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10月15日(四)

半個小時前。

高晖坐上叔叔的車,直接把書包從副駕駛位扔到後座。

“高晖。”他的叔叔高豐樹問,“你的頭發問過我哥的意見嗎?”

“他不知道。”高晖用手梳梳自己的獅子頭。這是昨天剛燙的,今天早上起床直接爆炸了。

高豐樹的少年時期也是一路狂妄過來的,他不覺得高晖這個發型很出格,但他哥就不一樣了。他提醒高晖:“我上高中的那年,紮過一根小辮子,你猜怎麽着?被我哥痛扁了一頓。”

高晖靜了一下,發出兩聲:“哈哈。”

車裏昏暗,高豐樹看不清高晖眼裏的情緒,只聽見了笑。他擡起右肩:“不騙你,我至今還有傷。我哥下手特別狠。”

高晖懶洋洋的:“他關心你。”

車子剛剛駛入馬路,高豐樹接到一個電話:“哥?”

高晖梳頭發的動作頓住。

高豐樹說:“我送高晖回家,剛出來。

你在哪兒?

哦,我去車你一程?

好,就在酒店門口等吧。”

高晖聽着叔叔在說話,一手捂住頭,像是要把沖天的頭發壓下去。

挂上電話,高豐樹說:“我哥今晚喝了酒,不能開車。他就在前面的酒店,正好順路,我去接他。”

高晖的背脊有些僵,這個時刻,叔叔這輛百萬名車的座椅也不舒适了。他把雙手交疊蓋在頭上,望向窗外。快節奏城市的夜晚依然車水馬龍。

高豐樹問:“你和我哥現在怎麽樣了?”

“嗯,哦,哈。”高晖回了幾個沒有意義的字,擺明不想聊這個話題。

路程太短,行車又順,沒兩句話的功夫,車子已經到了酒店外。

車子剛停,高晖立即下車,換到後座去了。

高豐樹搖下車窗:“哥。”

高風熙一手挽着西裝外套,另一只手松了松領帶。酒店天花的燈給他周圍攏起一個圈。

後面還站了另一個人——高星曜。他穿了件白襯衫,衣擺迎風搖曳。笑意在他眼裏,如他的名字一樣閃耀奪目。

等車而已,兩人硬是凹出舞臺的氣質。

高晖收起書包,從車後座的右側移到左側。他忽然問:“叔叔,他倆今晚一起吃飯?”

高豐樹說:“是吧。”

高晖撇嘴。難怪高星曜突然不來叔叔家。

高風熙上了車。

高星曜跟着坐到後座,轉頭打招呼:“高晖。”

“哦。”高晖的聲音很輕。

高豐樹喊:“哥,星曜。”

“今晚星曜也喝酒了,只能叫你來接。”高風熙說完,回頭看了看高晖。

高晖面向窗外,沒有再轉頭。車門關上,車窗也關了,過了足足十秒,他才喊了聲:“爸。”

這次換成高風熙很久不作回應。

高星曜笑着說:“爸,高晖在呢。”

“嗯。”高風熙這時才應聲。

車裏坐着兩對兄弟。

高風熙和高豐樹,高星曜和高晖。

高晖覺得,從名字的字數來講,他也格格不入。

車上全是其他三人的聊天。

高晖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沒聽見。

半路,廣場絢麗的燈光把車內照得清透。高晖突然坐直,卷起了右邊的袖子。

高豐樹一邊看路,一邊聊天。

高風熙坐在副駕駛位,只要他向左一轉頭就能見到坐在後排左側的高晖。

高星曜笑着說話。

無人注意到高晖的動作,他又把袖子放下來了。他那個當爹的,由始至終都沒有發現他燙了一個頭。

他的叔叔很天真,說什麽燙頭會被教訓。特別天真。

交通燈太慢,車子堵在直行道。

高晖如坐針氈,只盼早點下車。

對面車道倒是順暢,一輛的士車轉了過去。另一輛車還沒有接上來的空檔,高晖望見一個穿校服的男生蹲在便民回收站,似乎在捆綁紙皮。

他正要看仔細,一輛車駛上來了。

綠燈亮了十秒,轉為紅燈。車子向前了幾米,又停下來了。

高風熙問:“星曜,周末去釣魚嗎?”

“好啊。”高星曜笑答。

高晖聚精會神。在三四輛車的通行時間裏,他認出了那個男生是曾連喜。他說:“叔叔,我要下車。”

高家兄弟和高星曜同時轉過頭去。

高晖說:“我遇到同學。”

“在哪呀?”高星曜問。

高晖指指對面的少年。曾連喜真是他的幸運兒,他想揍人的時候冒出一個王昊圓。他想離開這輛車,曾連喜又出現了。

一杯奶茶配薯片。

高晖不知道曾連喜收拾完要往哪個方向走。他為了下車而下車。

至于能不能見到曾連喜,都是次要的了。不是非見不可。

他今天才算認識曾連喜。以前知道班上有這號人,但名字和人對不上。

高晖吃完一包薯片,喝完半杯奶茶,擡頭看見曾連喜從便利店門前經過。他出去喊住了人,問:“宵夜?”

