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離集安府一帶越近,水患肆虐後的景象就越多,洪水淹沒了莊稼與農舍,有時候路過某個被淹沒、水還未褪的村莊,還會看到上面漂浮着家禽屍體。

或者人的屍體。

每到這時候,寧倦就會把簾子放下來,不讓陸清則再看。

不過路面上的水窪太多,也不再适合坐馬車了。

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着,陸清則穿上雨披,翻身上了馬。

寧倦不放心陸清則自個兒獨騎,選擇跟陸清則同乘,看他坐穩了,飛身上馬,執起馬缰。

駿馬嘶鳴一聲,揚蹄奔走,出于慣性,陸清則砰地就撞進了寧倦懷裏,剛想直起身,就被輕輕摟住了腰。

雨絲寒涼,空氣卻潮熱,無處不在的水腥氣與泥土味兒混在一起,給人一種悶悶的感覺,身後少年清爽的氣息籠罩過來,在這種環境下,反倒甘冽得讓人陶醉。

陸清則的眼睫眨了眨,拍拍寧倦的手臂,示意他放松:“安心,我不會掉下去的。”

聞言,寧倦反而把懷裏清瘦的身軀又摟緊了點:“老師若是不舒服的話,就和我說。”

陸清則:“……”

等他再養養,早晚給寧倦表演個胸口碎大石。

省得這孩子每天都以為他要病死了似的。

抵達集安府時,就和預料中一樣,已然空空蕩蕩。

江右自古繁華,集安府又是個人傑地靈之處,現在卻這般凋零慘狀。

先一步抵達集安府的暗衛現了身,與晚到的陸清則幾人彙合。

騎馬太累,大腿兩側被磨得生疼不說,骨頭架子也被颠得發酸,陸清則雖然一聲沒吭過,但也懶得再維持長輩形象,心安理得地靠在寧倦身上,偏頭問:“一路過來,我們從未見到過流民,人都去哪兒了?”

暗衛道:“回大人,原本逃過洪水的災民想躲在高處,等洪水退了,就回村子搶救房屋用具糧食,但疫病接連爆發,巡撫潘敬民派人将災民全部帶走,安置在了集安府外的靈山寺內,敢有擅自出逃者,一律格殺勿論。”

陸清則聽得皺眉。

那麽多災民,全部安置在一個寺廟裏?這樣安排,沒染病的也該染了。

“我們先去靈山寺看看?”陸清則扭頭問。

轉過頭時,他的頭發不經意蹭到了寧倦的喉嚨,細細軟軟的發絲,蹭上來癢癢的。

寧倦頓了頓,喉結上下動了動,沒有直接回答,轉而問:“陳科呢?”

陳科便是那位先被派來的太醫,在太醫院中也頗有威望,年輕時曾還随軍行醫過,也曾參與過治療時疫,經驗很豐富。

“回主子,就在不久前,屬下發現了一個災民藏身之處,其中似乎有災民染疫,那些災民十分警惕,我等不便強闖,陳太醫亮出醫者身份,才被放了進去。”

寧倦點頭:“帶路。”

暗衛便上了馬,在前帶路。

歇了會兒,現在馬兒又動起來,陸清則兩腿磨得疼痛不已,不由輕輕嘶了聲。

那聲音很低,寧倦的耳朵卻極靈,傾身靠過來,嗓音拂過陸清則耳畔,少年清亮的聲音已有了三分成熟與沉穩:“騎馬久了容易磨破皮,老師是不是哪裏疼?”

可能是看不見臉,這樣的寧倦無端多了三分強勢的攻擊性,陸清則不太自在:“沒有,我一個皮糙肉厚的大男人,哪兒那麽容易磨破皮。”

寧倦:“……”

他默然垂下眼,視線落在陸清則露出的一截雪白的頸子上,羊脂美玉般細膩的肌膚,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出觸碰上去的手感。

皮糙肉厚,還真敢說。

陸懷雪,你當朕瞎。

在心裏大逆不道地腹诽了幾聲,寧倦不動聲色地調整了馬兒的速度。

大水将家園淹沒後,不少流離失所的災民都藏了起來,暗衛能發現,還是因為災民們囤積的食物吃完了,無奈出來尋找。

集安府附近,地勢低窪的地方大多被淹沒了,要藏身也只能往山裏走,到了山腳下,便得下馬步行。

下馬的時候,陸清則腿一軟,差點摔了。

旁邊的暗衛下意識想扶,皇帝陛下卻比他要更快一步,看得暗衛都懵了一下。

寧倦蹙着雙眉:“是不是真的磨破了?回去讓我看看。”

渾身骨頭都在打顫似的發酸,陸清則很難感覺到大腿內側有沒有被磨破,不過就算被磨破了,他現在也不能脫下衣服看,有氣無力地看了眼寧倦。

上次看他脫個外袍,都羞澀得跟個小媳婦似的,給你看大腿你敢看?

