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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關禁閉的第三天,程斯蔚平躺在床上,看着房頂搖晃的羽毛吊燈發呆,直到推門進來的保姆阿姨碰了碰他的肩,程斯蔚才很低地唔了一聲。

“我媽還生氣呢。”程斯蔚坐起來,許久沒打理的頭發又重新恢複天然卷度,他揉了兩把頭發,低頭對着白色餐盤裏的全麥吐司嘆口氣。

“也不看看你這次捅多大簍子。”陳姨把餐具擺好,站在一邊嘆氣,“平時小打小鬧也就算了,這次——。”

“是啊。”程斯蔚認錯的速度很快,他坐在床上看陳姨的背影。

程斯蔚從小在郊外的別墅長大,除了每年除夕能和程淑然吃上一頓飯,其他時間完全見不到他媽媽的人影,好在程淑然有錢,家裏的人加上馬場和球場的員工,倒也沒把程斯蔚憋死。一直到十八歲那年,程淑然裹着淺米色的毯子,像個菩薩一樣出現在他面前,施舍給他一個美滿家庭:“跟我回去住吧。”

程斯蔚在這邊走神,完全沒注意到陳姨沒接話,她把盤子端給程斯蔚,輕聲說:“先吃飯。”

程斯蔚還在笑,一直到把吐司邊完整地剝下來,才接着說:“但是我媽可是程淑然啊,整個源城誰能不給程淑然個面子,您說是不是。”女人自知多說無用,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看着被丢在盤子裏的面包芯,想說什麽最後又放棄。

光線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程斯蔚撲到床上,仰着臉用左眼皮去接那道微弱的陽光。日光熱烈,眼皮很快被燒的像是要着火,再曬一會兒,皮膚可能就會開始蛻皮,長紅斑。可惜突然有人在外面敲門,停了一會兒,外面那個人說:“斯蔚,太太讓你下樓。”

程斯蔚睜開眼,死撐着和日光對視三秒後,聲音清亮地應了一聲好。

從床上跳下來,程斯蔚從牆上挂着的圓鏡裏看了看自己毫無血色的臉,彎着眼睛笑了一下,推開門走出去。和他房間的味道完全不同,客廳玄關彌漫着濃厚的檀香,插在香爐裏的檀香燒了大半,炭色煙灰掉在桌面上。

走下樓梯,程淑然背對着他坐在蒲團上,長發用竹筷子挽在腦後。

“媽,對不起。”程斯蔚主動開口,不出意料,回應他的只有沉默。

車窗外是綿延不斷的青山和盤旋的公路,籠罩像一道無法痊愈的難看疤痕。

源城靠山,交通不夠方便,多年來發展一直處在停滞期,一直到政府出面幹預開始挖山修路,才逐漸好轉。修路這塊大蛋糕誰都想分一口,而在許多年前,做生意的一向是誰狠誰說話,于是這塊大蛋糕落到了程霆手裏,程霆也确實夠狠,這麽大一塊蛋糕硬是自己全都吞下去了。可能是吃撐了,項目進行到一半,人就沒了,剩下剛過完二十歲生日的獨生女接這個巨大的盤子。

源城的人大部分都在看程家笑話,還有些在等待時機,挑一個良辰吉日想要一口把程家吃掉。

辦完老爺子葬禮的第二個月,源城叫得上名字的人都收到了一份婚禮請柬,紅色封面上程淑然三個字極其顯眼,男方的名字則是完全沒人聽過。與其等着別人來伸筷子,程淑然選了另一條路:她邀請了一個人來和她一起吃。婚禮場面很大,甚至還有地方臺的實時轉播,畫面裏的程淑然年輕漂亮,穿着香槟色的魚尾禮服,跪在地上給面前程霆的牌位敬茶。

程斯蔚正在走神的時候,車窗被敲響,穿着黑色西裝的男人示意他可以下車了。

從包裏拿出外套和帽子穿好,外面的人拉開車門,悶熱的風裹挾着一股極其難聞的味道湧進鼻腔,像是被一塊發黴腐爛的抹布捂在臉上。程斯蔚無法控制地反胃,彎着腰幹嘔幾聲之後,站在前面的程淑然轉過頭,不鹹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好臭啊。”程斯蔚毫不避諱地又嘔了一聲。

這次他的動靜過分的大,于是在下一秒,四周突然響起一陣一陣的狗吠,響到要把耳膜震破,仿佛有幾百只獵狗即将要撲到他身上。狗吠持續不到十秒,鋼管敲擊鐵籠的聲音瞬間覆蓋動物噪音,穩準狠地響了三下,周圍的狗吠停止,但程斯蔚還能聽見鐵籠子嗡嗡的回聲,他轉過身,看見不遠處站在黑色圍欄裏的男人。

他背着光站,看起來個子很高。

程淑然帶着程斯蔚往圍欄那邊走,潮濕的黑泥弄髒了程斯蔚的鞋和褲腿,但他沒怎麽在意。日光刺眼,寬大帽檐下的陰影給了程斯蔚直白視線一個躲藏地,他看着男人把鋼管丢在地上,拿起旁邊架子上裝滿生肉的鐵盆,牽着體型巨大的黑色杜賓走過來。

頭頂上的雲突然變低,程斯蔚擁有的那片視野開始模糊,他把帽檐往上推了推,視線再一次落到圍欄那邊的人身上。

和包裹的十分嚴實的自己不一樣,男人穿着黑色的寬松背心,肌膚大片暴露在陽光下,帶着腥味的血水順着盆沿往下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打量的時間過長,站在一邊的杜賓開始擺出攻擊姿勢,前腳踩在泥裏,露出雪白的獠牙。

