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師徒對弈

邊走邊想,何謂六芒星陣?古人有雲,一字長蛇,二龍出水,天地三才,四門鬥九,五行生克,六金六甲,七星北鬥,八門金鎖,九九連環,十面埋伏,卻從未聽過什麽六芒星陣,這讓我好生疑惑。腦海裏浮現剛才差點被白光擊中的情景,那毀天滅地般的氣息仿佛還萦繞身邊。

正走着,邊上樹葉突然晃動,一個黑影出現眼前。

“姑娘停步!”我吓了一跳,一個哆嗦,以為碰到土匪強盜,等看清來人,膽子上來,嘴裏嘟囔:“怎麽?剛剛不是你讓我走的嗎?”來人正是救我的黑衣男子,趁着月光還能看到他胸口上的污穢物。他并未答我,月光熙熙攘攘照在他銀色面具上,有些冷清。他右手忽然一揮,我感覺袖口一空,低頭一看,先前的紅色絲帶和橢圓物都不見了。擡頭之際,男子半個身影湮沒夜色中。

“喂!”我喊他,“那東西是我的,你不能拿走!”寂寥無聲,眨眼功夫,人影全無,只剩樹葉嘩嘩作響。

我非常氣惱,這人簡直比土匪還要無恥,如此明目張膽。一絲音色突然從很遠地方傳來,先是低沉,如涓涓細流,漸漸深入,繼而悠遠綿長,比之高山水澗還要來得深邃,似乎在訴說什麽,天地瞬間寂靜。我仰起脖子看到前方不遠一棵大樹上,枝葉間,男子手握什麽東西放于嘴邊,隽永的音色便從那裏傳來。心裏有些悸動,仿佛自己是雲卷雲舒、花開花落般的過客,我喃喃自語:這世上竟有如此純淨的音色?

身旁突然站出一人,青色衣衫,正是之前叫黑袍男子公子的人。他漠然看我一眼,道:“這個世上還會有純淨麽?”說罷他只身而起,林木晃動,沒入黑暗。

對于他的話我沒細聽,看了看天,快步往家走去,邊走邊皺眉,心裏忐忑不安,想着回家要編個什麽樣的謊話哄過娘親。這一想,就想了一路,遠遠看到自家後門亮起的紅色燈籠在夜幕下發出淡淡的光芒。

走近圍牆邊的一棵大樹,“呱呱,呱呱。”我學着青蛙叫起來,不一會,圍牆裏面傳來“嗦嗦”聲,緊接着,後門“哐當”一聲開了,蘭莜半個身子從門裏探出來,“小姐,小姐。”她叫我。我趁她沒注意疾跑過去,一手拍在她肩膀上,“嘿,我在這。”蘭莜一個哆嗦,腿一軟差點坐地上,等看清是我,眼睛裏全是水霧。我知道她是徹底怕了,怕我徹夜不歸,怕我遇上壞人,我忙抱住她,“好了,好了,我這不是回來了麽。”蘭莜吸了吸鼻子,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邊哭邊擦眼淚,很是傷心:“你還知道回來,現在都什麽時辰,要真真出事了可怎麽辦才好。”我繼續安慰她,眼睛卻滴溜溜地瞅着後院,“爹爹回來了嗎?”蘭莜呸我一下,“現在知道害怕了?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一個人出去!”我垂下頭,模樣看似特別委屈可憐,她不忍,道:“老爺晚上參加一個同僚生辰宴席,喝醉了酒,現在正在廂房內休息,夫人陪着呢。”我一聽,心裏直樂呵,徹底放下心來,對着她吐吐舌頭,拍拍胸脯,呼出一口氣,嬉笑道:“如此甚好。”拉過蘭莜正準備從後門進去。

街上傳來一陣木魚聲,一個癞頭和尚從暗處走出來,身上罩着一件破爛僧袍,左胳膊的半截袖口從手腕處斷開耷拉下來,樣子特別狼狽。和尚叫我:“這位姑娘,且慢走。”眨眼便到了我和蘭莜跟前。他左三步,右三步,在後門正中央停住,眼睛一上一下打量着我,看着看着竟朝我伸出了手。蘭莜一下護在我前面,兇巴巴道:“去去去,哪來的瘋和尚,翰林家的小姐也敢動,仔細了你那一身皮!”

和尚不慌不忙,将木魚扔進一個補了十多處補丁的破口袋裏,再将敲木魚的棒子豎在腰間,手朝我一晃,一塊玉佩墜下來,他道:“敢問女施主,此玉從何而來?”我一驚,右手摸向脖子,環形玉佩不見了,赫然到了和尚那裏。

我上前便要奪下,嘴裏嚷嚷:“好你個和尚,佛家五戒中第二條便是不偷盜,你身為佛門弟子,怎可光明正大偷竊他人財物?豈不落了佛祖尊嚴?!”我一陣搶白到讓和尚愣了半響,他瞪大眼睛,似是不能相信眼前之人竟是個牙尖嘴利的丫頭,沉默,一直沉默,直到蘭莜恨恨出聲:“還不快走!難道要我叫府裏的小厮攆你走嗎?!”蘭莜這時的表情特別嚴肅,跟平時在我面前諾諾小丫頭的樣子很不搭調,不知曉得還以為她是個變臉女王。和尚摸摸自己光禿禿的腦袋,有些滑稽,臉上露出笑容,嘴裏念叨:“有趣,有趣。”兩只眼眯成了一條縫。

