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疑義相析王學為八 窮究義理由心歸道

平旦時分,夜色深沉,靜谧肅穆,了無人跡,打更人唱更過後,只見街道上一人步履無聲輕車熟路地穿巷過道直到城中高臺處,一躍而上,至臺頂空曠處踱步。這高臺是前朝至正年間劉府臺因事修建,名喚鹿臺,如今荒廢已久,雜草叢生,平常也無人看守。卻因臺高,前庭開闊,正是登高望遠的好去處。原來這人是在城內中天閣求學的學子,一時興起,想要觀賞日出盛景,因閣中不甚方便,暗自在城中尋訪多時,此處頗為适合,又正對着日出的方向,離中天閣腳程不遠,也便宜。是時閣中有城中子弟在,每日課罷就近歸家,門子們都習以為常,門禁出入也不是很嚴格,是以該學子此番動作,并不為閣中夫子所知。該生雖年少沖動,行事卻頗為謹慎,事前也将夜間巡卒,打更人巡視時間路線都已打探清楚,城中街道巷陌在近日內已行走熟悉,遇到突發狀況也已想好的對策與說辭,最壞的結果不過是以違反宵禁之名逮捕關押,自己有功名在身,不礙什麽事。在閣中時,前幾日該生就天未亮時早起晨讀,順便估摸出近段時日餘姚日出的時間。同舍生都知道該生在作息上有這樣的怪僻,只要不在舍中妨礙他們好眠,也都沒說什麽。今次,也不以為異。梳洗完畢,估摸着不早也不晚,這才出的門。

這人在臺上踱步,想起自己為看回日出作的準備,不禁失笑,但終究被對即将看到的景象的期待之情所取代。時間尚早,伸手不見五指,遂強按捺下興奮之情,安靜等待。

一時在漆黑的夜色中更襯得萬籁俱寂,偶爾風吹拂樹葉沙沙作響只作不聞,時間竟像靜止一般。忽然,不知從何處想起了一連串公雞打鳴聲,撕裂了這份靜谧,“咯,咯,咯,咯,咯……”,最後一聲拉得好長,好像琴弦彈至高音快繃斷了搬戛然而止,又好像人在悲憤處慷慨悲歌後無可抒發的靜默。爾後四處雞鳴一聲接着一聲,此起彼伏,沒有停止的趨勢。這人看着如墨色般漆黑的天色,聽着如雷鳴般洪亮的雞鳴聲,剎那火光間想着:天,要亮了。原來詩經上“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是這麽個意思。沒有真正在黎明的黑暗中等待的人怎麽會明白,更何況加之狂風暴雨。黎明前越黑暗,雞鳴不已後的晨光就越勢不可擋。

正有所感慨間,只見周圍如墨般深沉的夜色不知什麽時候被什麽稀釋了,依稀亮堂了起來,周圍的景物,亭臺樓閣,街道巷陌,民房店鋪都像捉迷藏結束了般慢慢顯露出來。眼前東方地平面與天交接處出現一段橙黃色的弧形光暈,只見光暈越來越大,臨界點上太陽像終于奮力頂開什麽似的冒出了頭,初時還是一小塊圓片,然後是半圓,大半圓,圓盤,頓時霞光萬裏,澤披萬物。

楊圭看着眼前的盛景,不由得想起昨日早課間發生的事情來。

昨日早課,楊圭如常來到大堂,聽錢德洪教授疏通經義,傳授蘇學。緒山先生年約七十餘,須發皆白,然聲若洪鐘地道:“良知不由學慮而能,天然自有之知也。”因為閣中學員衆多,所以由王畿龍溪先生負責另一部分學子。講授完畢,學子們湊在一處輕聲讨論,緒山先生看到這一蔚為大觀的景象,不由得滿意地點點頭。這時有一鄒學子提問道:“先生,學生近來讀陽明先生的《大學古本》,心有疑惑,還望先生能為弟子解惑。”緒山先生點頭示意。鄒生繼續道:“我觀左派王學的觀點,‘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不知此論是否是對陽明先生《大學古本》的正确解讀?”說完,諸生中傳來陣陣竊竊私語,有人小聲附合道:“是呀是呀,我輩也正為此困惑呢!”緒山先生示意大家安靜,道:“各位學子中還有誰有疑義,都說出來吧,待為師之後一一為你們解惑。”

學子們面面相觑,不久,其中有膽大的出言道:“學生曾讀到江右學派聶豹的觀點,‘發明本心,不必多讀書外求’,此話可是正解?”