男人緊了緊手裏的繩子,偏頭瞥了它一眼,杜賓發出一聲很低的嗚咽。

“這是我兒子。”程淑然開口,身體往一邊側了側,于是程斯蔚第一次和那個人對視。男人的皮膚白,瞳孔顯得更黑,哪怕程斯蔚在各種推杯換盞的場合見過不少明星藝人,在現在這個環境裏,看見這張臉也能誇上一句英俊。

那個人走近了一點,程斯蔚出逃的思緒重新歸位,在他準備笑起來打招呼時,他突然走近一點,視線穿過滿是鐵鏽的欄杆,看向他的臉。

“你流鼻血了。”

溫熱的液體很快沾上嘴唇,旁邊的人迅速遞上紙巾,程斯蔚接過來在鼻子上壓了一下,血跡很快在白色紙巾上開出花。沒等他再開口,裏面的人把牽狗繩換到左手,右手從圍欄縫隙裏伸出來,手指指節纏着白色繃帶,程斯蔚看見從紗布裏洇出的深紅血跡。

但不知道是誰的血。

“你好,我是沈峭。”

程斯蔚完全不想在這個丢滿塑料袋飄着腥臭味的狗場多待,他沒有要跟沈峭握手的意思,餘光掃了眼程淑然的臉色,程斯蔚露出很有禮貌的笑容,說:“你好。”

“晚上你就過來吧,跟着熟悉一下家裏。”程淑然依舊保持良好教養,她看着沈峭,停了停接着說:“斯蔚毛病不少,你可能得多擔待。”

沈峭點點頭,他移開和程淑然對着的目光,蹲下去之後,把裝滿生肉的鐵盆放在黑色杜賓面前。

程淑然原本還想再說點兒什麽,但手機已經震了好幾次,她只能先到旁邊接電話。程淑然這邊走開,沒了遮擋,晃瞎眼的日光落在程斯蔚的側臉。程斯蔚不輕不重地啧了一聲,站在旁邊的男人走上前,把遮陽傘撐開。

“我對紫外線過敏,所以夏天很難熬。”程斯蔚往前走了兩步,學着沈峭的模樣蹲下來,隔着鐵欄瞟了一眼沈峭的臉,停了停笑着說:“以後估計得麻煩你傘不離身了,不過——”

長時間的停頓終于引起沈峭的注意,沈峭擡起頭,跟他對上眼。

程斯蔚很滿意地笑,伸手扯了兩下帽子,說:“你來我家還要帶着這只狗嗎?我不喜歡狗,你能不能不帶啊。”

狗應該真的有靈性,聽見程斯蔚的話,一直埋頭吃肉的黑狗突然擡起頭,沖他呲了呲牙,喉嚨裏發出低吼。程斯蔚毫不在意,他往前湊了湊腦袋,學着它的樣子張開嘴,露出左邊有點尖的虎牙。

沈峭緊了緊手裏的狗繩,杜賓搖了搖尾巴,繼續低頭吃起來。好像在确定他這些操作并沒有影響狗的食欲,沈峭擡起眼,十分平靜地回答他說:“不行。”

程斯蔚露出有些失落的表情,他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浮灰,垂眼看在低處的一人一狗:“好吧,沒關系,我也不會跟只狗計較。”

站在不遠處的程淑然結束通話,她的臉色不太好,上車的時候甚至沒等司機來開車門,坐上車之後很用力地關上門。程斯蔚很會看他媽媽的臉色,他沒再管蹲在地上的沈峭,邁開步子往回走,司機替他打開車門,程斯蔚一邊往車裏鑽一邊笑着說:“誰又惹程女士生氣了。”

黑色商務車往外開,噴出熱氣的排氣筒卷起大片灰塵,随意扔在旁邊的黑色塑料袋被吹起來,最後打着圈落在離沈峭不遠的地方。

沈峭從始至終沒有擡頭,垂着眼,直到鐵盆裏的肉見底。

車剛開下高架橋,始終閉眼沉默的程淑然突然開口要求停車,司機把車停到路邊,程淑然看了眼坐在旁邊的程斯蔚,說:“我公司有事,你叫個車回去。”

“行。”程斯蔚戴好帽子之後打開車門跳下車,關門的時候他留了個縫,湊過去沖着程淑然笑眯眯地說:“那您記得吃飯。”

程淑然沒回應,程斯蔚把門關上,看着轎車重新換擋往岔道開。

因為前幾天學校出了學生跳樓自殺的事,上頭的人來查,學校一連給學生放了一周的假。夏天太陽毒,程斯蔚白天哪兒也去不了,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電腦游戲上。戴上耳機坐在電腦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等程斯蔚被反射到窗戶上的車前燈晃到眼的時候,他才發現窗外已經是一片黑暗。

“聽說你媽給你安排的人晚上就過去了啊?”賀萊那頭吵得要死,程斯蔚把耳機往臉邊挪了挪。停在樓下院子裏的車還沒熄火,遠光燈大喇喇地打在窗戶上,程斯蔚扭頭看了一眼,不輕不重地應了一句,收回視線:“已經在樓下了。”

賀萊喲了一聲,笑着調侃:“看來他人挺不錯的啊,你臭毛病那麽多,居然還真能看中哪個人。”

程斯蔚站起來走到窗邊,擡手把窗簾撩起來,視線往下,看見門口的身影,以及規規矩矩卧在在男人旁邊的黑色大狗。

“是啊,人還不錯。”程斯蔚放下窗簾,轉過身重新回到電腦前,頓了幾秒,才接着說,“我再充點兒錢,這個裝備有點兒拉。”

賀萊在那邊笑他:“是你太菜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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