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石鼓新收徒道學複顯 楊圭夜還鄉夢醒南柯

從餘姚返湖湘花了些時日,其時江浙一帶受倭寇騷擾,其間有數次險情,馬車也換了好幾輛。在這樣不安定的年代長途跋涉,最容易損耗的就是随身帶着一箱箱的卷籍,等終于到衡陽的時候,楊圭早已身無長物,失落的卷冊雖然心疼,慶幸的是經典及各家闡述早已爛熟于心,書籍只是其載體,可以再購置。途中驚險遠甚于當年從義陵至餘姚。想起這一路的所見所聞,楊圭甚至都苦笑不出來。當年自己不顧一切想要離開義陵的心情仍然如在昨日,只是兜兜轉轉卻發現,原來在心學肆虐的年代,自己故鄉的湖湘文化才是道學至誠至堅的擁護力量,真是造化弄人。

休整拾掇完畢後,楊圭便帶着行李往石鼓方向進發了。一路上鳥語花香,果然是一處風水寶地,學人們靜心治學的好去處。衡山作為五岳之一的南岳,是湖廣省內數一數二的名山,附近的衡陽也沾了大山的靈氣。石鼓書院位于石鼓區,是一座具有數百年歷史的古老書院,首建于中唐,宋以後與岳麓書院并為湖湘文化的發源地,歷來是程朱道學的重鎮。

沿着石階往上,進了書院大門後,顯目的是莊嚴肅穆的武侯祠,楊圭望着武侯像,想道:“諸葛是南陽人,蜀國在今四川省,都與衡陽沒有多大的幹系,然将武侯祠建在書院顯目位置,想是書院的修建者希望歷代在此地游學的學人都能夠學習武侯的精神吧,‘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确讓人仰慕。”

由門人通傳後,楊圭很幸運地得到了山長的接見。石鼓書院現任山長,陳綸,楊圭有在來之前對他作過一番了解,前幾年在岳麓書院擔任山長,成績斐然,這幾年轉至石鼓書院,他的一些主要弟子也跟着來到了石鼓。來時聽途人說,石鼓這四年裏延請趙大洲,皮鹿門等“海內名公”講學,聲勢浩大,反響熱烈,這裏面自然少不了陳綸的功勞。今日一見,果然是一位精神矍铄的學者。只見他頭戴綸巾,身着儒衫,端的有大師風範,身旁侍立的弟子也一表人才,相貌非凡。

楊圭上前躬身一禮,道:“義陵楊圭,拜見山長。”

陳綸看了眼前後生一眼,問道:“汝此次前來所謂何事?”

楊圭揚聲道:“特來求學。”

陳綸溫言道:“之前師從何人?”

楊圭緩聲道:“餘姚中天閣王畿。”

陳綸心下吃驚,半晌道:“改換門庭乃學人大忌。更何況浙右學派與我湖湘道學素不相容……”沉吟了會,道:“石鼓廟小,恐怕容不下你這座大神,還請另擇他院吧。”

楊圭急道:“先生容禀:學生亦知改換門庭乃學人大忌,然不得不為此,實有一番不得已的苦衷,還望先生能給學生一個自呈的機會,即使先生聽後仍不改變初衷,則學生也不枉來石鼓這一遭。”

陳綸聽罷,想了一會兒,道:“也罷,你姑且說來。”

楊圭知道成敗在此一舉,凝聚神思,緩緩道:

“夫子容禀:我出生于西南蠻夷之地,本是沒有機會參與道學與心學之争的。因祖上積德,故鄉仿岳麓的規制籌建了新學院,受夫子影響,這才前往餘姚天一閣求學。承蒙王山長不棄,拜入門下。每日間與同舍生研習傳習錄。”

