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程斯蔚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卧室的,他像遭遇車禍被截肢的病人,無法支配剛剛安上的假肢。那天晚上他最後看到的是什麽?好像是沈峭,是站在程淑然旁邊,一臉平靜的沈峭。明明腦袋裏裝了很多上不了臺面的想法,但那晚上他睡得很好,好到一夜無夢,一覺睡到窗外天光大亮。
推開門,程淑然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手裏端着一杯咖啡,聽見響動,她擡起頭,然後跟他說:“稍微快點,要遲到了。”
程斯蔚走過去,拿起牛奶,玻璃杯還是溫熱的,很淡的奶腥味竄出來。程斯蔚仰頭全部喝掉,視線落在緊閉着的地下室門上。
“今天小楊送你去學校。”程淑然抿了一口咖啡,“沈峭請假了。”
昨天晚上程淑然和沈峭并肩站在一起的畫面又出現在眼前,程斯蔚把杯子放下,看着翹着腿坐在沙發上的母親。歲月幾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程淑然常年健身,小腿和手臂都有恰到好處的肌肉線條。
就算是這樣,她也跟沈峭差了有0歲吧,或者更多。
“不去學校了嗎?”察覺到他的視線,程淑然的眼睛從報紙後露出來,她揚了揚眉,說:“小楊在門口等你有二十分鐘了。”
程斯蔚點點頭,他走到門口,坐在椅子上穿鞋。
“過幾天考完試沒課,我想去看看爸。”
程淑然沒說話,她的視線依舊落在報紙上,片刻之後,她完後翻了一頁,才說:“桌上的三明治帶走,路上吃。”
鞋穿好,程斯蔚跟母親道了別,打開門,看見停在門口的黑色SUV。今天天氣很陰,深灰色雨雲籠罩着整個源城,站在車邊的小楊見到他出來,忙撐起傘朝他走過來,臉上帶笑。
“今天好像沒太陽啊。”程斯蔚笑笑。
“紫外線還是有的。”小楊臉上的笑容更大,一邊迎着他往車邊走,一邊說:“多注意點總是沒壞處,您說呢?”話說完,他替程斯蔚打開車門,傘面微微朝車頂傾斜,确保程斯蔚完全站在陰影裏。
“還是小楊貼心,怪不得我媽就願意讓你跟着。”
“那也是我運氣好,能入得了程總的眼。”
對話是很熟悉的一來一回,他這邊說一句,對面人會很快接上,語氣輕松,貶低一下自己順便再捧一下老板。車子發動,小楊很輕地踩了一腳油門,車速從始至終維持六十碼,不緊不慢。
到學校門口,賀萊倚着柱子等他,見到車開過來,伸手沖他打了個招呼。程斯蔚解開安全帶,下車的時候說:“晚上不用來接,我去公寓住。”
“我還是來吧。”小楊跑下去給他開車門,手裏拿着傘,“程總說最近亂,讓您回家住呢。”
程斯蔚垂着眼,看跟他靠的很近的那雙鞋,小楊穿了一雙尖頭皮鞋,鞋頭擦得锃亮,比沈峭那雙不知道洗了多少次的黑球鞋要體面得多。
“我說話是不是很難懂?”程斯蔚擡起眼,笑了笑,說:“我剛剛說,晚上不用你來接了。”
男人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賀萊看着程斯蔚走過來,偏頭又瞥了眼車邊的男人,問他:“你說什麽了?小楊變臉變得那叫一個快。”
“沒什麽。”
“不過今天怎麽是小楊送你?你媽給你安排的那位大哥哪兒去了?”賀萊從兜裏掏出包花生米,撕開一個小口仰頭往嘴裏倒。
“你對我家這麽好奇?他去哪兒跟我有屁關系。”程斯蔚加快腳步,往教學樓走,賀萊啧了一聲,擡腿跟過去,抱怨說:“你吃炸藥了啊,我不就問問……不過我真有可能知道沈肖山大哥會去哪兒。”
程斯蔚放慢腳步,餘光瞥了眼慢吞吞嚼花生米的賀萊,三分鐘過去,程斯蔚在教室門口停下來,轉過頭看他,說:“你到底說不說?”
“……你想知道倒是開口問啊?”
到了年中,公司基本都要開始做季度報表,各種壞賬爛賬應收賬款都到了結清的時候,借錢容易要錢難啊。
“你知道我小叔這幾天在路西法花了多少錢嗎?”賀萊轉了兩下手裏的筆,沖程斯蔚豎起三根手指,說:“這個數。”
程斯蔚沒說話,賀萊瞥了眼講臺上口沫橫飛的教授,接着說:“就他那破公司,平時哪能賺得了這麽多?肯定是下面的那些夥計,又出去幫他砍人了呗。”賀萊說話的聲音不算小,坐在他們旁邊的男生一直支着耳朵偷聽,在聽到“砍人”兩個字的時候,轉過頭看了他們一眼,剛好跟程斯蔚的視線撞在一起。
“他講故事呢。”程斯蔚彎着眼睛,“同學你好好聽課吧。”
停了幾秒,賀萊搬着凳子往程斯蔚那邊兒挪了挪,咽了口唾沫:“我跟他們下面一個主管關系挺好,之前一塊兒打過球,昨天打游戲的時候聽見他說今天早上要個活,挺難纏,要一直蹲點到晚上……”
說到這兒,賀萊有一個十分做作地停頓,程斯蔚看了他一眼,賀萊笑着問他:“怎麽樣?要不要過去看看?”
