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六丫

周月上一轉頭,對上五丫焦急的眼神。五丫不敢看顧安,心裏又急,只一個勁地扯着自家四姐,聲音細小。

“有…我們村也有…”

“有什麽?”

自是有那丢棄體弱多病的孩子,任他們自生自滅的地方。周月上後知後覺地想到,一時間五味雜陳。

五丫膽子大了一些,接着道:“我…以前聽村裏的老人說過…有那養不活的孩子,就送進深山裏,叫什麽活死人坳。”

一聽這名字,就不是什麽好地方。周家那對無人性的父母,可能真會把六丫送到那死人坳去。若真是那樣,得及時找到,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顧安聞言,看向姐妹倆,“最近天氣甚好,早起雖有晨露,并不會潤濕土地。但山林不比鄉野,土地本就濕潤些,加上清早的潮氣,有些低谷之處确實潮濕。河邊雖有泥,卻稀如溏,與山泥不同。五丫你且仔細想想,你爹鞋上的泥是河泥還是山泥?”

“山泥,一定是山泥!”五丫低喊着,臉色激動起來,帶着急切和一絲期盼。

周月上立馬對顧安道:“多謝相公的推測,事不宜遲。天寒露重,山林深不可測,我與五丫這就去活死人坳找人。”

先找到人要緊,那對夫妻倆以後再收拾。

“今來也去。”顧安淡淡吩咐。

耿今來早就聽得義憤填膺,主子一發話,當下就去開門。

大清早的,村裏許多人還在夢鄉中。有些勤快的人也起了身,在各自的院子裏忙活着準備朝食。

三人一起出門,繞過村子,朝山的方向走去。

經過秋嫂家門口時,她那婆婆正在院子裏數蘿蔔白菜。聽見動靜,站起來看到他們三人。那溝壑密布的臉露出鄙夷,撇着嘴,一臉不屑。

“裝什麽大戶人家,又是買菜又是買雞子的,我還當那餓死鬼要翻身。誰家娶了那麽能吃的婆娘誰倒黴,才來一天就背不住要去山裏找吃的,叫你充大還吃雞子,哼!”

手上的動作不停,數了兩遍,覺得似乎少了兩顆蘿蔔。頓時臉拉下來,朝屋裏大喊着,“你個敗家玩意兒,趕緊出來。”

秋嫂子捏着衣角出來,畏畏縮縮的。

“娘,您喚我?”

“你跟我說,怎麽少了兩顆蘿蔔?”

“我不知道,娘是不是數錯了”

秋嫂子的男人姓張,在鎮上幫工,十天半月回來一趟。家裏的事情都是張老太說了算,她這個媳婦半點主都做不得。

張老太一聽,稀拉的眉毛豎起來,“不可能,我天天數,早晚數,還能有錯?”

“娘,媳婦一人也吃不完兩顆蘿蔔,又沒回娘家,哪裏就能少,一定是您數錯了?”

“是嗎?”張老太有些狐疑,想想兒媳說的也有理。一時間開始懷疑是哪個鄉鄰偷了自家的蘿蔔,站在門口罵開來。

周月上幾人遠遠聽到罵聲,無心理會。他們走過田梗,繞過田地,再沿着山下的路朝下河村的方向去。那活死人坳在下河村地界,幸好兩個村子離得不算遠。

晨起霧重,周月上都覺得有些受不住寒氣,一看五丫,臉已凍得發紅。

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天就亮了。他們到達下河村的山腳,順着五丫指的路,幾人鑽進山林中。山林中的寒氣更重,周月上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四姐…”

五丫看着凍得難受,卻比周月上好不少。

“我沒事,趕緊找六丫要緊。”

山裏的樹有些還綠着,大多數的都是枯枝橫生。雜草灌木等綠的少,到處都是枯索索的布滿潮氣。

山路有些濕,周月上盯着看,突然伸手一攔。

“等等,你們看,是不是有腳印?”

仔細看去,路上有一列淺淺的腳印,朝着山裏延伸。這樣的腳印,應是最早進山的人留下的。若是再過幾個時辰,進山的人多,恐怕就什麽也看不出來。

五丫激動起來,“四姐…像…像爹的腳大小…”

她這一說,周月上跟着激動,只要沒尋錯方向,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六丫。六丫在山裏,多呆一會就多一會危險。

誰也不能保證那深山老林有沒有野獸。

耿今來尋來兩根樹枝,折成棍子交給姐妹二人,“少夫人,五丫,春天蛇多,你們拿着。”

一聽到蛇,周月上渾身起雞皮疙瘩。

她緊緊地握住木棍,跟在耿今來的後面。

“六丫!”

五丫喚起來,聲音在山林裏回蕩着,除了鳥驚飛的“撲騰”聲,什麽也沒有。

“快,我們往裏面走。”

既然有那死人坳的地方,周家那畜生般的父親肯定不會把人丢在近山,而是往深山裏扔。他們得盡快趕到活死人坳。

五丫也明白過來,開始狂跑着。山路不平,還有雜草枯枝,自是跑不快。

越往裏走,草木越深,已漸漸看不到人踩出來的路。

“五丫,你知道地方嗎?”