說至此處,一旁侍立的弟子早已不耐煩了,楊圭不動聲色,繼續道:“一段時日以後,學生日漸發現其中經義有許多不解的地方,彼時尚不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只以為是自己秉性驽鈍,不解其中真意罷了。适逢何心隐之案……”頓了頓,接着道:“此事早已傳遍學界各處,想必先生也有所耳聞。”說着擡頭看了看先生,先生聞得此言撫須點了點頭。楊圭像憶起某事般臉上浮現憤慨神情,繼續道:“此事涉及師長陰私,我作為晚學之輩不便多言。但其人德行與我心目中的篤行君子大相徑庭,此事之後我對陽明心學大失所望,遂留心心學核心人物其言其行與心學蔓延對普通民衆生活的影響。”楊圭長吸一口氣,繼續道:“我發現,像我師長那樣的事情在心學門徒中不在少數。儒學收拾不住人心。而且,心學的傳播促進民間解放思潮的流行,使得民風敗壞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學生在河南道口薛家集聽到民婦含淚控訴時方才明白,這樣的學說決不是學生畢生追求的。自此之後,學生轉向朱子對四書的注疏,醍醐灌頂,又結交了幾位道學的朋友,輾轉得知先生乃是個中大家,遂至此求學。對于這樣一個人才輩出,理論完善的學派功過,小子才疏學淺,不敢妄言,但是學生不适合該學派,自己心中還是清楚的。以上皆是學生親身經歷,切膚所得,還望先生看在學生一片摯誠的份上,就收下學生吧。”

先生撫胡須點頭道:“你的事我已經知道了。眼下我有幾個問題要考考你,出之你口,入之我耳,你但放心大膽地說就是。”

楊圭回答道:“先生請問。”

先生道:“我想問的是,其一,依你之見,心學産生你觀察到的這些現象的學術源頭是什麽?其二,何以知曉道學才是你所求的正道?想必這些都是你已經思考過的。”

楊圭略一思索,回答道:“學生淺見:心學自從王守仁開創以來作為儒家的支脈與程朱道學分庭抗禮。陽明先生過世後又以泰州學派與何心隐的狂說最為著名,其學說主張大概是以心為源,無違我心。這恰巧是心學流弊的源頭了。孟聖人說,人性本善,需引導;荀子說,人性本惡,需律法約束。孔聖人把人分為智,賢,庸,愚等。心學則崇尚但凡有心,從心而已。從他的實行結果看,以心為證在學說的倡導者處尚且會發生有悖道德的事情,這還只是小害,在心學肆略的範圍內,黎民百姓以心學為武器,一旦解除了禮教的束縛,又沒有向上的力量引導,一味的聽從本心,沒有是非道德判斷,只會使民風日下,最後釀成罔顧人倫的慘案來,其流弊可見一斑了。這只是學生的淺見,也有激憤之處,而程朱道學則相反。是以學生以為,道學才是王道。”

先生微笑着點了點頭,道:“雖不中,亦不遠矣。你年紀尚幼,能有這樣的見解已是不錯了,還需要歷練歷練。”随即扭頭對身旁的大弟子道:“一一,你帶楊生去旅舍安頓,好生安排,不要誤了明日的早課。”弟子躬身應了。

楊圭聽到這裏,心中狂喜,行禮道:“弟子見過師傅。”先生大笑着應了。

大弟子對楊圭說:“師弟,請随我來。”

楊圭惶恐行禮道:“有勞師兄。”遂一同去了。

諸事已妥,大弟子前來複命:“師長,一切安排妥當了。”

先生微笑點頭道:“一一,你素來穩重。你怎麽看楊生?”

大弟子遲疑道:“楊生雖才華橫溢,但反出師門乃是大忌,弟子怕……”

先生看來大弟子一眼,笑道,“彼道道長,我道道消。形勢逼人,事急從權。此子本性溫柔敦厚,怎會接受心學狂悖之論?另投乃是必然。更何況,此子有一顆向學之心。”

大弟子頓首道:“弟子明白了。”

先生道:“不,你不明白。”大嘯而去,留下弟子一人百思不得其解。

嘉靖四十三年,秋闱楊圭與同門師兄弟一起參加鄉試,中舉。次年春闱會試以三甲第一百二十一名登科,這一科的狀元是範應期。通過考試選拔為庶吉士,期年,擢翰林編修,微觀天下事。同年四月,因病返鄉。