“看什麽?”程斯蔚轉過頭,盯着黑板上教授快要飛起來的板書,開始明知故問。
“你說看什麽?”賀萊把胳膊搭在程斯蔚肩上,笑嘻嘻地說:“當然是去看看你爹我到底有沒有認錯人。”
程斯蔚沒說話,手支着下巴,在筆記本上胡亂抄了一行字,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重點,反正就那麽抄上去了。賀萊還在旁邊等他的回答,程斯蔚刻意忽略賀萊的視線,抄完最後一行板書的時候,在行尾用力地點了一個句號。
“要去你自己去。”程斯蔚說。
“別啊!你是不知道我最近有多他媽無聊……我爹這幾天跟瘋了一樣,每天公司也不去就坐在家看着我,我游戲不敢打妞不敢泡,我都他媽快入定了。”這麽一大串話說完,程斯蔚還不理他,賀萊直接把程斯蔚手裏的筆搶走,說:“下午的課不上了,我找人給咱倆簽到。”
程斯蔚偏過頭,看着窗外停在枝頭的麻雀,說:“随便。”
下午四點,天空陰的像是随時會引發一場暴雨,程斯蔚跟着賀萊往校門口走,快到門衛室的時候,程斯蔚突然停下來,賀萊回過頭有些納悶地看他,程斯蔚揚了揚下巴:“我家車在那兒停着呢。”
“你媽什麽時候管你管這麽嚴了?”
“可能是她又給誰下絆子了吧。”程斯蔚無所謂地說,“害怕別人弄死我。”
賀萊沒對程斯蔚這句話做出任何評價,他跟程斯蔚折返到學校側門,跟門衛大叔好說歹說才被放出去。往前走了幾百米他們兩個才打上車,賀萊坐上車,看着手機報了個地址。
“我還挺緊張。”賀萊在他旁邊搓了搓手。
程斯蔚看着有些發黑的靠背,把身體挺得很直:“緊張什麽。”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這種場面,我以前聽我爸講過,前幾年管得不太嚴的時候……”賀萊說到這兒,斜着眼看了眼司機,湊到程斯蔚耳邊壓低聲音說:“胳膊腿兒亂飛的都有。”
想到那雙黑漆漆的眼,程斯蔚笑了一聲:“別他媽亂扯了你。”
“誰跟你扯了?你天天被你媽寶貝的跟個文物一樣,外面的事兒你當然不知道。”賀萊嘆口氣,“少爺,外面的世界不像你想的那麽太平啊。”
程斯蔚看着窗外,語氣輕松地罵了賀萊一句:“你知道個屁。”
車子開到城郊停下來,賀萊下了車,走到馬路對面的轎車旁,彎腰跟司機說了兩句話,司機就開門下來,把車鑰匙遞給他。
“你別這麽看我。”賀萊解釋說,“出租車壓根兒別想開進去,直接就給你堵外頭了。”
車子停在橋頭,程斯蔚看着賀萊坐在駕駛位上搗鼓,一會兒打開了遠光燈,一會兒又不小心啓動雨刷器。雨刷器在幹燥的車玻璃上有規律地來回劃動,發出有些刺耳的響聲,賀萊低聲說了句髒話,埋頭在那兒找開關。
“我不想去了。”程斯蔚說。
賀萊這邊還在找雨刷器開關,他找着一個按鈕,按了一下之後,雨刷器停下來了,賀萊笑着扭頭看他,問:“你剛剛說啥?”
“我說,我不想去了。”
好像從他遇見沈峭的那天開始,他就一直維持着一種很奇怪的狀态,像是飲酒過度,整個人昏昏沉沉,做出的事也毫無邏輯。程斯蔚想不通,他為什麽要曠課,跨越大半個城區去看人家讨債?
并且,有可能肖山根本不是沈峭——就算是,那又怎麽樣,光是沈峭兩次出現在程淑然的卧室裏,就足夠他鄙視唾棄沈峭一萬次。
“大哥,都到這兒了。”賀萊打開車門,一條腿跨出來,勸他說:“走吧,快點兒。”
程斯蔚不說話,賀萊就又說:“過去看一眼,就确定一下那人到底是不是——确定完馬上走,行吧?”
“煩死了。”程斯蔚啞聲說完,開門上了車。
從小到大都難纏的程斯蔚被賀萊兩句話勸動了,賀萊靠着車門笑了出來。
“你笑個屁啊。”
“回去我就給林峥講。”賀萊揚揚眉,“我現在的談判技巧已經高到能把程斯蔚忽悠上車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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