見有人作了這出頭鳥,餘下的不甘居其後,紛紛踴躍言道:“南中王門學派朱得之以為‘心外無理,心外無物。所謂心者,非今一團血肉之具也,乃指其至靈至明能作能知,此所謂良知也’,夫子以為精當乎?”

這個說:“閩粵王門學派薛侃以為‘學不明,世儒只在可見可聞,有思有為上尋學,舍之,便昏聩無用力處’,不知夫子是否認同。”

那個道:“北方王門學派以王純甫為代表,承繼洛學,發揚王學,先生如何看待?”

有不甘示弱的:“楚中王門學派中在正學書院,文明書院講學的蔣信曾言道‘命之曰心,本取主宰之意,心之活潑潑處是性’,此言與佛家禪宗的觀點不是很相似嗎?”

……

一時議論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楊圭第一次聽到王門學派還有這麽多支脈,這麽多觀點,不由得驚訝地瞪大了雙眼。身旁的唐生看到楊圭不解的神色,輕笑道:“楊兄新來不久,想必對這些關卡不甚清楚,王學支脈衆多,本來如此,不必驚訝。”唐生是楊圭在天一閣的同舍,因為年紀相仿,又是極健談的性子,遂結成了好友。

唐生見楊圭猶然不解的模樣,笑了笑,接着道:“其實大家還算謙恭有禮的,有一家觀點最為狂悖不堪,諸生顧念夫子脾性,沒敢說出來。”

楊圭許久才回過神來,問道:“哦?是什麽?”

唐生道:“泰州學派祖師王艮提出‘堯舜與途人一,聖人與凡人一’,‘庶人非下,侯王非高’,這不‘滿街都是聖人’了嘛。更為甚者,何心隐還提出‘無父無君非弑父弑君’……”

話說至此處,楊圭猛然“啊”了一聲,唐生見諸生議論聲漸息,也不再說些什麽,遂專心聽錢夫子解答。

緒山先生道:“你們說的我都知道了。自陽明先生之後,王學一分為八。江右學派享有‘王學正宗’的稱譽,我派承繼天一閣優勢,王艮是陽明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各家雖然觀點不同,但大都致力于對陽明先生提出的‘致良知’進行各種闡述,無有高低優劣之別。汝輩當盡心向學,将王學發揚光大的擔子就落在你們的肩上了。”

說畢,諸生齊聲道:“弟子謹記。”遂散了。

楊圭看着眼前的盛景,思及今日書院發生的鬧劇,想着,“茝茝,蘇子瞻有言,武王以妲己賜周公,以三國事知之。莊子言,孔子之後,儒家一分為八。以今中天閣事知之。以古觀今,以今亦可觀古,古人誠不我欺。而且,王艮的學說雖被斥為異端,卻道出了小市民的心聲。再由何心隐這麽一鬧,泰州之後,複非名教之所能羁絡矣。”

想罷依舊回閣中讀書去了。

有一日,閣中盛傳某一八卦。

“聽說了沒有,新投入門下的河東柳子興,原是河東劉氏的庶支,因上月中了舉,又聞得夫子誇他文章錦繡而成,有封疆之才,近日出了孝期,城中富庶員外郎家有女兒待字閨中的,都願與他結成親家,一時門庭若市。這柳子興素日也是個有眼裏,知進退的。這不,聽說,他棄那家財萬貫的不顧,求了咱餘姚布政使家的小姐。布政使鄭大人看他年輕後進,也是個有仕宦前景的,便允了。前日便前往下定,弄得十分熱鬧,真是羨煞了我們這些窮書生的眼。”這是衆生中愛散播消息的。