四十四年,嚴世蕃伏誅。土蠻犯遼東,俺答犯肅州,李春芳預機務。

從京城至湖廣的官道上幾匹驿馬加鞭奔過,引起一陣塵土飛揚,一旁緩緩慢行的水牛打了個噴嚏,牽着的牛車內端坐着一位年約二十許的書生,身着襕衫,神色恹恹,正是歸鄉養病的楊圭。一個月的車馬勞頓,才走了一半的路程,歸途遙遙無期。楊圭伸手揭起4車上簾布一角,被揚起的塵土嗆得咳嗽起來,想到:“自己還真是奔波的命,沒幾年裏數千裏來回跑了好幾趟,連牛車都颠簸習慣了。”

再輾轉走了近一個月,從澧浦口換走水路,幾番周折,終于來到了義陵。楊圭從包袱裏拿出一吊錢給車夫做車費,自己挽了包袱踉踉跄跄按照記憶裏的模樣往前走去,邊走邊想:“自己總算明白古人說的‘近鄉情怯’是一番什麽滋味了。”

找到楊家老宅,宅中擺設如常,卻沒有人在,周圍寂靜非常,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屋中針線活做了一半,竈上蒸的米也熟了一半,牆上依舊如往日般挂着裝裱好了的幾行大字,是父親楊秀才的手筆。劉氏應該是有事出了門,楊圭找到了久違的熟悉感,心中平靜下來。放下包袱徑自倒了杯茶水解口渴,在凳子上坐着等待,一時許多遺忘已久的畫面一幀一幀地跳将出來。

劉氏找鄰居借陣線盒子回來,見屋裏好似來了生人心中大驚,想到:“莫不是遭了賊。”兩股發顫地往前走去,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在屋裏坐着,這年輕人在這時聽到聲響,擡起頭來,四目相對。做母親的“嘭”一聲扔掉手中盒子,撲過來抱住年輕人大哭道:“我的兒啊!”母子相逢場面混亂異常,催人落淚,筆者不再贅述。

二人閑話完畢,又問了雙方近況。楊圭道:“說來阿母如此驚訝,想是沒有收到我的來信吧。我在兩個月前從京城寄了封家書回來,算日子也該到了。”劉氏道:“不知是哪個殺千刀的将我兒的家書遺漏了。”楊圭想起自己這一路的艱辛,釋然道:“也怪不得他們。這路途遙遠,出了差錯也是難免的。只是讓阿母受驚了。”劉氏笑道:“不妨的,只要我兒回來,阿母歡喜還來不及呢!”

楊秀才這幾年總算教出了點名聲,因年紀大了,體力不比從前,遂提前回到家中,意外看到了楊圭。父子相逢場景不再贅述。

楊秀才得知楊圭如願中了進士,一時歡喜瘋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連聲喃喃道:“果然是我的兒子。”楊圭見楊秀才年紀不大,卻老态畢現,一頭烏發早已花白,眉目間因常年不得意隐見郁色,想到自己長年不在家盡孝,一時心中十分愧疚。

楊秀才問起楊圭歸家緣由,楊圭将這幾年的經歷一一說來,又道:“兒子雖然現在入了翰林編修,但如今朝局險惡,還是暫避為上。”楊圭心道:“今年嚴世蕃被斬,嚴黨算是徹底倒了,再無翻身的可能,可是徐階、高拱、張居正他們三個又會如何相互争鬥呢?再者,聖上龍體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天下就是裕王的了。新舊更替,歷來是局勢危亂之際,我在朝中又無根基,呆下去恐怕會有性命之憂。父親不知道這些,告訴他反而增添煩惱。”遂不再言語。楊秀才見他不再詳細說,知恐涉機密。雖然眼下不領實缺,但正六品的綠色官袍卻是實打實的。自己的兒子一向如有天佑,官運亨通是必然的事,一時歡喜無限。

