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個晚上程斯蔚睡得很好,好到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手機屏幕亮着,上面顯示有七八個未接來電,程斯蔚還沒來得及點開看,第九個電話又打了過來。

“我還以為你睡死過去了。”林峥說,“你再不過來,賀萊就把那一盤生蚝全吃完了。”

程斯蔚開了免提,拿着手機往洗手臺走:“他沒見識,讓他多吃點也沒什麽。”

“你他媽說誰沒見識!不是你前幾天吃海膽的時候了是吧!”程斯蔚聽見賀萊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吐字含混不清。

擰開水龍頭,接了一滿杯水,程斯蔚漱了漱口,沖着手機說:“別嚎了,我現在就過去。”

刷完牙随便用水洗了把臉,程斯蔚穿好外套,找了頂帽子戴上就準備出門。等他走到客廳,等了幾分鐘之後,才發現沈峭遲遲沒有出現。程斯蔚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冒出這個念頭的,好像經過這幾次之後,他就覺得只要他在一個地方等上幾分鐘,沈峭就會自動出現在他面前。

陳姨在給鮮花換水,程斯蔚叫了她一聲:“沈峭呢?”

“一大早就出門了呀,不知道去哪兒了。”陳姨捧着花瓶,轉過頭問他:“要出門嗎?要不要我叫老年送你?”

“不用,年叔不是在休養嗎,我也不急。”程斯蔚坐到沙發上,“等他一會兒。”

說是“一會兒”,實際上當車庫的感應門發出響聲的時候,程斯蔚已經等了快半個小時了。聽見動靜,程斯蔚直接站起來往門外走,等他出去的時候,卷簾門正在往下降,程斯蔚提腿跑過去,在門快降到底的時候,硬是把腳從縫隙裏伸了進去。

感應門停了下來,紅色感應燈閃了兩下之後,又以勻速重新往上升,然後程斯蔚看到不那麽明亮的車庫,還有一雙球鞋。

沈峭站在黑色的SUV旁邊,跟他一樣戴了棒球帽,眉眼藏在陰影裏,盡管如此,程斯蔚還是捕捉到沈峭臉上一閃而過的驚訝。

“你可真難等。“程斯蔚走過去,跟沈峭面對面站着,距離拉近,他才注意到沈峭黑色t恤上的灰塵,以及一股很淡,但是又有些刺鼻的氣味。

“要出門嗎?“沈峭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問。

“嗯。“程斯蔚走到副駕駛位,拉開車門,“已經晚了,你估計得開快點兒。”

沈峭沒拒絕也沒說要換衣服,他重新坐到車上,發動車之後盯着油表看了一眼,問他:“遠不遠。”

聽見沈峭的話,程斯蔚沒回答,只是身體往沈峭那邊兒靠了靠,在他們兩個人的肩膀快要碰到的時候,沈峭不着痕跡地縮了一下手臂。程斯蔚瞥了一眼油表,然後重新坐好:“夠跑過去了,出發吧。”

沈峭不作聲,輕踩了一下油門。

車內空間密閉,開了十幾分鐘之後,程斯蔚終于琢磨清楚沈峭身上是什麽氣味了,是硫磺味兒。每到過年,程淑然的公司都會在郊外辦煙火大會,不光是公司員工,大半個源城的人都會過來看。那個時候所有人都在看煙花,只有程斯蔚自己站在遠離人群的地方,捂着鼻子皺眉頭。

“陳姨說你一大早就出去了,去幹嘛了啊。”

沒人回答,跟沈峭相處沒幾天,程斯蔚已經習慣這種有去無回的對話方式,他轉過頭,看着沈峭的側臉。沈峭應該是很多女性會喜歡的類型,有利落棱角的臉,五官深,黑壓壓的眼睛看過來的時候,會讓人莫名其妙想到雪崩。

雖然程斯蔚從來沒看過雪崩。

“我不管你的私事,但是我媽既然讓你過來,你是不是得以我的事兒為主啊。”程斯蔚坐起來一點,身體靠着車門,“我等了你那麽久,要是事情辦砸了,你得怎麽彌補。”