“你也別說,柳子興這親事結的真是有決斷,雖說娶妻娶德,但家財萬貫對要走經濟仕途的可不比岳家為布政使助益大,且這兩家也算是相互看對了眼……”這是衆生中愛發表意見的。

“是這樣。”,“是這樣”衆人附和道。

也不見誰發表了什麽不一樣的見解,說來說去就是幾句老生常談的話,熱鬧過後,一時也就作鳥獸般散了。

“楊兄,你怎麽看這事?”衆生中高談闊論的唐麟看一旁的楊圭聽了衆人的議論面上似有不以為然的神色,遂湊到跟前去,問道。

“自初唐起,寒門子弟皆以娶五姓女為極大榮耀,中唐肅宗朝尤甚,唐傳奇《莺莺傳》便是講的元稹為娶高姓女而抛棄崔莺莺的故事,其品行歷來為後人诟病,僅此一例可以窺見當時寒女遭棄,郎就高門之世風。及至本朝,無世族存續之根基,婚姻之事,以容貌,家世為圭,亦人情使然。依我之見……”說至此處,低頭沉吟不語。

唐麟催促道,“你以為如何?”

楊圭擡頭看了唐麟一眼,面色沉靜,爾後,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似的,說道:“我的想法,恐怕不為世俗之所容了,在我看來,不論其容貌,家世,性情,年齡,性別,種族……但求相知而已!”這麽長一句,竟不換氣,咬詞清晰,說到“相知”處,音色極重,瞧其神情極為嚴肅認真,說完竟有些虛脫,像是宣告了什麽大事。而對面的唐麟聽到楊圭說到“年齡,性別”神色愕然,既而了然,搖頭笑笑竟回身去了,猶聽得身後傳來“種族”,“相知”等詞。楊圭看到唐麟沒聽完掉頭就走,笑笑,也是常理之中的事,但自己終将所想宣諸于口,也是極為痛快之事,至于他人是否理解,就不可強求了。

唐麟這邊想,楊圭的書生病又犯了,盡說些荒誕不經之言,偏自己還巴巴地湊上去生怕錯過些什麽獨具匠心之論,倒是有些可笑了。不過楊生一貫如此,與他計較什麽。今日夫子還有交待的事沒辦,趕緊走了。

楊圭将自己說出口的話再細細思量,恍然想到,原來自己平日是這般想的,因未說出來,便如雲裏霧裏,抓不住點。容貌,家世,性情還在其次,年齡一項,世既有忘年之交,也有忘年之戀,譬如唐明皇與楊貴妃,年齡相差頗大,仍成就一番風月佳話。性別亦不足慮,古亦有分桃之好,斷袖之癖,只因不容于世,不得善終就是了。至于種族,書生狐女之情多有感人肺腑處,只是不能證實。人為萬物靈長,若不為世俗規矩所縛,其可能性幾乎是無窮的。但人終将于人群中讨生活,必然要遵循世俗之規範,想要避免此種困處,只能從心所欲,不逾矩,但孔聖人也是年七十才做到的呀。更何況庸常如我輩?難怪世間多悲歡苦樂之事。

又想到:我和茝茝……,剎那間忽然明白:原來他早已從這泥淖中脫身,獨我在此,苦苦掙紮……

茝茝:

見字如晤,近況何如?

