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非墨無痕

兵庫幽暗, 只要踏足入內,就能感受到清幽冰涼的寒氣彌漫開。

入內後任平生才發現,兵庫并不如外面看上去的狹小, 相反,兵庫內裏極為開闊,無數個幽深冷鐵在黑暗中閃爍着寒光。

任平生四人入內後,像是有所感應一般,原本晦暗不明的空間泛起幽黃的火光。

任平生擡頭看去, 發現隐藏在山巅的兵庫的內部竟是做成了高塔的模樣, 而他們此時正位于高塔的最底層。

塔內的火光太過幽暗,無法前行,任平生指尖夾起一枚符箓, 自底部燃起。

但這枚符箓并沒有徹底燃燒殆盡,而是保持着燃燒的狀态,越來越來亮, 直至将整個兵庫都完全照亮。

“走吧。”符火懸于任平生掌心, 她上前一步, 走在另外三人的前面。

另外三人被兵庫的寒氣浸染,就連說話都忍不住壓低了聲音, 害怕打擾此處的神兵利器。

衛雪滿身至如此寒涼之地,卻好像格外怡然自若,絲毫不受影響。

他小聲說:“聽聞天衍兵庫是天下三大神兵庫之一,儲存着不少上古時代的靈器神兵, 其中不乏上古時代諸多大能的武器,若能得這些上古神兵的青睐, 也算是不虛此行。”

謝蓮生接話道:“傳聞明燭老祖的本命神器山河圖的殘片就收藏于天衍兵庫之中, 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任平生走在前面, 心道當然是假的。

她的本命武器根本不是山河圖。

山河圖根本就不是武器,上哪去收集到兵庫之中。

衛雪滿繼續道:“傳聞,自三百年前明燭前輩的洞府現世後,山河圖就了無蹤跡,因為天衍是最先探查明燭前輩洞府的一批人,所以人們猜測山河圖被天衍收入了兵庫之中,實則并不能确定。

但可以确定的是,天衍兵庫中收入了十大上古神兵的其中之三,一是歸瀾真君的觀吾刀,一是淩澗道人的神夢杖,最後,便是上古三聖之一,硯青劍君的斬風九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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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平生腳步一頓。

她原本走在最前面,驟然停下,引得另外三人都紛紛關心:“怎麽了?看見什麽了?”

任平生溫聲道:“無事,崴了一下。”

傅離軻狐疑地看着她,并不相信她随意扯的借口。

武試臺上,哪怕她并未展露出全部的實力,也能看出她的身法和武技之精妙。

這樣一個堪稱全能的修士,崴腳了,誰信?

任平生此時卻沒什麽心情編出更完善的理由。

她只是有些不能相信,硯青的劍在這裏。

硯青那樣的劍癡,畢生絕對的信條就是,人在劍在。

只要他還活在這世上哪怕最後一分鐘,也絕不會放棄他的劍。

跳動着的符火映出任平生眸底的冷光。

哪怕已經接受了自己孤身重活于一千年後,卻也無法想象,當年的隕世之劫究竟多麽慘烈。

戰力高強如硯青都失去了自己絕不離身的劍,那其他人呢。

他們又是如何……離開這個世界的。

這個問題,從任平生重生那日起就擺在了她面前,只是她從未敢深想。

“師姐,師姐?”

感受到肩膀被拍了下,任平生再度回頭,已是完美無缺的溫和笑顏:“怎麽?”

她是五宗考核的榜首,按照規定,衛雪滿他們三人都得叫她師姐。

衛雪滿顯然是有些不習慣,面泛薄紅:“剛才我們在聊,想要擇選什麽樣的武器。”

能在兵庫擇靈兵,是天衍弟子莫大的榮光。

天衍兵庫天下一絕,其中有不少上品靈器,甚至能夠支撐修士一直用到拜星月甚至夢仙游,因此,對于天衍弟子而言,入兵庫擇靈器,基本就是要選定本命靈兵了。

是以,不得不慎重以待。

任平生想了下,不答反問:“你們呢,想要什麽樣的武器?”