“而且。”程斯蔚頓了頓,擡手指了一下沈峭的耳朵,“你的傷口在滲血,要是讓外人看見了,還以為我們程家虐待員工。”

他一次性說了那麽多話,沈峭回答的只有三個字:沒關系。

沒關系,不知道是讓他等沒關系,還是事情辦砸了沒關系,又或者說是傷口滲血也沒關系。程斯蔚沒問,他知道沈峭也不會回答。

車載導航從下了高架橋之後話就變得極其多,嘟嘟囔囔的說個沒完,過個紅綠燈要說,停在路口也要說,有限速拍照也要說。程斯蔚太陽穴突突直跳,在女聲開始說減速慢行的時候,程斯蔚直接伸手把導航關掉了。

他的動作都帶着氣,但沈峭看都沒看他,只是說:“我不認路。”

“那你開開。”程斯蔚被氣的想笑,他架着手臂背過身,冷笑說:“我現在就開始當聾子——也挺好的,車上一個啞巴一個聾子,殘疾大本營。”這話已經算是直接指着他的臉說他是啞巴了,但沈峭沒出聲,安靜地打了轉向排隊等待紅燈。

等到林峥家裏已經是下午兩點,程斯蔚不能曬太陽,跟門口的警衛交涉過後,沈峭直接把車開進院子,在開出兩百米之後,程斯蔚聽見男人有些撕心裂肺的慘叫。

“程斯蔚!你他媽把車開到我我媽種的花圃上了!”

程斯蔚坐着沒動,于是沈峭搖下車窗,斜着把頭探出去,說:“抱歉。”

林峥猙獰的臉僵在那兒,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要說點什麽反駁,憋了半天,咬着後槽牙回了一句:“看在你上次幫了我的份上。”

見到林峥吃癟,賀萊咬着吸管笑着鼓了鼓掌,還順便吹了聲口哨。程斯蔚打着傘下車,一邊走一邊說:“你是想看我突然變異是嗎,還在外面吃飯?”

“你這話說錯了,我是專門來給你們倆道歉的。”林峥坐在躺椅上,他看了一眼還在喝冰沙的賀萊,“賀萊,今天算是把源城的生蚝都吃完了,我倆兩清。”

“你沒吃上,雖然是因為你遲到,但我也不跟你計較——”林峥挑了挑眉,手掌在膝蓋上搓了兩下,“你跟我妹的事兒,我同意了。”

話音剛落,不遠處傳來女生清爽的笑聲,程斯蔚轉過頭,看見拖着白色行李箱的沖他招手,接着大步朝他跑過來。

“好久不見啊,想我了沒?”林娅迎雙手抱着程斯蔚的脖子,眼睛彎着,蜜桃色唇彩在陽光下閃着動人的光澤。

“你膩不膩啊。”林峥簡直沒眼看,把頭撇到一邊。

程斯蔚很輕地摟着林娅迎的腰,聽林娅迎說在國外比賽拿了金獎,有一個舞團有意向讓她去做首席。程斯蔚笑着聽,眼睛卻不聽話,直直地看向站在不遠處的沈峭,陽光那麽燙,沈峭也沒有尋找樹蔭的意思,就那麽站着。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一直垂着頭的沈峭突然朝他看過來,如果視線也能具象化的話,那大概就是夏日裏的一場雪崩。

“曬死了,哥,你怎麽能讓斯蔚大夏天待在外面啊。”林娅迎瞪了林峥一眼,然後突然想到什麽,轉過頭看了一圈,最後沖站在一邊的沈峭喊了一聲。

“你好,幫我把行李拿進去。”林娅迎說完,重新轉過頭,開始問程斯蔚在她不在的時候,有沒有見到更漂亮的女孩。

“沒有。”程斯蔚笑着回答,林娅迎對這個答案很滿意,她踮起腳湊上來,在程斯蔚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滾輪聲越來越近,程斯蔚看見沈峭拖着行李箱走過來,走到他們旁邊的時候,林娅迎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說:“你別這麽拖,石頭路上這麽拖,輪子要磨損的。”沈峭臉上出了汗,鬓角的頭發被打濕,聽見林娅迎的話,沈峭單手拎起有些重量的箱子,徑直往別墅門口走。

午飯程斯蔚沒吃上,最後他們把陣地轉移到室內,林峥讓廚房又做了幾道菜,沒過多久,餐桌上就擺上四菜一湯。在動筷子之前,程斯蔚看了眼站在門口的沈峭,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你是不是也沒吃飯?”