“你這和尚倒是瘋傻,”蘭莜伸出右手,得意道:“東西拿來吧。”和尚退後一步收住笑容,道:“這世間東西可豈是如此随随便便就能輕易拿走得了的?”說罷,手朝上一揮,玉佩竟乖乖落在頭頂上方的梧桐葉上,他眼裏露出戲谑,“東西是在上面了,不過,要想得到,卻是要付出相應代價。”和尚突然推開蘭莜朝我問道,“姑娘,現在可以告訴我這塊玉是誰贈予你的了嗎?”他眼裏閃出一道精光,目光有些灼熱,好像我說出的這個答案對他很是重要。

我沉下心思,心想:難道說送我玉佩的道士跟眼前這個和尚有過什麽磕絆?可再一想,又覺不可能,從娘親這麽些年的敘述中可以看出,道士是一個高風亮節之人,似仙如神,又怎會與這看似市儈的和尚有所牽扯,簡直妄談。我剛想要怎樣取個良方,将這煩人讨厭的瘌頭和尚打發了去,後街東南方向一陣響動,呼啦一聲,一個灰色人影從樹枝間掉下來。和尚轉頭去看,臉上突然現出怒色,瞪眼訓斥道:“小兔崽子!還敢跟過來!書找到了嗎?!”灰影一聽聲音,剛站起來的身子又差點歪倒下去,在樹影裏索索抖抖,低着腦袋,很是可憐,半天沒個只言片語出來。和尚愠色更濃,道:“你這吃裏爬外的小王八蛋,到底得了那道士什麽好處?連你三跪九磕親自拜過的師父——我的話都敢不聽了?!”灰影稍稍哼唧一聲,細聲細語,将頭埋得更低,再下去就挨着地面了。

不知怎地,循着月光,聽着哼唧聲,我越發覺得熟悉,好似不久之前就見過此人,卻半天沒能想個明白。蘭莜倒是看着和尚發怒的樣子突然笑出聲來。原來那和尚方面大耳,雙層下巴,面相忠厚老實,怎麽看怎麽可親,毫無不怒自威之顏,可如今卻繃着一張肉呼呼的大臉,吹胡子瞪眼睛,手摸禿頂,樣子忒是滑稽,惹着原本抿嘴輕笑的蘭莜竟大笑出來。灰影聽到蘭莜發笑,臉色一白,身子抖得更厲害,他雙手合十,嘴裏不停支吾:“師父,您可是玉樹臨風、貌若潘安,才情上可比法顯,下可比鸠摩羅什,佛門法界,哪個不說您佛法無邊,度人無數,徒弟我對您的敬仰可是比山川還要秀麗,比溪流還要長遠,您在我心中就如日月照耀般浩瀚,我又怎麽可能背着您吃裏爬外,這可真真是冤枉死徒弟我了!”那叫屈聲一出來,再加上其特有神态,我一下愣住,借着月光仔細一瞧,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之前與我有過一面之緣的小道士——沙彌。

瘌頭和尚身上肥肉抖動幾下,面色漲紅,似是狠命壓着心底怒氣,若真有七竅生煙之說,怕也就他這麽一個光景。和尚道:“我呸!小王八蛋,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今天也休得脫逃責罰,不然怎對得起這麽些年經文誦讀、佛理通曉!”和尚轉身,不再向我詢問玉佩由來,縱身而起,朝沙彌那邊飛去,速度之快,晃眼功夫便到了沙彌跟前,着實令我大開眼界。不一會那邊傳來沙彌求饒聲,“師父,我錯了,求您大發慈悲饒了徒弟則個,徒弟這就幫您找書去,三日後定将其奉于您手中。”樹影裏,和尚右手揪着沙彌耳朵,沙彌搓着雙手,側着腦袋,戰戰兢兢,一臉苦悶。

和尚不悅,道:“上上次你說三個月後定将書弄到手,結果卻一個人跑到峨眉山看猴子;上次又承諾一個月後将書找回給我,卻又跑到龍王洞挖什麽勞什子礫岩石;這次呢?三日後?哼!我還不知曉你麽,三日後指不定又野到哪裏游山玩水,早将我這叮囑忘得一幹二淨!”“決計不會,決計不會,”沙彌連連擺手,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您的話我時時刻刻置于腦中,怎可做那等不仁不孝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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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果真這麽想?”和尚詢問,語氣稍微緩和。沙彌以為其有所松動,趕忙表明立場,“比珍珠還真!師父,您再給徒兒一次機會,徒兒定不負您所望。”“既如此,為師就再給你一次機會,”和尚松開揪着沙彌耳朵的右手,警告道:“若再敢陰奉陽違,不将為師的話當真,小心我——”和尚那句小心還未說完,就見沙彌小腿一彎,身子突然降低,左右橫跨兩下,便從他身邊逃出,直直朝我這邊飛沖過來。

沙彌邊跑邊道:“師父,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師徒二人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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