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成為一條被棄如敝屣的狗

穿雲門。

這四年裏, 青謠早已習慣每日早起,于藥園內做些簡單的活。

除卻一開始的厭煩和防備,到現在,邬南已不太管着他。偶爾自個兒躲在房內就是整日, 看起來根本不擔心青謠會逃跑。

話雖如此, 這個擔心也完全沒有必要。與其說邬南是把他關在這個小院, 不如說他是自願留下來的。

新的一天裏,青謠又開始重複枯燥的工作,手拿着花澆為藥園子裏的小苗灑水。舍棄掉從前的含胸駝背,他的身量高了不少, 面上也不再如四年前那般瑟縮和怯懦。乍眼看去,仿佛出挑的公子哥。

但無論如何, 他這輩子,恐怕都只能窩在藥園內, 做邬南門下的小小藥童。

恰逢邬南出了房門, 手上拎着粒研制已久的丹藥,四處找尋自己藥童的蹤跡, 等發現了人,便不由分說地招呼他:“先別忙了, 過來幫我試藥。”

青謠似乎對此習以為常, 順手放下花澆,快步朝向邬南走去。他直接接過對方手中丹藥, 也不問對方毒性或者效用, 看也不看就塞進口中, 仰頭吞咽入喉, 好像在進行十分熟練的工作。

若是仔細看去, 能發現他的眼眸中不僅沒有恐懼神色, 面對或許會将自己只置于死地的毒藥也毫無半點波瀾,仿佛一潭死水。

邬南靜待丹藥生效,觀察片刻似乎已有思考。他的身體被養得很好,還多虧了這些年青謠的照顧,再也不見當年的消瘦,就連眼中的陰冷都褪去許多。良久,他才恍惚想起什麽,又順口問了一句:“你吃了嗎?”

這些年來,青謠的話大約少了很多,此刻也不過簡單颔首,便不再做聲。不過邬南本來也不是真心想問,聞言只是微一點頭,就轉過身去,準備繼續自己的研究。

兩人之間沒什麽好交流的,表面寒暄一番已經是極限,正欲互相道別,大門處便傳來一陣腳步聲。

聞宗拎着被五花大綁的歲殊率先進入,他的身後跟着蘇杭和卿子揚兩人。

歲殊踉跄幾步,被聞宗重重一推,直接側着身子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哼。

邬南見狀,将視線瞥向蘇杭,正待這個小師弟給自己個合理的解釋,他身邊突然響起一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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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青謠大約是看見了地面青年的臉,随即從喉頭發出驚恐的叫聲。他的眼睛瞪大,幾乎要脫落眼眶,因而顯得格外可怖,嘴裏的聲音卻反而不像是他自主發出的,倒像是大腦應激時的反應。

這動靜引來在場數人的視線,在沒有人注意到的時刻,歲殊暗自轉了轉眼珠,神情凝重,不複先前的放松。

這叫聲頗為饒人,不得已,邬南只能皺着眉頭,一掌将人劈暈。

尖叫戛然而止,青謠軟着骨頭,朝向邬南的方向倒去。邬南嫌棄地往旁邊避開,不過途中似乎想起什麽,最終反而不情不願地将人接住,任由對方松松倚在自己的身上。

在此期間,蘇杭已經踱步至邬南面前,細細辨認一番,才認出這是當年推自己下懸崖的青謠。

四下張望片刻,他發現小院中的生活痕跡似乎只有兩人,不由得多問一嘴:“我記得,他還有個哥哥?”

“死了。”邬南輕描淡寫地回應,一字一頓,說着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的事情。就在蘇杭表示理解,以為他不會再說什麽的時候,邬南又用下颔指了指自己懷中的少年,淡定地繼續,“他殺的。”