在沈峭開口之前,林峥擡起頭,指了指走廊盡頭的房間:“沒吃的話去裏屋吧,應該還有幾份工作餐。”

沒有人說話,沈峭只是淡淡地朝他們那邊看了一眼,然後點點頭,轉身往走廊盡頭走。室內的空調溫度調得很低,但不知道為什麽,程斯蔚的手心還是一直冒汗。這種不适一直持續到他把盤子裏的湯勺碰掉,林娅迎很貼心地又給他拿了一個新的,勺柄冰涼,好像被空調冷風浸了幾百年。

“有點兒沒胃口。”程斯蔚把筷子放下。

“是不是剛才在外面熱的了?”林娅迎有些擔憂地看他,然後轉過頭問林峥:“我走的時候怎麽說的?你不知道斯蔚紫外線過敏啊?”

“跟那沒關系,估計是睡覺睡得。”程斯蔚站起來,看了林娅迎一眼,笑着說:“睡太多,有點兒頭暈。”

“那你去樓上休息——”

“——不用。”程斯蔚打斷她,語氣柔和,“我媽說下午公司有事兒,還得讓我過去一趟,我改天來陪你。”

林娅迎雖然不樂意,但也只是嘆口氣,拖着下巴回了句好吧。程斯蔚走到門口,喊了一聲沈峭,說走了。

沒人應,也是,走廊那邊離主廳這麽遠,明明是在一個屋檐下,但的确是清晰明了的分出了界限。程斯蔚往走廊那邊走,沒走出去兩步,就聽見身後有人叫他,程斯蔚只是擺了擺手。

站在門前,程斯蔚推開門,先映入眼裏的是一張黑色的方形餐桌,旁邊放了三把椅子,椅子上都坐了人,看見他出現在門口的時候都吓了一跳,連忙放下二郎腿站起來。沈峭也看過來,他靠着牆站,左手端着白色塑料飯盒,筷子上還夾着半塊土豆。

程斯蔚只是站着不出聲,沈峭端着飯盒走過去,垂眼問他:“有事?”

“沒有。”程斯蔚幹巴巴的說了兩個字,然後側過身,說:“準備走了。”

“好。”沈峭說完,又低頭扒拉了兩口米飯,才把餐盒放下。

很突然的,程斯蔚的心情不大好,他心裏有氣,臨走的時候也沒給林娅迎說什麽好聽話,林娅迎露出不高興的表情,但程斯蔚沒心情哄。

從上了車開始,程斯蔚就閉着眼不說話,回去的路上,沈峭倒是沒再開導航,中途程斯蔚睜眼看了看窗外,的确是他們來時的那條路。啞巴還挺會記路,程斯蔚這麽想,就又偏頭看了沈峭一眼。

在他開口之前,車內突然響起一陣有些古老的手機鈴聲,緊接着,沈峭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低頭看了一眼之後按了接聽。哪怕是打電話,沈峭大多時間也只是聽,是不是會點點頭,然後低低地應一聲。

電話持續時間不長,挂掉電話之後,程斯蔚發現車速加快了。

“你有事兒?”程斯蔚看了一眼放在中控臺上的老式手機,問他。

“是。”沈峭看了眼後視鏡,迅速打了一把方向,改變車道。

“那你先辦事吧。”

沈峭看了他一眼,程斯蔚聳聳肩,接着說:“反正我也沒什麽事兒,你要不介意的話,我可以跟着你一起。”

本以為沈峭會拒絕,但好像沒有,在下一個路口,沈峭打了左轉向,把車掉頭往老城區的方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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