傅離軻不假思索,直接道:“刀。”

謝蓮生笑了下:“我自幼就不喜明刃,因此不打算擇刀槍劍戟,想尋一棍杖或是其他類型的武器。”

衛雪滿緩緩道:“我……其實還沒想好。”

其實想得再好也不一定有用。

兵庫中靈兵大多有靈,他們入庫擇本命靈兵,庫中的靈器又何嘗不是在擇主。

第一層的空間很是廣闊,他們繞了一圈,感受不到能和自己産生共鳴的靈兵,随即上了二樓。

剛踏上二樓,任平生就敏銳地感覺到這一層的肅殺之氣更重,比之第一層,這第二層的靈器應該多半都是見過血的。

謝蓮生遲疑:“聽說兵庫中的靈器,越往上層,品階越高,我們要不要直接上去看。”

任平生搖頭,輕聲道:“對于修士而言,本命靈兵沒有品階高低,只有合不合适,找到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她說完,指尖輕彈,掌心符火一分為四,分別懸于另外三人身側。

衛雪滿一愣,透過躍動的符火看見任平生的側臉,竟隐約透着些冷硬漠然。

不知為何,他覺得此時的她,好像才是真正的她。

并沒有給他們三人留反應的時間,任平生兀自朝前,步入黑暗之中。

衛雪滿回首看向謝、傅兩人,便道:“師姐說的有理,不如我們分頭,各自去找自己心儀的靈兵,也好避免互相打擾。”

兵庫寬闊,不過片刻,他們三人已經捕捉不到任何任平生的蹤跡。

而此時,任平生已經穿過第三層,徑直走向第四層。

符火懸在她身側,她掌中燃起另外一張符箓,飄飄搖搖,在空中劃過一道明麗的火光,帶着任平生向着某個方向走去。

看着火光的方向,她要找的東西,似乎在兵庫的最頂層。

但剛一步入四層,一切就似乎不對勁了起來。

——轟隆一聲。

原本平靜的兵庫頓時天塌地陷,萬千道寒光從頂部落下,帶起一陣肅殺的寒芒。

任平生側身避過,身姿無比靈巧地在第四層尚能落足之地靈活地閃避,寒芒擦着她的眼前墜落,距離近到她甚至透過似水的冷鐵刃面看到了自己冷漠的眼。

在她側身閃避的瞬間,側面有極其輕巧的薄刃劃破空氣,直射而來。

這次襲來的利刃小而細長,速度奇快無比,甚至叫人無法用肉眼捕捉,似乎是某種細長的針。

任平生翻身一躍,身體在半空中繃成驚人的弧度,如同月鐮。

就在這瞬間,長鞭破風的勁響直向任平生的後心而去。

她片刻不得閑,剛落地就向着斜右邊通往第五層的方向飛奔而去。

任平生目光極冷,又極度的平靜,顯露出一種無視一切的漠然。

若是此刻有人見到她,一定會懷疑自己認識的那個任平生和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她記得,入兵庫前雲微說過,若是入兵庫者引起了高品階靈兵的注意,或許會出現靈兵異動,攻擊入內者。

這其實是靈兵在對自己未來的主人進行考驗。

但——

任平生皺眉回望。

刀、劍、針、鞭。

剛才同時襲來的武器至少有這四種。

她只想找到硯青的劍,怎麽會引來這麽多靈兵的異動。

眉宇微皺,任平生将這些攻擊她的靈兵徹底甩在身後,徑直奔向五樓。

指引着她的符火仍在繼續向上。

到了五樓,圍攻她的靈兵愈發多了起來,幾乎是整整一層數萬靈兵悉數襲來。

五樓相對一層而言狹窄不少,供她躲避的位置不夠,幾乎已經完全被各路靈兵擠滿了,将任平生團團包圍。

任平生止住一路向前狂奔的步伐,停下後驟然轉身,袖口輕振,那支五宗考核前她随手在店裏買的最便宜的靈筆出現在手中。

只躲根本無濟于事。

任平生執筆懸腕,筆尖點墨,一方墨色囚籠在符紙上快速成型。

倏然,墨色憑空暈開,皺起一川漣漪。

這墨色看似柔軟無形,卻化柔為剛,将所有向她襲來的靈兵悉數擋在墨色長川外,在她周身蕩起一片水墨波紋,最後,墨色徹底收攏,化為無比剛硬的囚籠。

無數靈兵向她沖來,卻被囚籠擋在身外三寸之地。

這些外界無數人渴慕的神兵利器,被收束在如此狹小的囚籠中,毫無尊嚴的擠在一起,不知為何,看着還覺得有些可憐。

囚風符。

風最是恣意灑脫,難以捕捉。

此符有囚風之能,便能囚困世間任何事物。

她現在修為太低,控制不了囚風符太久,趁着靈兵偃旗息鼓的間隙,任平生立刻沖上第六層。

到第六層,仿佛先前所有的一切危險都消失了,平靜得令人不敢相信。

符火指引着她走向正西方,整個兵庫中唯一有明光照射進來的角落,看到了一組長劍。

共九柄,樣式各不相同,有的安然躺卧劍匣中,有的随意橫在武器架上,有的立在牆邊,有的靜立于陽光下,像是安逸地在曬太陽。

但無論哪一把,在劍柄之上,都刻有一個極小的墨色火焰。

任平生緩步走近,在這組長劍面前屈膝蹲下,眸光平靜無瀾,卻在眼眸深處,隐藏着極深的偏執。

“斬風……”