劉氏見父子二人談得差不多了,插言道:“阿元,話說你也老大不小了,這麽多年在外面,可有中意的女子?”楊圭愣了一會兒,苦笑道:“兒子還小。”劉氏想了想,又道:“也不小了,你若是有意,隔壁的張大嬸家……”楊秀才聽到這裏大喝道:“慎言!”劉氏愣住,楊秀才慢言道:“身份不相配。”劉氏轉頭望向楊圭,楊圭緩緩點了點頭。一時想起衛茝,真不知道自己此生會不會娶親,臉上不由得浮現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來。劉氏看着楊圭的笑容,恍惚想起好多年前某個少年對自己說,找到了好朋友,心中大哭“我的兒啊!”卻不敢也不能說出來。

楊圭次日一早去了西市,在城東某處買了一座宅院,雇了一個本族遠房親戚照顧家裏。每日只在新院落讀書習字。

一日,楊圭在裏屋習字,忽然聽到門外隐隐傳來敲門聲,遂擱下筆走出房門傾聽,果然是有人敲門,估計是敲了有一會兒了,“砰砰”的聲音像是在宣洩叩門人的不滿。楊圭一邊跑去開門,一邊心想:“楊大叔年老耳背,若是誤了什麽重要的客人可真是不方便啊。”

一開門看到一個年約三十的讀書人,風塵仆仆,面容滄桑。楊圭仔細辨認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想起是誰,這時來人開口道:“楊兄,你還記得我嗎?我是李一呀!”

楊圭恍然大悟,連聲道:“是,是李一啊,我們可是好久沒見着了,來,裏面請。”說着将李一延入客房,一邊吩咐道:“楊叔,有客人來了。去沽幾斤酒,下幾個小菜。”

一時賓主坐定,閑話家常,兩人是貧賤之交,雖多年未見,到底還是有情分在,再者一個有求于人,一個有心應酬,加上酒酣耳熱,一時氣氛便活絡起來。酒過三巡後,李一見寒暄客套話差不多說盡,再不進入正題恐怕便要冷場了,方才艱難開口道:“楊兄,其實我此次前來是有一件事相求。”

楊圭微笑道:“但說無妨,只要是兄弟能辦到的。”

既然開了口,接下來就容易多了。李一接着道:“這事對楊兄來說應該不是什麽難事。我岳家因與鄰裏有了些糾紛,鬧上了公堂,這官司現今落在曹縣長手裏,不日就審判了。”說罷,頓了頓,開口道:“我聽說,這曹縣長與楊兄有舊呀。”

楊圭心下了然,接口道:“鄰裏糾紛還是私下調解為上。我因病歸故裏,本是不方便參與縣中訟事的。”話鋒一轉,接着道:“不過既牽扯到李兄岳丈,便如我親父一般。”

李一見楊圭作态,一時心中厭惡,腦海中驀地蹦出一句:“若是真如你親父一般,我的事不久泡湯了嗎?”轉念想到:“自己有求于人,這樣想萬一有一分顯在臉上,被他看出了端倪,事情就不妙了,萬萬不可如此。”遂竭力平靜,聽他繼續說。

楊圭繼續道:“正好我将往拜谒曹縣長,若是便宜,便說及此事,斷不會讓貴岳家含冤受屈就是!”話說得急,說罷連忙呷一口茶潤潤喉。

李一本不抱指望,今聽得楊圭一口應承,自然喜出望外。雖還不一定成事,但總比求告無門的要好。事既然已經說好了,李一遂放下心思,一改來時沉默寡言,局促不安的模樣,一時話多起來,專心與楊圭閑話當年。忽想到什麽,喃喃自語道:“想不到你倒是轉了性子。”

楊圭裝作沒聽清,忙問道:“李兄說什麽?”

李一自悔失言,連忙掩飾性地舉起手中的酒杯,道:“這酒,可真是好酒啊!”

