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三十五

奧黛爾第一次和白蘭會面的時候正值盛夏，在第勒尼安海的海邊。

一只通體潔白的水鳥舒展開流線型的翅膀，以優美從容的身姿貼着海面緩緩滑過，然後伸長纖細得不盈一握的脖頸，擡高蹼足，順勢而起，在上空盤旋，最後在海天相融的邊界裏，留下一個模糊而寥遠的輪廓。

蔚藍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卷上沙灘，在腳邊安靜地擱淺，從沙子的縫隙中滲漏下去，留下一卷細小的泡沫和比米黃色略深一些的印痕。鹹鹹的海風裹挾着微苦的腥味灌滿了鼻腔，嗅覺細胞絲毫沒有抵抗意識地繳械投降，很快沉溺在這股別具一格的鹹澀味中。

天空很藍很藍，清風略顯慵懶。擡起頭，一汪廣闊清澈的淺藍直直落入眼底，飄着幾縷潔白的心事。天是海的背影，如此單純、學不會僞裝，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翻雲覆雨說變就變，令人措手不及、任性嬗變得像個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天空高遠而明亮，無限延伸，在視野難以企及的地帶慢慢彙聚、熔融、冷卻、沉澱，接着彙入大海——相較而言要深沉得多的大海。

都說天空和大海是相愛相生不可分離的——天是懸空的海，海是倒置的天，隔着無法跨越的距離，平靜地相愛。它們把對方映入眼中，敞開胸懷包容彼此的色彩和變化，漸漸融合，在無窮遠處相交，最後成為不能分割的整體——

“這或許就是愛與生命的最終形态、一派深藍呢。”

少年的嗓音歡愉而平和，一身純粹耀眼的白色衣服，暈染上了稀薄的金光，美好得如同從文藝複興時期的壁畫上走下來的神使。

奧黛爾停下沉思，向身旁一襲黑色西裝戴着蛤蟆鏡、操着雙手的同事揮手示意不必跟來後，獨自舉步來到少年的身邊。沁涼的海水淹過腳踝，隔絕了西西裏島夏季的炎熱，只留下從細膩的沙子上傳來的構不成威脅的柔和熱度。奧黛爾的餘光順着眼角滑落出去，悄悄地打量起身旁的少年來。

也就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比自己稍矮一丁點，只是這細微的差距幾乎看不出來就是了。一捧毛茸茸的白色短發，看上去手感很不錯的樣子，碎發掩映下，側臉的輪廓挺拔俊朗，細節之處又十分精致，五官仿佛經過中世紀歐洲最優秀的手工工匠的雕琢打磨，顯現出極為完美的契合度與協調感。左眼眼角下一枚倒立皇冠紫色标記，十分打眼。

少年似乎察覺到了奧黛爾有些失禮的端詳，他微微偏過頭來，黛紫色的雙眸如琉璃般剔透，此刻稍稍虛起，揚起幹淨而又略顯得可愛的笑容、上挑的尾音輕佻又不輕浮。

“不要這樣子偷看我喲，我會不好意思的~”

“呃……”奧黛爾噎住，轉而不自然地幹咳一聲，遮掩自己的窘态，“咳，抱歉，只是有些好奇罷了。”

話說回來，你那像是不好意思的樣子麽。

少年沒有再多說些什麽，只是收回視線繼續看海。

一時間尴尬起來，奧黛爾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才好了。

Advertisement

風大了些，空氣流速驟然加快，一個浪頭猛地掀上岸來，驚得一灘正悠哉惬意、栖息小憩着的水鳥紛紛而起，拍打着翅翼嘩啦啦一陣響，在水藍色的天幕上散落開點點白芒。

“随遇而安，又很自由，他們還真是幸福呢。”

少年依舊保持着微笑，眼角眯起，定定地注視着那些海鳥。

聞言，奧黛爾那偶爾起作用的直感力讓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你和它們很像。”

少年困惑地看向奧黛爾，接着緩緩說道：“可是我并不自由呢。”

奧黛爾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窘迫得無以複加。她恨不得敲敲自己的腦袋——她剛剛還注意過鎖在少年腳上、看上去無比沉重的鐐铐來着。

在奧黛爾默默地糾結措辭、尋思着要開口道歉的時候，少年突然又舒緩了笑意：

“不過，你說的也沒有錯喲。

“在這個數維數次元交縱錯雜的世界裏，我是唯一一個完全自由的人呢，只是大部分被局限了視野的人們看不到、認識不到而已哦~”

奧黛爾自然是沒聽懂，但她潛意識裏覺得少年說的是真的。

“話說回來，在這個世界裏，我們相遇的真早啊，在其他平行世界裏似乎都沒有過呢、”少年那十分熟稔的口吻，好像彼此已經認識了很多年一樣，“很難得的喲，奧黛爾~”

“诶？！”奧黛爾非常詫異，且不說少年嘴裏那些她根本聽不懂的新鮮詞彙，她早就調閱過大腦裏的存檔記錄，确認自己沒有見過眼前這個少年，而這個少年居然會如此親切地叫她的名字。

“不要擺出一副相當吃驚的樣子嘛~

“我是白蘭，白蘭傑索。密魯菲奧雷的Boss，也就是、”

少年的目光一直善意無害，甚至帶有幾分孩子氣的天真、甜膩的氣息，可他說的話，卻讓奧黛爾仿佛只穿件薄衣就被孤零零丢到了西伯利亞，從裏到外狠狠地打了個寒噤。

“也就是未來使你叛變彭格列的那個人喲~”

奧黛爾沒有辦法形容自己現在的感覺，似曾相識的、就像是當年遇見Reborn時那樣、黑西裝小嬰兒挂着一臉明媚得盎然的笑容，說出了“我是意大利黑手黨第一殺手”這樣的句子的時候，奧黛爾從心底裏剎那間滋生出的輕微的、卻是不容忽視的戰栗。

奧黛爾有種扁桃體充血的錯覺，嗓子眼堵得死死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稍重一些的呼吸也硌得生疼生疼的。

“啊啊，對了，其實之前的那句話，就是十年後的你對我說的喲~”

話題轉得有些快了。

“呃？那句話是指……”

白蘭回過頭去，笑容清和甜糯，瞳孔中閃着粼粼的光，如同染上紫色的海面，尾音卻沒有輕佻地上揚。

“這就是愛與生命的最終形态、一派深藍。

“等你跨越了日光，穿過了雲層，你會看見的是一望無際的海，所有生命回歸初始狀态，協同着它們的愛彙聚到海天相接的寬容懷抱，洗脫一切罪孽，換得最後的救贖。

“所以這就是愛與生命的最終形态、一派深藍。”

少年随手一撥，理了理自己的劉海，“你的原話是這麽說的哦，奧黛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