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

奧黛爾生在意大利卡塔尼亞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貧民區。

八歲之前的生活一直非常平靜，雖然也是捉襟見肘、有了上頓沒下頓的清苦。爸爸媽媽很愛她這個獨女，街坊鄰居相似的樸素和善，沒有上層階級權勢和金錢的市儈污穢，流淌在這破舊卻溫馨的寸土之上的、只有貧窮人們之間才有的和睦情誼。

那時候的奧黛爾是個活潑開朗的孩子，愛說愛笑，擁有那個年齡段特有的調皮好動、風風火火，再加上一頭利落的黑色短發，時常讓人誤以為是個精神氣十足的俊秀男孩。

鄰居們很喜歡她，還有一幫打打鬧鬧玩得開的孩子圍在她身邊。互相照顧、互相扶持，很平穩而艱苦地走過了一段久遠的歲月。

那種在如今的奧黛爾看來平緩拖沓、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漫長的生活節奏，卻恰恰是奧黛爾深埋于心底、最為懷念的。

懷念每天回家就迫不及待鑽進鼻子裏的、最廉價的那種烤面包的香氣；懷念每天彌漫在破舊小屋各個角落的劣質皮革沙發的味道；懷念每天都可以遇見的各式各樣但都如出一轍清澈純粹的人們的笑容。

她深愛那種接近于陽光的溫暖氣息，來自那八年命運軌跡在她身邊兜兜轉轉的那些人。

奧黛爾人生中第二次感受到那種氣息，是在機場接機、第一眼見到迪諾的時候。但是由于長久地活在黑手黨世界而封裹了內心的她，很長一段時間都固執地認為那只是一剎那的錯覺而已。

“那、然後呢？”迪諾晃了晃紙杯子裏涼透了的咖啡，輕聲發問。

奧黛爾為小小的走神露出一笑表示歉意，然後她扭頭把目光投向了幽深的夜幕中去。

“然後、一切支離破碎在八歲那年的夏天。”

奧黛爾當時伫立在一片火海之中，橙紅色的光芒席卷了整個視野，事物僅剩下在火舌的吞噬中不斷模糊的輪廓。槍聲、呼喊聲、逃跑聲、甚至是過街老鼠驚慌逃竄碰翻了油壺和燈燭的輕響，所有雜亂的聲響都交織在一起，撞擊着奧黛爾無比脆弱的耳鼓膜，無限放大，卻異常的清晰分明。

奧黛爾渾身都在戰栗，瞪着驚懼的雙眼，呆滞地直勾勾地注視着這一切，腦海裏充斥着亂七八糟的聲音，引起駭人的共鳴，她感覺都要炸開了。

呃啊——

她拼盡全力尖叫了一聲，然後在灰堆裏昏死了過去。

第二天，哦不、也有可能是第三天，奧黛爾醒了過來，奇跡般發現自己還活着、傷痕累累地活着，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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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了疼痛，忘記了饑餓，那一刻她只剩下茫然，茫然得不知所措。

就這樣順理成章地，八歲的奧黛爾心中埋下了往後一輩子都難以根除的一顆惡劣的種子——一場黑手黨之間稀松平常的火拼剝奪了她的全部。

轟然而至。迅速離開。然後剩下被掠奪得一幹二淨的她在原地呆愣。

雖然天空還是一如既往的水藍，但從那一刻起，奧黛爾眼中的陽光已然失去原本的色彩。

世界一片斑駁的寂靜。

八歲的奧黛爾由于貧民生活的歷練，擁有很強的獨立性和自理能力。一個人在廢墟堆裏扒拉出還能使用的器物，麻利地打成包裹，和其他幸存的少數人一起踏上了異地求生的路。

她選擇了西西裏巴勒莫。

八到十四歲的時間，奔忙于打雜、做零工和偷師各種各樣的技藝之中。擦皮鞋、烤面包、通下水管、修電線等等，各行各業都有涉獵，範圍之廣令人咋舌，不分輕重、不分高低、不分難易，能學的她都學，從師無數，就差沒捧個碗到街頭找個乞丐跪下拜師了。

她對自己說，只要能多學一點，再累也沒有關系，藝多不壓身，現在零碎渺小的本領都有可能成為将來生存下去的支撐。

在這個冷血殘酷并且動蕩不安的年代，她的理念堅定而為一，那就是活下去。如果說得更具體一點、那就是好好地活下去。

來到這個世界，是父母饋贈了生命；而能不能保住這份珍貴的禮物，就得靠自己了。

奧黛爾活下來了，很艱辛。但她覺得比起兒時的生活除了累一點以外也沒有什麽，相反，用自己的雙手創造財富她更覺得充實、具有成就感 。

但之于時代和社會的失望，卻一分一毫都不曾減少過。

奧黛爾十四歲的末尾三個月在一所酒吧當洗碗工。

“嘛，稍等一下，我再去要點熱水。”言罷奧黛爾起身朝店裏走，視線掃過微微泛白的天盡頭，眼眶突然間就不明原因地有些濕潤。

她是有多久一次性沒說過這麽多的話了。那段蒙着厚厚灰塵的故去時光，又是多久沒有被尋出來，感受一下日出的溫度了。

重新沖泡好咖啡，奧黛爾交疊雙手支起下巴：“好了我們繼續吧，剛才講到哪裏了？”

迪諾抿了口咖啡，嘴角順便抿出一個淡淡的笑痕：“洗碗工。”

“哦，洗碗工……”奧黛爾若有所思地虛起雙眼，似乎在努力回憶，“你能想象一下這樣的場景麽、你端着盤子對擋在前面的黑西裝大叔禮貌地說，‘請讓一讓’，接着對方扭過身不耐煩地直接把槍口頂在你腦門上？”

迪諾不說話。這樣的場景……其實對于黑手黨來說并不很罕見、甚至是很好理解的。

奧黛爾似乎猜到了迪諾的想法，于是淺淺地微笑道：

“沒什麽奇怪的對嗎？是的，因為比這更嚴重的各色鬧劇幾乎每天都重複上演着。”

然而奧黛爾的下一句話卻有種莫名的驚悚意味在裏面。

“在十四歲的我的面前。”

仿佛在午夜，命運的鐘聲倏然響起，昭告着無望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