楊圭接口道:“可不是嘛,這可是楊叔特地從鄰家酒鋪裏沽來的,說是幾十年的陳釀了,周圍酒家都比不得。”說罷微笑地舉了舉手中酒杯,抿了一口示意。

李一看楊圭神色如常,以為已經掩飾過去,放下心來,也應景似的飲了一杯。

楊圭已聽到李一說了什麽,又是什麽意思,為免尴尬,只裝作沒聽見。自己少年時不愛搭理人,也不理事,大概是他上門時本就沒指望自己會應承他吧。一樣一想,不由得憶起許多往事來。

李一閑話道:“說起來,你這次回來,我們沒幾個知道。你也不說一聲,這不,怪冷清的。”

楊圭想起門前積累的落葉,眼角上揚,道:“可不,已經到‘門口羅雀’的地步了。”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李一看到楊圭作怪的表情,忍俊不禁。想了想,又道:“我們也就算了,怎麽你回來不去找衛茝呀?當年你們兩個可是…”李一看到楊圭投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冰冷陰沉,話戛然而止,怎麽也說不下去,笑容也僵在臉上。

氣氛一時有些沉悶,李一心中後悔不疊自己怎麽就挑了這麽個話題。才聽到楊圭緩緩道:“你知道北宋孟獻皇後故事嗎?”

李一見楊圭總算肯說些什麽,心下一松,又聽見他扯到某個死了幾百年的老女人,聯想到他少年時就喜歡講不着邊際的歷史故事,這下總算是找回了一點熟悉感,又不曉得他到底想講些什麽,心中不免忐忑,只得耐住性子聽下去。

“孟獻皇後孟氏,本是小家小戶的女子,因機緣巧合被高太皇太後嫁給了當時的皇帝哲宗。二人婚後不諧,她不得寵,宮中得寵的是貴妃劉氏,也許是門第的原因,她也不知道怎麽去争寵,甚至女兒病了也束手無策,反而求助巫醫,被貴妃鑽了空子,誣以巫蠱之名,順利地被廢,在瑤華宮修行。”

“三十多年過去了,皇帝也換了兩三茬,宗室南遷,國難當頭之際,國民想起了這位皇後,将她迎入宮廷,主持大局。果然,她在宮變之際以果斷老練的手段震懾住暴徒,對後來的南宋高祖中興作了巨大的貢獻。這個時候的她與當年那個軟弱無主見的皇後判若兩人。其間唯一改變的是時間。”

“所以,時間會讓一個資質不差的人明白很多事情。”

李一讪讪道:“是啊,很多年了。” 随即腹诽道:“不過想說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竟然扯出這麽多!”狐疑地掃了對面自怨自艾的人一眼,心想:“這話,除了衛茝,也可以影射我吧?”心裏不免別扭起來。

楊圭心想:“十年,足以讓我明白,他不愛我。”嘴裏卻說:“來,來,繼續喝酒。”盛筵繼續。

一直喝到日沉時分,二人意猶未盡,奈何天色已晚,李一再不趕回家,就要觸犯宵禁之令了。于是主人家再三挽留,做客人的再三稱謝,姿态做足了十分,方才散了。

李一一出楊府大門,被冷風一吹,因酒喝多了發暈的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自己在酒席間摸爬滾打這麽些年,這麽點酒量還是有的,楊家的酒度數有限,還不至于醉倒。等走出了楊府,方才一身輕松,想道:“縣衙裏與刑師爺交好的黃老爹屋子修得天宮似的,楊翰林的府邸卻門可羅雀,真是咄咄怪事!哼,原以為進了京城,做了翰林學士便如何了不得。看楊圭如今世故陰鸷的模樣,與從前天真爛漫的少年一比,可見各人有各人的苦處,是平白羨慕不得的。再說,開口求人辦事,少不得就要矮人一截了。碰巧碰上了楊圭這麽個別扭的家夥,被他給了臉子瞧,恐怕他還不自知哩。然而為了岳家,少不得一一忍了,回想起來今天真是窩囊!”想至此處,恨恨地跺了跺腳,遂忙趕回家告訴渾家今日所得,再商量如果楊圭這條路走不通,又要怎麽辦。

