卻被為首的少年伸手一擋,示意他們退後,然後盯準了一批慌張的馬兒,踢起一把染血的長刀握着,抓住馬缰翻身上馬,三兩下制服了那匹馬,也沖進了混戰的人群裏。
武藝竟然出乎意料的高強。
潰亂的士兵很快死得七七八八,血腥氣漫過來,還剩最後一人時,那個武藝過人的少年提着刀要追上去,卻被暗衛攔住。
他愣了愣,眼底疑惑,放下刀,比劃了幾個手勢。
——竟然是個啞巴。
寧倦擰眉看着那個少年。
陸清則适時開口:“他在問,為什麽不斬草除根,聽說潘巡撫也在集安府,讓那個人跑掉就糟糕了,我們殺了官兵,被官府通緝後,會有更多官兵圍攻來的。”
見到有人能翻譯自己的話,少年眼底頓時多了幾分驚喜與感動,使勁點頭。
寧倦沒急着回答,訝異地望向陸清則:“老師還懂手語?”
“略懂一二。”陸清則回完寧倦,望向少年,安撫地笑了笑,“不必擔心,怕的就是他們不來。”
少年眼露茫然,遲疑了一下,還是放棄了追擊,丢下了刀後,被十幾個人圍着,又顯得腼腆害羞起來,朝倆人打了幾個手語:我叫林溪,多謝你們出手相助。
陸清則又翻譯了一下,然後回答:“不必言謝。”
要陸清則一直翻譯有點麻煩。
雖然寧倦很喜歡聽陸清則說話,但他不喜歡陸清則總是注視着別人,視線在周圍轉了一圈,利落地翻身下了馬,走向寺門口的僧人。
佛寺前沾染了血腥,那幾個僧人不忍卒看,正雙手合十,臉露不忍地無聲念經。
為首的和尚須發皆白,看起來應當是這寺廟的主持。
“寺內的情況如何?”
聽到問話,驚魂未定的僧人們睜開眼,因着寧倦等人的相助,他們并未設防,沉重地嘆了口氣:“山上有數以萬計的災民,屋內住不下的,只能睡在院子裏,不少人因此得了風寒……”
“起初官府還會送點糧食與藥材來,慢慢就不送了,只派人守在寺外,隔幾日就帶走一批染了風寒的傷患……”
聽着老主持的描述,陸清則也習慣了腿間的擦痛不适,走到寧倦身邊:“進去看看吧。”
寧倦吩咐衆人做好防護,随即從懷裏掏出自己的手帕,伸手給陸清則仔細蒙住口鼻,又給自己蒙上了,才往寺裏走去。
老主持所言非虛,寺內烏泱泱的災民,都蜷縮在冰涼涼的地板上,情況好一點的,還能坐在席子上。
再往裏走,能住在屋裏的,多半是老人和婦孺,甚至孕婦也有不少。
但更多人只能露天席地。
這是在多雨的時節,外頭人這麽多,淋了雨,又只能睡在地板上,運氣好點的不會感冒,運氣不好的話……就有可能被官兵帶走處理。
寺裏的僧人已經盡量将病患與其他人隔絕開來,但地方就這麽大,卻要容納那麽多人,病疫仍在不可避免地傳播擴散,不少接觸病患較多的僧人也染了病。
一雙雙或驚懼、或麻木、或擔憂的眼睛沉默地注視着他們,偶爾能聽到努力憋着的咳嗽聲,似乎擔心下一秒就會被拖走。
寧倦眸色沉沉的。
陸清則無聲閉了閉眼,握緊了拳。
就在寧倦一行走入靈山寺內時,自以為逃出生天的那個小兵也騎着馬奔入了集安府內,慌張地報上了此事。
潘敬民本來是不會親自來集安府的,洪都府又沒受災,災民都也被攔在城外,眼不見心不煩,他在豪華的府邸裏,享受嬌妻美妾的服侍不好嗎?出來吃什麽苦。
但他都下令解決那些染病的病患了,病疫仍未根除,一想到小皇帝就在隔壁江浙呆着,就有些不安。
萬一走漏了什麽風聲,可就不好了,得盡快解決此事。
所以他是來與集安府知府商量,怎麽處理靈山寺裏那群麻煩的。
除了潘敬民外,江右總兵與布政使也在側。
桌上擺滿了精致豪奢的珍馐,都是難得的食材,大人們皺皺眉就會被換下,珠簾之後坐着伶人,撫琴給他們助興。
一群人剛七嘴八舌地商議到“不如趁夜一把火燒個幹淨,對外就說走水了”,就有下頭的人慌慌張張地跑來:“大人,不好了,靈山寺的刁民反了,勾結幾個山賊,把派去的官兵都殺了!”
潘敬民本來就煩心着,聞言臉色一沉:“這群刁民是要造反,不把本官放在眼裏了!”