這個答案确實讓蘇杭驚訝不已,連連向着青謠看去。不過陷入昏迷的人自然是不可能再給他什麽回應,談話陷入僵局。

“我們閉關的四年裏發生了什麽事?他兄長是該死不錯,但怎麽會死在他的手上?”卿子揚接過話題,适時發出疑問。這消息封閉得太好,竟連聞宗也毫不知情。

邬南頓了頓,低頭看向自己懷中少年,觀察其并未有蘇醒的征兆,于是才将舊事道出。

青瀾二兄弟足足被邬南關在柴房兩年,平日裏饑一頓飽一頓,只有在邬南偶爾想起來的時候,他才會留下兩顆辟谷丹,供二人果腹。久而久之,青瀾終于忍不住了。

他已經習慣了對青謠施暴,将心中所有的怒氣都施加在自己這個懦弱的弟弟身上,拳打腳踢已經算是還好,搶辟谷丹,甚至利用對方解決一些生理欲望,才是真正的恐怖。

人一旦被幽禁、被折磨到無法忍受的地步,精神上的崩潰過後,往往會做出有悖人倫的事情來。

青謠已經習慣了承受,他怕死也不敢死,只能日複一日地,充當自己兄長洩憤甚至洩欲的工具。

直到某一日……

青瀾難得施舍給他一粒辟谷丹,撫摸着青謠的頭發,假扮好自己兄長的角色。殊不知,青謠環抱住自己,在他的掌下瑟瑟發抖。

青瀾視若無睹,用着自以為和善的語氣誘導:“好弟弟,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等下一次邬南打開柴房門的時候,你要幫我控制住他,明白嗎?”

青謠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從顫抖中脫身,蓬頭垢面,偷偷擡起頭來。他不敢問青瀾想要做什麽,只能就這麽隔着衣袖和腿縫看人。

“我要殺了他。”青瀾若無其事地說道,仿佛說的是斬殺妖獸這樣的小事,語氣中夾雜着對自己實力的莫名自信。

青謠從青瀾的語氣中聽出了真實性,他意識到對方是真的想要殺人。

而不是像在幻境中的那樣,就算将蘇杭退下懸崖,對方還會有重生的機會。

他不自然地往內側縮了縮,小聲道:“我……我不敢。”

青瀾自然對這個答案極不滿意,直接伸手抓住了他的腳踝,用力将人玩自己的方向猛拽。

青謠短促地叫了一聲,随即被人掐住脖子。他驚恐地瞪大眼睛,聽見青年在自己耳畔如鬼魅般的嗓音:“我們已經在這裏浪費太多時間了,那人交代給我們的任務沒有完成,我到手的錢也飛了,必須先給他點甜頭穩住。別忘了,我們來穿雲門的目的是為了藏寶閣。”

他的手指不斷撫摸着青謠的脖頸,溫熱的吐息仿若鬼氣,噴灑在少年的頸項,像毒蛇吐信般森冷:“你要是不按我說的做,我就先、殺了你。”

青謠渾身猛地一抖,将自己的臉埋進臂彎。仿佛對他來說,這個姿勢是掩耳盜鈴的最佳手段。

午後,邬南果然到來,還是與這兩年裏的動作別無二致,将辟谷丹扔在地方就想頭也不回地離開。

在此期間,青瀾頻頻朝青謠使眼色,可早膽小鬼怎麽都不敢挪步。直到邬南背過身去,即将踏出房門,青謠才緩慢地開始動作。

青瀾心中大喜,進而将目光轉移到邬南身上,并悄悄向人靠近。

就在青瀾準備動手的前一秒,他的後腦猛地被重物襲擊,條件反射般轉過身去時,他看見了青謠冷漠的表情,而後手中拿着的木棍再次向他砸去。

一遍又一遍,最後幾乎将人砸得面目全非,鮮血遍地,完全看不出本來的面容。

這大概是青謠這輩子唯一勇敢過的一次,不過在親手殺死兄長之後,他的精神也随之出現問題,簡單來說,就是瘋了。

不過邬南始終能記得,當日青謠滿手滿臉鮮紅一片,眼神卻迷茫又恐懼,将手中的作案工具扔得遠遠的。盯了地面上的殘軀好半晌,才呆呆地看向他,話音微顫卻堅定。

“我想做你的藥人。”

聽完這離奇故事,在場幾人面色都有些微妙。

聞宗嘀咕一聲:“那家夥估計怎麽也沒想到,最後竟然是他弟弟親手把他殺了吧。”

“不用他救,我也不會死。”邬南沉默片刻,也說出了憋在他心裏兩年的話。但真正想告訴的人已經昏睡,且經過兩年藥人的體驗,青謠只能堪堪維持神智,或許再也不能聽懂他說的話。

邬南大概也不想再提起此事,之後便閉口不答。

看似無辜的歲殊勉強緩和過來,喉部雖仍然疼痛難忍,卻還是強撐着從地面坐起。聞宗綁他用的是捆仙鎖,這等對付妖獸的靈器都使在他身上,未免有些小題大做,可偏偏如此,歲殊就是想逃都逃不了。

不過他方才也将那舊聞聽入耳,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考量。

于是拖着無比嘶啞的嗓音,倒像是在求饒般,悲憤而不解:“師弟,我不過是跟你開了個小小的玩笑,何故置我于死地?我可從未做過傷害你的事情,多年不見,這就是你蘇杭的待客之道嗎?”