夜風并不清涼,曾連喜忙了一晚上,滿頭大汗。冰奶茶是一大誘惑,另外還有高晖燦爛的笑臉。他羨慕這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

兩人坐在餐桌,面向玻璃窗。

曾連喜難得先開口:“你住在這附近嗎?”

“不是,偶然經過這裏。想吃宵夜就進來了。”高晖咬了咬吸管,啜起幾粒椰果,“真是巧。”

“我出來散散步。”

“嗯。”既然曾連喜不願意說出自己撿廢品的背景,高晖也不會強行揭穿。

高晖來往的同學多是外向性格。曾連喜這樣寡言少語的,和高晖玩不到一個圈子。高晖隐約感覺,這個人總是小心翼翼。現在捧起奶茶了,也抿着小小的一口。

高晖說:“如果再遇到那群小流氓,一定別跟他們客氣,他們就是欺軟怕硬的渣滓。”

“謝謝。”曾連喜的外地口音稍稍上揚,并且發音比較重。

高晖在腦內搜尋了一輪,好不容易找到幾句和曾連喜有關的話題。那是開學後的幾天。一個同學說,曾連喜沒有參加班幹競選,但以他的成績是沒問題的。

高晖當時問,誰是曾連喜。

同學解釋是新來的轉學生。

高晖問:“你剛來南城?”

“八月份來的。”

“聽說你以前的成績很不錯。”

“還好。”

曾連喜太安靜了,要是遇到一群人聊天,幾乎沒人會注意到他。

幸好高晖為人熱情,他伸出手攬住曾連喜的肩,湊上去說:“說起來,鬼屋的老板讓我們去做兼職,明天正好是星期六,想不想過去賺點小錢?”

“明天我有事。”曾連喜惦記那個文件袋。

“噢。”高星曜回了家,高晖不想待在家裏。他得想想明天去哪裏打發時間。思考的時候,他的手仍然搭在曾連喜的肩膀。

曾連喜突然想起,曾經被箍住脖子的窒息感。他輕輕地啜了一口奶茶,打了個噴嚏,身子一震。

高晖擡起手。

曾連喜不着痕跡地掙脫了。就在這個剎那,他發現高晖右手臂上有一條傷痕。皮膚裂開一道細長口子,滲出了血跡。看着是新傷,至少放學時,曾連喜沒有見到這個傷口。

他到收銀臺結賬買了東西,回來直接遞給了高晖。

高晖愣了一下。

曾連喜指了指他的右臂說:“貼一下吧,還有血。”

高晖定定地看着曾連喜,表情凝固了似的。他再低頭瞥一眼自己的右臂,傷口藏在袖子下,他在車裏故意卷起袖子,無人過問。要不是心細,誰也發現不了。

他接過創口貼,摩挲了幾下,輕輕地說:“一份別有深意的禮物。”

“禮物?”

“送來的不就是禮物嗎?”高晖撕開創口貼,将可愛的哆啦A夢貼在右臂上。他彎起眼笑,“說起來,你真是我的幸運星。”

幸運星?曾連喜坐下了,正好看見奶茶杯上繪畫的滿天星。

“今天發生了接二連三的好事。”高晖擺了個“耶”的手勢。

沒有人對曾連喜說過“幸運”兩個字,從家人到朋友,因他不幸的人接二連三。他很懷疑:“真的嗎?你覺得我能帶給你運氣?”

“當然了。”高晖按一下右臂的傷,“這也是其中之一。”

無論這是不是真心話,至少這一刻,曾連喜得到了歡喜。他眼睛裏閃了閃微光。

高晖見到曾連喜耳前碎發上的濕汗:“秋老虎真讨厭啊。你老家也這麽熱嗎?”

“嗯。”夏天時,炎熱就像巨浪一樣撲面而來,燒得人心惶惶。

“這邊習慣嗎?”

“習慣了。”只要離開灼熱的巨浪,南城就是一座清涼的城市。與此同時,他的同學很熱情。

正如朝晖,燦爛熱情。

閑聊完畢,兩人推門出去,慢慢走下臺階。

各自道別,曾連喜轉身往回走。

“曾連喜。”高晖站在原地,一會兒後喊住他。

曾連喜回過頭。

高晖揚了揚右臂:“謝了。”曾連喜是唯一一個發現這一個傷口的人,連他的父親都沒有見到。

曾連喜仔細地記下高晖的笑容。

回到家,他對着小鏡子看了自己很久,試圖模仿高晖的笑容,扯了扯嘴角。

高晖自然又燦爛。

但鏡中的人,生硬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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