集安府知府趙正德也被吓了一跳,見他臉色不虞,谄媚地倒了杯茶:“潘大人,消消火,一群刁民,怎麽配讓您生氣呢?不過這群刁民果然不安分,派人看着是對的,是得盡快解決,不如下官今夜就派人過去,一把火燒個幹淨?”
“今夜?”潘敬民從鼻孔裏哼出一聲,“愚蠢,他們敢将官兵殺了,放到今夜,都能殺到你府上來了!給本官調五百精兵來,走着,解決了這個麻煩,本官晚上也能睡個好覺了。”
江右布政使吃了一驚:“您要親自過去嗎?”
潘敬民眯了眯眼:“人那麽多,當然得親自看過了才放心。”
“可是寺裏的人頗多,只帶五百精兵……會不會少了?”
潘敬民不怎麽在意:“對付一群老弱病殘罷了,足矣。”
近萬人就跟小羊羔似的,被幾十個官兵守着不準出入,也屁都不敢放一個。
一群鄉野小民,哪來的膽子反抗。
江右總兵靈光一現:“潘大人,其他地方也有災民沒處理,養着浪費糧食,不養着又可能要造反,不如把那幾個山賊擒住,拷打一番,讓他們承認與那些災民勾結,都是反賊,這樣剩下的也能處理了,等剿滅了反賊,還能在您的功績上添一筆呢。”
趙正德和江右布政使內心齊齊嘶了一聲,心道真夠歹毒的,面上仍堆着笑,不敢吱聲。
潘敬民聞言,心情頓好幾分:“沒想到你這個豬腦子,也能想到這麽好的主意,回頭也給你添上兩筆。”
潘敬民在江右為官多年,治水和治疫不行,但治刁民很有一手,當即就帶着手下的士兵出發,順帶了易燃的油和火把弓箭。
潘敬民都親自去了,其他人當然得陪着,坐上馬車時,趙正德不由冒出個念頭:這還是安置那堆災民後,頭一次去靈山寺吧?
大概也會是最後一次。
一群人風風火火的,很快就到了靈山寺。
這群人動靜不小,守在寺外的暗衛見到山下的人影,立刻去通報了寧倦。
寧倦偏頭問:“老師,要随我去會會這位江右巡撫嗎?”
陸清則從小到大的情緒都很平穩,幾乎不會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除了這次。
從踏進江右起,一路而來,良田被淹、災民流離,官府不僅毫無作為,甚至肆意屠殺病患,早就将所有人的情緒點着了。
他随着寧倦走出靈山寺時,帶着精兵的潘敬民幾人也到了。
見到寺廟門口的十餘人配着刀,潘敬民頓然了悟,朝着顯然是領頭的寧倦一指:“你就是屠殺官兵的反賊?”
寧倦八風不動,負手望着他,眉宇間浮起絲冰冷森然的殺意:“潘敬民,你好大的威風。”
潘敬民在江右就是個土皇帝,誰敢不捧着他,被直呼大名,頗感不悅。
集安知府一掃他的臉色,狗腿地怒罵:“什麽東西,潘大人的姓名也是你叫得的!”
潘敬民冷哼了聲,不再浪費時間,一擡手:“給我生擒!”
他話音才落,山下轟地傳來陣雷鳴般的動靜。
是整齊一致的馬蹄聲。
鄭垚帶着兩百人,滿身泥塵地縱馬而來,厲聲高喝:“誰敢傷吾皇!”
聽到這一聲,正要出擊的所有人一下懵住了,愣愣地看着身着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飛速越過他們,當先一人翻身下馬,聲音響若洪鐘:“錦衣衛指揮使鄭垚,救駕來遲!”
什麽?
潘敬民以及身邊一群狗腿子,生平第一次懷疑自己的耳朵。
錦衣衛指揮使鄭垚?
是貨真價實的錦衣衛嗎……他們管那個反賊頭子叫什麽?
等等,那個少年身邊有個戴銀白面具的,聽說帝師陸清則因面貌醜陋,一直戴着這麽副面具。
但是小皇帝明明在臨安府好好地呆着,怎麽可能……
潘敬民的臉色一點點地白了,分明雨後的空氣甚是清爽,他的後背和頭上還是止不住地冒汗,滲着股透心涼的寒氣,身體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臉皮抽搐。
一股仿佛滅頂之災的大難臨頭感籠罩了他肥胖的全身,極致的恐懼之下,他腦子裏竟然什麽都想不出來。
鄭垚來的時間與寧倦預估的一致。
他帶的人不多,又是秘密前來,潘敬民萬一狗急跳牆,想要滅口——雖然不可能成功,但陸清則在身邊,他不想有任何一絲風險,昨日就派人傳信給了鄭垚。
見過了江右的慘狀,也沒有必要再低調行事了。
寧倦垂下的視線重新擡起,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潘敬民身上,嗓音漠漠:“怎麽,潘大人,不是要生擒朕嗎?”
作者有話要說:
寧果果:裝個杯,老師一定覺得我很帥。
陸清則:(挎着相機咔嚓咔嚓)崽崽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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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