想起來這還是我來到餘姚後第一次寫信給你,卻是要告訴你,我将要離開餘姚,返回湖湘。

自離別至今已有數年,我孤身一人在外,無從得知你的音信,心下甚為想念,想必你也是如此吧。餘姚城甚方正,我在中天閣夜讀時會仰望星空,想起東坡那句詞“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不免唏噓。

還記得之前我與你談論過的有關“故鄉”的話題?我當初那麽想要離開義陵,卻只有在離開了以後才明白“故鄉”對游子具體有什麽樣的意義,才能對外人眼中“常不為中原人文所沾被”的湖湘有更深刻的理解。三湘四水之間,械鬥之風盛行,民衆性情多剛直決裂,我們都知道。在義陵的時候,我們知道,科舉大興以來,自唐朝開科取士以至于我朝,榜上湖廣籍貫的進士少得可憐,而出生湖湘西南的一個沒有;東周楚國亡後,從漢至唐,湖廣人物,罕見史冊,貧瘠至斯!我在餘姚學習心學的同時,順便查了一下道學的歷史,這個下段具體再說。湖湘文化從宋周敦頤開端至我朝今日,已有數百年的歷史了。由胡安國父子及張栻南宋時在湖湘各書院講學,與朱熹的閩學同脈兩支,影響至今日已是鐵板一塊,無孔可入。胡張學說雖可與朱熹的合稱為“朱張學統”,但兩派之間仍有差異,差別在于張栻結合湖湘人禀性提出的經世致用之說。有學者評論“南軒弟子,多留心經濟之學”。所以,受湖湘文化重踐履思維熏陶的湖湘士人,與懸為科舉功令的朱學正統模式多有區別,往往不能從跻身科舉仕途入手凝聚權力,而只能在書院中磨砺治世之劍,這也就是湖湘不善科舉的一種解釋了。而湖湘文化經過有宋一朝的演化發展,至我大明開國,一般士人心目中,湖湘地域不啻為一片“文化沙漠”,時人文集中有“湖湘之地,荒陋之區,無半人堪語”句。嗚呼哀哉!書讀至此處,又豈是幾個象聲詞可以一言嘆之的?

再說說近來對心學的心得。關于朱子與陽明先生對“心”,“理”,“致良知”,“格物”等的定義與争論內容,我們在九苞就已經了解得很清楚了,在這裏我不在贅述。只說我來到餘姚後的發現,王學一分為八,其中以泰州學派的觀點最為尖銳。雖然一方面與志同道合的學子們一起研讀經典加深了我對經義的理解,但同時也讓我切身看到,體會到了王門後學的弊端。這些都是我多方尋訪,終日苦思後求得的結果,我在餘姚無人可說,遂在此不吐不快。

朱子道學在數百年內成為學術正統,影響深遠。在我朝已漸漸顯露出其弊端來,即:将“天理”與“人欲”對立起來,使得“天理”和現實的個人心性需求之間形成對峙,天理成為一種客觀外在的力量,對個人主體形成巨大壓力。這個你我身處此世,自是十分清楚,王學的興起也正是由于其在調和“天理”“人欲”方面所做的努力。然而,陽明之後,王學一分為八。泰州學派提出“堯舜與途人一,聖人與凡人一”,“庶人非下,侯王非高”,“滿街都是聖人”以及“無父無君非弑父弑君”,王門後學更進一步,走極端,根本否定理性,颠覆理性,否定普遍理性的價值與意義。在這種思潮影響下,有人認為,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作道德修養的功夫,于是束書不觀,以至于空疏浮陋,随心所欲的“狂禪”。甚至幹脆徹底放任一己之私心,為所欲為,不受任何文化規則約束的破壞性行為,背離了傳統儒學的基本價值和方向。這樣的心學,不是文化自生,而是自戕自毀。不是危言聳聽,而是一種對王學未來真切的擔憂。

既然看到了這一點,那麽我決定返回湖湘文化尋求心靈依托也就可以理解了,不是嗎?

可是,我回來了,你在哪裏?

圭字

甲午年冬月初七

烽火連綿的時代,家書抵萬金。可是,這是一封寄不出去的信。

楊圭寫完,默然良久,生一堆火,将猶帶墨香的書信投入火盆中,看跳動的火苗燃至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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