面前的劍并沒有回應她。

但她卻十分确定,這确實是斬風九劍。

世人皆知,斬風九劍是一千年前號稱天下第一劍的硯青劍君的本命靈劍,共九柄,每柄的材質外形和作用皆不相同。

但鮮少有人知道,這九柄劍,全都出自任平生之手。

她擅煉器,卻極少煉器。

當年的少有的幾個煉器作品,全都是給幾個朋友打造的本命靈兵,如今早已邁入時間長河中,無人知曉了。

似乎意識到創造它們的人出現,斬風九劍此起彼伏地發出清亮的嗡鳴,似是歡欣。

任平生低聲道:“你們在這裏,那硯青在哪呢。”

她腦海中浮現出當年被硯青抓着練武的場景。

他們五人中,她和硯青認識的最早。

現在世人口中的劍君硯青,冷酷狠絕,不近人情。

其實根本不是這樣。

恰恰相反,硯青是個內心極其柔軟之人。

他仿佛有着世界上最柔軟的心腸,明明手持利刃,卻最溫柔不過。

願意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連夜奔襲三千裏斬殺仇敵,也能在一身血跡回程時給任平生捎來殺人之地一朵不染血的花。

也會因為擔心她樹敵太多,毫無保留地将自己的武技教給任平生。

因着硯青這樣的性子,當時有很多人想處于私心,想騙他幫忙殺人。

那時他們五人在夜裏喝酒聊天,聊起最容易受騙的人,公認就是硯青。

但或許,也只有這樣赤誠如稚子的人,才能練成天下最一往無前的劍。

他們這樣說,硯青也不惱,背着劍匣坐在屋檐下,仰頭灌了一壺酒,笑着說:“只要我劍在手,被騙又如何,照樣無人能傷我。”

那時,任平生聽着這句話,只覺得稀松平常。

他們早已經站在天下之巅,除了高懸頭頂的真仙,已經無人能傷到他們。

除了,真仙。

千年的時光在任平生眼前走馬燈似的閃過,她再度睜開眼,伸手去觸碰斬風九劍,想要将硯青的劍帶離這裏,卻愕然發現,斬風九劍竟隐約在拒絕她。

拒絕的力量很溫和,仿佛是在告訴她,現在的你,該找的不是我們。

任平生靜立于斬風九劍面前,良久未曾離開,仿佛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周身的場景開始慢慢變化。

一滴墨色倏然出現在空中,而後緩緩暈開。

逐漸将整個第六層暈染成水墨色的山水畫。

這山,這水,任平生無不熟悉。

再然後,略深的墨色在畫面中簡單勾勒出五個人影。

哪怕只是寫意,任平生也能認出,這五個人影,就是當年她和四個友人。

她眉目淡然,看着墨色畫卷在她面前鋪展,變化,将她記憶深處的畫面再現出來。

最後,仿佛惡作劇一般,水墨畫驟然一空,即将消失得幹幹淨淨。

任平生平靜地伸出手,竟是憑空捏住了本該無形的一滴墨。

這滴墨在她指尖掙紮了下,但掙紮卻也無用,最後索性放棄,由一滴墨,逐漸變化成一支筆的樣子。

這支筆的筆身是通透的墨玉,筆尖由銀凰尾翎摘取的細羽制成,泛着點點銀光,看着古樸而精致。

任平生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容。

“剛才樓下幾層的動靜,是你弄出來的吧。”

“因為我沒有第一時間來找你?”

躺在任平生手心,這支筆仿佛在鬧脾氣,在她掌心打了個滾尤嫌不夠,飛起來用柔軟的筆尖戳了幾下她的臉,以表憤怒。

任平生任由它洩憤,戳了幾下後才反手抓住它。

兜兜轉轉,一千年前的本命靈兵,竟還是回到了她身邊。

“久違了,非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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