這廂楊圭送走來客,收起一直挂在臉上快僵掉的笑容,吩咐楊叔将酒席收拾了,準備洗浴用的熱水,因喝了酒,頭疼得很,原本夜讀《中庸》的計劃只得擱下,心中十分惱怒。收拾一番,倒頭睡了,臨睡前想到:“這下好了,估計明日也起不來,拜訪曹縣令的事只好往後推了。”

半睡半醒間,恍然自己好像一個游魂似的,四處漂泊,不一會兒來到一個所在,亭臺樓閣都像是哪裏見過一般,又聽到孩童琅琅的誦書聲,原來是個學堂。再飄至某一角落,有一小小少年在踟蹰等待,忽然他雙眼亮了起來,原來是等的人來了,兩個少年在一起講了會兒話便各自分開了。

送走那人,少年斂首袖手慢慢往回走,想到這世上竟真有人與自己兩心相契,只覺滿心歡喜,忽又想到,平日裏看的那些子史書,多少當年摯友終成仇雠。自己與那人,也會像努爾哈赤與他弟那般嗎?小小少年在史書上見到過許多類似的故事,理智上雖知道世間容不下真心相待這個道理,到了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卻怎麽也不能相信,只是歪頭疑惑,我與那人真的會這樣嗎?怔忡之間,小小疑惑終被相見的喜悅沖淡,少年甩甩頭,将這一疑惑甩出腦海,嘴角噙着笑進了屋子。

楊圭局外人般看着少年思忖過後含笑進屋的背影,心中只覺有萬分悲傷不可排解,難過得要墜下淚來,掙紮中醒來,原來竟是一場夢。然而夢中情緒萦繞心中不能消散,神智反而越加清明,遂起身披衣走至院中。正是暮春時節,月色如洗,夜風習習,帶動園中樹木唰唰作響,月光傾瀉而下,照得地上疏影斑駁。白日裏鋪的草席上已積累了厚厚一層合歡落英,空氣中暗香浮動,令人聞之氣爽神清。今日既望,月挂中天,楊圭站在石階上仰首望月,細細思忖夢中情景,臉上浮現一絲不明笑意。自己倒是許久不曾夢見過往,而夢中情景少年回廊間的思慮是真實存在過的,只是就像夢中所思一樣,當時根本就不信,也不曾放在心上,爾後情況急轉直下,傷心憂嘆還來不及,哪裏有心思翻出這檔子事。現在想來,不禁十分贊賞自己少年時的洞見,竟是一語成谶呢。只是猜到了過程與結局,卻未猜到緣由,畢竟,人心的幽暗曲折不是只讀聖賢書的小小少年能夠窺探的。少年時的自己只想着,信任能夠消除龃龉,卻不知世上從無毫無根基的信任。無論多麽深厚的情義,都會在無止盡的猜忌、誤解、嫌惡、傷害、抛棄中消耗殆盡。自己與茝茝,在毫無利益糾葛的情況下,不過是從義重情深走向日漸疏離,若真像史書上那些接近國之利器的天潢貴胄,但凡有利益沖突,只會是反目成仇、拔劍相向的命運。人情如此,難以避免。

許久,楊圭回房取來自己平時用的湘妃笛,想着,“茝茝,我近來學會了吹笛,吹給你聽。”随即,只聞得一陣竹笛聲響起,曲聲悠揚,袅袅不絕。

俄而東方既白,楊圭回身向屋中走去,想着,“姜白石四十餘年來為合肥二姬詩詞不絕,我少年時因其當時不作為只事後懷念而不以為然,今日輪到己身方知,‘人間別久不成悲’,原來是這麽個意思。”

書案上文集攤開來,楊圭上前掃了一眼,其中有一句,“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和昨夜情形真是相稱。陳與義在北宋時過得暢快淋漓,國破城亡後,誰又知道他徹夜吹笛時,想的是什麽呢?

楊圭心想:茝茝曾經真心對過我,這樣的心意,以前沒有遇到過,以後也不會再有。如果不被記錄,就從未存在過。于是執筆書寫,想了想,題名:義陵往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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