啧,小男生啊。

陸清則沒把寧倦的話當回事,感覺腿穩了,輕輕推開寧倦的手:“走吧。”

看得出陸清則不放心上,寧倦不悅地抿緊唇角,勉強憋下委屈和擔心,若有若無地護着陸清則朝前走去。

這群災民躲在一個山洞裏。

靠近的時候,還能看到一些有些拙劣的陷阱,暗衛個個身經百戰,一眼就看出來,護着陸清則和寧倦靠近了山洞。

山洞口坐着個瘦巴巴的小孩兒,拿着個粗陶碗,裏面裝着野菜湯,見到有人來了,眼睛霎時瞪得溜圓:“媽呀,官兵來了!”

聲音一出,山洞內窸窸窣窣,沖出一群穿着短褐粗衣的漢子,手裏舉着棍棒釘耙,緊張地看着寧倦一行人。

見他們拿着武器,暗衛下意識就想消除威脅,将武器奪走,下一瞬,山洞裏又匆匆走出來個人影:“諸位父老鄉親切莫沖動!不是官兵!”

正是那位老太醫陳科。

陳科面上蒙着布巾,在裏面看着病人,以為是暗衛又過來了,沒想到一擡頭就看到寧倦,連忙俯身行禮:“見過……”

話音一頓,他不知道該不該暴露寧倦的身份,好在寧倦适時開了口:“無需多禮。”

那群害怕又緊張的災民看看陳科,又看看寧倦,猶豫了下,還是放下了手中的棍棒。

這位陳大夫才幫他們看了病呢,那面前這些人,應該也不會是來抓人的官兵吧。

寧倦望了眼瘦得脫相的災民們,撥開擋在身前的暗衛,往裏走了一步:“情況如何?”

陳科看出他應當是暫時不願暴露身份,又行了一禮,微微嘆了口氣:“情況……不太樂觀。”

他們趕得急,事先対這個疫病進行推測而帶來的能用的藥也不多,現在江右大多府縣都拒收災民,藥材緊缺,很難買到,他就算是想調配藥方,也無從下手。

寧倦望了眼黑漆漆的山洞:“帶我進去看看。”

暗衛和陳科同時大驚:“主子!”

皇帝陛下龍體金尊玉貴,出現在這種地方已經是奇聞了,還要進去,未免太冒險了!

但他們也不可能說得動寧倦,只能眼巴巴看向陸清則。

陸清則抿了抿唇:“我和他一起進去。”

暗衛和陳科:“……”

這回換寧倦不贊同了:“老師在這兒等等,我去去就來。”

說着,直接吩咐暗衛看好陸清則,擺明了沒得商量。

雖然寧倦是陳太醫帶進來的,這群災民依舊懷有三分警惕,沒有人開口說話,但看态度,應該是默認允許他們進去了。

陸清則張了張嘴,也不好在暗衛和太醫面前駁他的面子,只能從懷裏掏出一塊幹淨的帕子,遞給寧倦:“把你自己的也拿出來,戴上遮好口鼻。”

也不知道是不是通過飛沫傳染的,古代沒有口罩,聊勝于無。

寧倦嗯了聲,遮住了口鼻,幽淡的梅香取代了潮悶的泥腥雨腥氣,他的嘴角翹了翹,才帶着幾名暗衛,跟着陳科彎腰鑽進了山洞中。

山洞低矮,又因為這一陣一直下雨,又冷又潮,走了一小段路,才開闊了些。洞中并非是封閉的,頂上有洞漏了光進來,看起來上方恐怕随時會垮塌。

周遭一片昏暗,各種臭味夾雜着酸腐氣息,沖淡了梅香。

大概有二三十個災民躲在這兒,男女老少皆有,躺在席子上的三個病患呻吟着,被安置在距離人群最遠的地方。

除了這幾個病患,還有兩三個意識陷入混沌的男人在哼哼,寧倦眼神很好,一眼看去,那幾人的下肢腫脹如蘿蔔,已經開始潰爛了,空氣裏的怪味大概是從這裏傳來的。

其餘人蜷縮靠在一起,每個人的臉色都很麻木,在昏暗的山洞裏透着一股慘淡的蒼白。

陳科嘆了口氣:“這裏不适合您,看了難受。”