五丫搖搖頭,“我只聽人說過…要一直往裏面走…”

周月上皺着眉頭,突然腦海中閃過一個畫片。在大山的深處,有一個茂密的低谷,那裏樹木茂盛,密密實實。

潛意識裏,她知道那是極為可怕的地方。很快,腦海中出現許多枯葉,枯葉中有白骨,零亂地散落在密林中。

那是…

她眼前一亮,一定是原主的記憶。

“朝那邊走。”

耿今來聽到她的話,先是一愣,轉而明白過來。少夫人比五丫大,以前沒少往山裏跑,可能是知道地方的。

五丫也沒有懷疑,四姐胃口大,常年上山下河找吃的,這附近山裏都被四姐摸遍。四姐說不定在找吃的時候,到過那活死人坳。

幾人朝着周月上指的方向繼續前行,這一次,走在前面的不是耿今來,而是她。

她像是知道路一般,熟練地撥開密實的灌木,小小的身體前擠去。路一定錯不了,她想着,已經留意到有灌木被踩折的痕跡。

那斷痕還新鮮着,看着是不久前被折斷的。

心中越發肯定,有人今早到過山裏。

“六丫,六丫!”

她邊走邊喚,五丫和今來也跟着喚起來。聲音在山林回蕩着,伴随着他們穿行山林的“沙沙”聲,還有飛鳥扇動羽翅的聲音,再沒有其它的聲音。

從進山到現在,都走了快一個時辰。

前面的樹木密得極難通人,她全身上下都被露水打濕,散亂的發絲黏在臉上。回頭一看,今來和六丫也好不到哪裏去。

“快了,就在前面。”

她指着,心裏隐有不好的預感。他們這麽叫喚,都沒有人回應,六丫會不會已經…?

便是有一絲的希望,她也要找到人。

想着,重新撥開前面的障礙,身體往前艱難行進。

大約是到了地方,她阻止今來和五丫,“你們在原地別動,下面是個大谷坑,要是掉下去極難爬上來。”

原主就是掉下去過,費盡艱辛才逃出一命。

“少夫人,我和你一起下去。”今來說着,擠到前面。

“不,你們在這裏等我。我知道有個地方能滑下去,但上來不易。你們在上面接應我,一旦找到六丫,我就高聲呼喚。你們尋些藤蔓纏成繩子,等會拉我上來。”

要是留五丫一人,肯定不行。五丫力氣小,拉不動任何人。

耿今來聽她這一樣一說,立馬明白。

“那少夫人,你小心些。”

“四姐…你千萬不能有事…”五丫的聲音帶着哭腔,可憐巴巴又滿含希望地看着她。

她笑了一下,抹了一把臉,将黏濕的頭發抹上去,“我知道,這山裏,沒人比我更熟悉,你們放心吧。”

說完她貓着身子在樹底下鑽行,找到一處口子,順着濕滑的陡坡往下滑,一直滑到那深坑的底部。

深坑下面,潮濕又黑暗,密密的樹底下鋪着厚厚的落葉。落葉堆積多年,發出腐爛的氣息。她直不起腰身,一個間隙一個間隙地往前擠着。

突然腳下像踩到什麽,她的臉寸寸雪白。

快速往前走着,不去想那圓滾滾又堅硬的東西。

除了人頭骨,她想不到其它。心裏發着毛,若不是有原主殘存的記憶,她真不敢獨自一人在這深山老林裏行動。

“六丫,六丫!”

她重新呼喚起來,期冀能聽到有人回應。

可是,回應她的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沙沙”聲。

她眼睛四處瞄着,握緊棍子,壯着膽子繼續前進。

突然,她聽到一絲極其微弱的聲音,高呼起來,“六丫,六丫是你嗎?”

那聲音還是很細小,不注意聽都差點聽不出來,她加快速度,也不管腳底下踩到些什麽,摸索着朝聲音的方向擠過去。

當她再次撥開密密的樹枝,出現在眼前的一團黑灰灰的東西。

那東西還在動彈,聲音就是這裏發出的。

“六丫,是你嗎?”

那團東西動了動,然後艱難地擡起頭。那是一個骨瘦如柴的孩子,像一只病死的山獸般灰敗。孩子似是很無力,頭很快重新垂下。

她只來得及看到那皮包骨的臘黃小臉,還有那雙驟然迸發出生機的眼睛。

“六丫!”

她不管不顧地爬過去,一把将六丫從枯葉堆中抱起來。若是記得沒錯,六丫應該有六歲,可是懷中的孩子,是那麽的輕。就像三四歲的模樣,而且還是極為瘦小的三四歲孩子。

六丫的身上僅是單薄的破衣,根本不能禦寒。小小的身子冰冷且如一把細骨,輕得像一把稻草。

“六丫…”

她快速脫下自己的外衫,将六丫包起來。六丫極為虛弱,除了眼裏還有一絲光亮,就像一個破碎的布娃娃,毫無生氣。

“四姐…痛…餓…”

那幹裂起皮的嘴費力擠出幾個字,枯瘦的手死死抓着眼前人的衣服。

周月上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重重擊打着,打破她對生活所有的認識。那些過往的太平歲月,那些錦衣玉食的宮廷生活,漸漸擊成碎片,再也拼湊不齊。

她緊緊地抱着懷中的孩子,艱難地貓起身。

“六丫,別怕,四姐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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