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狹窄的樓道裏站滿了人,也包括電梯口,偶爾有到達十一樓的路人在電梯門打開時都會被眼前的場景吓一跳。
“肖山,接着啊!”沈峭剛轉過頭,一瓶礦泉水迎着他的臉飛過來,沈峭迅速擡起手接住,坐在地上的男人沖他咧了咧嘴:“動作還挺快。”沈峭把水放到一邊,低頭就着一點辣椒醬又扒拉了兩口米飯。
“真他媽累啊。”男人把腿伸直,整個人躺在地上,他敲了敲身後上了鎖的玻璃門,小聲跟沈峭說:“你說頭兒是不是傻了?從早上到現在,真就在這兒幹等着人家自投羅網呢?”
夾生的涼米飯有些難以下咽,沈峭擰開礦泉水,仰頭咕咚咕咚往裏灌,等把涼米飯完全咽下去,沈峭才低聲說:“沒什麽,讓咱們等着就等着。”
“就你能忍。”男人踢了一下沈峭剛放下的飯盒,冷笑一聲,“真是不把咱們當人啊,就算是讓狗幹活,是不是也得給狗吃肉,給咱們吃的這是什麽?泔水嗎?”
沈峭沉默了一會兒,男人在地上啐了一口準備再說兒什麽,樓道裏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原本一臉不服氣的男人飛快爬起來,在沈峭旁邊站的筆直,見到人走過來,他笑着哈了哈腰,喊了聲:“董哥您來了。”
“有人說好像看見那老東西的小兒子了。”老董咬着根牙簽,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點了幾下,一秒過後,沈峭攥在手裏的手機嗡嗡震起來。
“照片我發群裏了。”老董收起手機,看了沈峭一眼,“你帶幾個人去外邊倉庫找找,找到了直接帶上來。”
分配完任務,走廊裏的人嘩啦走了一大半,老董伸了個懶腰,他今天中午酒喝的有點兒多,天熱就開始犯困。正打算去隔壁房間躺一會兒,身後突然有人叫住他,老董轉過身,才發現那人還站在原地。
“有事兒?”
沈峭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走上前,低聲說:“看起來也就五六歲。”
“所以?”
“是不是沒必要。”沈峭說,“大人的事兒,感覺沒必要扯上小孩兒。”
說完最後一個字,面前的男人噗嗤笑了出來,笑聲很誇張,手捂着肚子,臉都憋成豬肝色。
“肖山啊,你平時踩着人腦袋的時候我怎麽沒看出來你還是個活菩薩?”老董把牙簽拿下來,手搭着沈峭的肩頭,用沾了口水的牙簽戳沈峭的肩膀:“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就別管別人死活了吧?”
沈峭站着沒動,老董低頭笑笑,把牙簽扔到地上,擡手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沈峭的左臉。
“把人找出來,這次的獎金給你翻倍,這可以了吧,肖山菩薩?”
沈峭垂眼盯着鞋尖,低聲說:“好,謝謝。”
世紀大廈面臨重建,原本空曠的廣場上堆滿了綠色鐵皮箱,幾個人繞着矮矮的磚牆走,手裏夾着煙。沈峭從電梯裏出來,往外看的時候只覺得夕陽餘晖也刺眼,黑色地磚上都是金光,沈峭看着坐在門口臺階上的幾個人,轉身往後面走。
找個五六歲的小孩,沒幾個人會上心,沈峭在倉庫外的樓梯上坐下,伸手搓了搓臉,動作太大,手指不小心碰到眼角的傷口,鑽心的疼順着眼角飛到太陽穴,沈峭倒吸一口涼氣。
按照以前,這點兒傷早就改好了,這次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太熱的原因,幾厘米的傷口不但沒好反而越來越紅,隐隐約約有種要化膿的感覺。沈峭坐了一會兒,伸手把耳朵上的紗布扯下來,揉成一團直接按在眼角。
眼皮火辣辣的疼,沈峭閉上眼,微張着嘴,大口喘氣。
直到耳畔響起很輕的腳步聲,沈峭閉了氣,感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垂在身側的左手攥成拳。
“叔叔……你知道電梯在哪兒坐嗎?”
是一個小孩兒,穿着深色背帶褲,膝蓋上沾了土,露出來的手臂也挺髒,眼睛紅紅的,一看就是剛哭過,這會兒還在吸鼻子。沈峭坐着沒動,他看着小男孩從欄杆縫隙硬擠過來,站到他面前。
似乎是沒想到會看見一張如此狼狽的臉,男孩臉上有很明顯的怔愣,他擦了擦鼻涕,一邊盯着沈峭看一遍小聲問:“你也摔倒了嗎?”
沈峭沒說話。
男孩伸手指了指後面一個土坑,啞着嗓子,像是告狀:“那後面有一個坑,我過來的時候都沒看到直接……直接掉到裏面了,費了好大勁才爬出來,我的衣服和手都好髒……”
“你爸是叫陳世偉嗎。”
小男孩的眼睛睜得很大,他看着沈峭,點點頭:“我想我爸爸了,但是我媽不讓我來,所以我自己偷跑出來的……但是我突然忘了去哪兒坐電梯。”
沈峭站起來,下了一節臺階,跟小男孩站在一起。沈峭本來個子就高,原先只是輕微擡眼的小孩現在只能仰着腦袋才能看見他的眼睛,他看着沈峭,停了停才又問:“叔叔,你知道電梯在哪兒坐嗎?”