“朕不難受。”寧倦只慶幸沒有讓陸清則跟進來,話音淡淡的,“難受的是這些百姓。”

寧倦看了一圈,才轉向那群蜷在一起的災民,簡短道:“此處并不安全,我能為各位提供住處、食物與藥材。”

災民們面面相觑,一時并不敢相信,依舊沒人開口。

片晌,人群裏傳來一道少女清淩淩的聲音:“你是誰?我們憑什麽相信你?”

寧倦瞥去一眼。

開口的少女被幾個人特地擋着,卻沒有縮在後面,而是站了起來,直迎着他的目光:“你真的能給我們提供食物和藥材?”

一連串問話下來,寧倦只回了一句:“孫二,将幹糧分發下去。”

緊跟在他身邊的暗衛領命,打開随身攜帶的包袱,裏面是滿滿當當的幹糧。

方才還顯得麻木的災民們的臉色紛紛有了變化,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幹糧,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洪水淹沒了家宅,又雨水不斷,山上很危險,他們把附近的野菜都挖空了,許久沒吃過糧食,都快忘記紮紮實實吃飽是什麽感覺了。

少女靜默了一下,不像其他人那把松動,冷笑了聲:“你是朝廷派來的欽差?哈,我還以為朝廷已經把我們這些庶民忘了。”

話音裏不乏嘲諷意味,聽得陳科直擦汗。

寧倦并未動怒,不鹹不淡地看她一眼,折身離開。

陳科左看看右看看,憂心忡忡地跟着往外走,壓低了聲線:“那位姑娘帶着這些災民逃到此處,是他們的領頭,您莫怪她出言不遜。”

寧倦看他一眼:“朕肚量沒那麽小。”

“可是陛下,我等匆匆趕來江右,食物和藥材也不足……”陳科又遲疑了下,怕寧倦只是為了讓這群災民離開這山洞說了空話。

寧倦的眉梢微一挑:“朕還會诓你嗎?”

陳科又擦了擦汗:“微臣不敢。”

走出山洞,眼前豁然一亮,空氣也正常了許多。

寧倦一擡眼,陸清則正在和方才坐在山洞口喝野菜湯的小孩兒說話,即使戴着面具看不見表情,寧倦也能猜到他的容色必然是很溫柔的。

也不知道都說了些什麽。

小孩兒有點害羞地撓撓後腦勺,随即肚子咕地叫了聲。

一點野菜湯,別說大人,連孩子的肚子都填不飽。

陸清則下意識地在懷裏掏了掏,掏出被油紙包着的半張餅,看到吃的,小孩兒眼睛頓時就亮了。

陸清則解釋:“這個被我咬過,我讓人給你……”拿個新的。

対于受災的百姓而言,対吃的哪有什麽嫌棄不嫌棄?

別說被人啃過,就算掉泥坑裏了,也要撿回來吃了。

小孩兒使勁搖頭,他早就餓狠了,伸手就想把餅抓過來,豈料還沒碰到,眼前一花,餅落別家。

小孩兒哇地一聲就哭了,委屈又憤怒地扭過頭,撞見寧倦冷飕飕的眼神,還沒出口的嗚咽就給吓得咕咚一聲咽了回去。

陸清則也傻了:“幹什麽呢?”

你堂堂一國皇帝,要什麽沒有,跟個小孩兒搶半張餅做什麽?!

“……”寧倦面不改色,“餓了。”

怕陸清則責怪自己,趕緊又扭頭吩咐:“給這孩子拿點幹糧。”

身旁的暗衛也看得一愣一愣的,但還是條件反射地服從命令,遞給要哭不哭的小孩兒幾張完整幹淨的餅子。

小孩兒失去了半張餅,又驟然得到了幾張全乎的餅,像只被松子淹沒不知所措的小松鼠,吃驚地瞪向寧倦。

一時間場面有點詭異。

暗衛迷茫,太醫迷茫,小孩兒迷茫,陸清則也很迷茫。

只有寧倦異常平靜,剝開油紙,咬了口幹硬的餅,以彰顯自己是真的餓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寧果果:冷漠啃餅.gif

果果不僅敢看腿,果果哪兒都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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