他的聲音成功将衆人的視線吸引過來,邬南盯了人許久,才認出這位的身份,眉頭下意識緊皺,話語不算客氣:“你怎麽在這裏?”

眼中的嫌惡幾乎藏不住,話鋒直直對上歲殊:“師尊早将你逐出師門,別想再跟我們攀親帶故。”

當初溥先偶然得知自己這三徒弟修煉禁術,暗中虐殺靈獸,手段極為殘忍,簡直讓人聞所未聞。念及對方尚未及冠,只是随便找了個由頭将人驅趕。其中秘辛或許不為外人道之,邬南可是清楚得很。

蘇杭聞言亦冷笑不止,慢步走向歲殊:“從未做過傷害我的事情?師尊當初将你驅趕,而我繼承了他的衣缽,你懷恨在心,暗中給我使了不少絆子,難不成你忘記了?我之前覺得你不過跳梁小醜,都可以不計較。但你千不該萬不該,算計到我身邊人身上。”

歲殊抿緊了唇,面色微微一變,還是忍不住狡辯:“我……”

但蘇杭直接打斷了他:“不說別的,青謠青瀾這兩兄弟,也是你派來的吧?”

“你怎麽會知道?!”歲殊瞳孔劇縮,脫口而出。

蘇杭卻不想再一一答複,他并未錯過歲殊眼中神情的變化,加之上一世的陰影,造成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讓他沒辦法不懷疑對方。

好在歲殊這一句話,倒是真切地印證了他的猜測。

在看見蘇杭嘲諷的表情時,歲殊再也維持不住冷靜,心知是自己過于莽撞,竟然直接暴露了自己,眼神陡然變得兇狠,再不複初時的吊兒郎當。

為什麽青謠看見他會崩潰,又為什麽歲殊偏偏能知曉他們的行蹤,一切似乎都有合理了解釋。

只有蘇杭心裏最為清楚,他這個前三師兄,拼了命想要鑽進穿雲門的藏寶閣,是為了讓自己的魔功更加精湛,但他根本不願多談。

“原本我想留你至師尊回來再處決,便交由二師兄看管,不過現在……”

大約是覺察到自己的處境落在下風,蘇杭話音未落,忽見眼前黑氣環繞,原本在歲殊身上的捆仙鎖霎時炸裂開來。

聞宗難掩震驚:“他竟然堕了魔道!”

未等所有人反應過來,歲殊已直直朝向蘇杭奔去。在他眼裏,只有這個小師弟,是自己最沒有把握的對手,擒賊先擒王的道理誰都懂,只要生擒了他……

未等其他人動作,蘇杭劍意微閃,刀劍飛舞,不過瞬息之間,他已将長劍置于青年脖頸之上。

誰都沒有料到,歲殊在蘇杭的手下竟然過不了三招。

邬南随手将青謠放在地上,同時從懷中掏出一青瓷瓶,快步行至歲殊跟前。完全無視對方兇惡的表情,直接從中取出一粒,硬塞進青年口中。

歲殊死命躲避,長劍鋒利,在他的脖頸處留下無數道血紅痕跡,于是邬南直接封了他的穴道,掐着青年的下颔,強逼着人吞咽下去。

歲殊耗盡最後的力氣沖破穴道,早已經開始摳鼻出血。卻因為丹藥的作用腿腳發軟,摔倒在地。他不住用手摳挖着喉嚨,試圖将那不知用途的丹藥吐出。

忽然,歲殊側躺在地面上開始渾身抽搐起來,無法抑制的痙攣讓他連起身的動作都做不到。像一條活在砧板上的魚,用盡渾身力氣也無法逃脫。

他徹底失去所有表面上的光鮮亮麗,成為一條被棄如敝屣的狗,只剩下茍延殘喘的餘地。

“我已經廢了他的修為,其他的,就等師尊回來再做決斷吧。”邬南冷眼旁觀,雖不知內情,但他從來都無法容忍有人将主意打到自己的親人身上,哪怕對方曾經也是他的師弟。

蘇杭的心裏長舒了一口氣,邬南的丹藥效用良好,他心知歲殊再也不會有反抗的機會,更不可能威脅到卿子揚半分。

這一次,他應當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經此變故,蘇杭不願将視線給予給仍在掙紮的青年,沿着來路,緩慢地走着。卿子揚就跟在他的身後,也不出聲打擾,僅作陪伴。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件事圓滿結束的時候,憑空見一穿雲門弟子飛掠而來,衣衫飛舞。他快步走至蘇杭面前,恭敬地拱手拜之,面色卻是罕見的凝重。

“蘇師兄,邊境傳來消息,大師兄遭受妖獸圍攻,不幸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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