“嗯。”沈峭看了他一會兒,确定這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小孩之後,移開視線往下走,“我帶你去。”
“謝謝叔叔!”小男孩扶着欄杆下臺階,小小的身體顫顫巍巍,“我爸爸的辦公室在十一樓,裏面有好多好吃的,我到時候給你拿點。”
“前面還有個大坑,要小心哇。”
“叔叔,你的眼睛好像在流血。”
沈峭轉過身,差點兒把跟在他身後的小孩兒吓的摔到,微風穿過圍牆落在身上,沈峭看着一臉天真的小孩兒,開口說:“別找你爸了,他欠錢跑了,辦公室裏也沒有零食。”
“啊?”小男孩的表情還是愣着的。
“回去告訴你媽,這幾天快點兒讓陳世偉還錢,再不還,公司就帶人找到家裏去了。”沈峭的聲音有點兒啞,他面無表情地看着依舊一臉呆的小孩,頓了頓問:“記住沒?”
男孩搖搖頭:“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沈峭捋了一把頭發,他往後看了一眼,确定沒人過來之後,在小男孩面前蹲下來,伸手在那小孩身上摸了摸。
“叔叔你——”
“——你沒手機嗎?”沈峭手搭在膝蓋上問。
“有手表。”男孩晃了晃左手手腕,是一塊深藍色的電子表,點一下顯示屏,就瞬間亮起來。
沈峭愣了兩三秒,随即讓小孩把錄音功能調出來,然後湊過去說:“叫陳世偉快點還錢,要不然小孩跟房子都別想保了。”話說完,沈峭站起來,看見小孩正瞪大眼看他。
路那頭傳來男人嬉笑的聲音,沈峭單手揪着小孩兒的後衣領把他拎起來,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用氣聲說:“還想見你爸媽的話就別出聲。”還好陳世偉的兒子不算笨,聽他說完,嘴巴緊緊抿着。
踢開虛掩着的倉庫門,沈峭掃了一眼,把小孩兒放下,正準備關門的時候,衣擺突然被攥住。
“我害怕。”
腳步聲越來越近,沈峭反應過來,把口袋裏揉成一團的紗布塞給他,壓低聲音說:“擦擦身上的土。”
“肖山?你在這兒幹嘛呢?”
沈峭偏頭看了一眼,右手搭在褲腰,低聲回了句說:“撒尿。”
“哦。”男人點點頭,往前走了兩步又折回來,歪着頭問:“小孩兒你找着沒啊?”
“沒有。”
“唉,真他媽操蛋,先是蹲老子然後找小子,連個人影都沒見。”男人的聲音越來越近,沈峭系上褲子拉鏈,餘光瞥見男人站在他旁邊,大方地脫掉褲子,“我都不知道老董想啥呢,公司都貼封條了,傻子才會跑回來,要我說,直接去他家把老婆孩子一帶走,全解決了。”
沈峭背過身,看着不遠處倉庫虛掩着的門,好幾秒才說:“違法的。”
“什麽?”
“綁架。”沈峭說,“犯法。”
男人冷笑一聲,他抖了抖手裏的玩意兒,一邊穿褲子一邊往後面走。
“咱們幾個,有哪個算是幹淨的?”男人往前走了幾步又扭頭,指了指沈峭的眼角,“估計要發炎,別省錢了,找個醫院看看吧。”
的确是,看着男人消失在倉庫區,沈峭就感覺眼角濕噠噠的,可能是要化膿。沈峭的手不幹淨,他不敢随便摸,只能用低頭用手背在眼角附近輕輕蹭一下。再擡頭的時候,虛掩着的倉庫門已經合上了。
沈峭走過去,抓着鐵門邊緣把門打開,不太明亮的光從他背後照進倉庫,灰塵顆粒都變得有跡可循。小孩兒伸手跟他打招呼,但沈峭沒應,扒着門框的手指逐漸收緊。
程斯蔚從昏暗陰影裏走過來,站在他面前,手裏拿着之前他給小孩兒的紗布。
“你流血了。”程斯蔚看着沈峭的眼角說。
沈峭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門口,垂着眼看他。
程斯蔚低頭翻着看手裏的紗布,從滿是棕色藥漬的紗布上找出一片還算幹淨的白色,程斯蔚又走近一點,擡手把紗布壓在沈峭的眼梢。沈峭沒躲,但程斯蔚能感受到他的拘謹僵硬,程斯蔚沖着他笑,順便把滿是汗的左手藏在身後。
他很緊張,毫無道理地緊張。
空氣裏布滿灰塵味,還有一些說不上來的味道,程斯蔚想了一會兒,覺得那是沈峭身上的味道。不難聞,像是被猛烈日光曬過的被子,雖然他對紫外線過敏,從沒有感受過強烈陽光落在皮膚上是什麽感覺。
“你很缺錢嗎?”
沈峭低着頭,沒出聲。
“是因為缺錢,你才跟我媽搞到一起的嗎?”
終于,沈峭擡起眼看他,黑色瞳孔裏印着他的臉,好像再向程斯蔚确認,确認他是這場雪崩裏的唯一的遇難者。程斯蔚站在沈峭投下的那片陰影裏,他們靠的很近,程斯蔚甚至能看清沈峭起伏的胸口,以及他有些幹燥,起皮的嘴唇,正在一點點張開。
“滾。”沈峭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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