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Chapter28.失眠

領了命正要下去的乾被叫住轉身,身後只身一人的Boss看起來似在猶疑。很好的資料,但是他不敢在這樣的時候招惹隐忍着的獅王。手冢坐在辦公桌後,深夜回到總部的人看起來有一點疲憊,但是沉靜銳利的眸光完全沒有松懈的氣息。明顯是要在總部過夜了,乾考慮着要不要把大石叫回來。

“Inui,”Boss終于發話了,“那把槍,你先收着。暫時不要再給他。”

乾顯然對這樣的安排不十分明白,他們都能預見近期會有異常,依照忍足這次的情況推斷,會發生什麽都不稀奇。不二作為他的随身秘書有武器卻不能使用,這對手冢是沒有任何好處的吧。“Boss,還有別的情況沒有說明吧?”乾推推眼鏡,調侃試探的語氣似乎是受了某人的影響,他忽然發現這種模仿非常好用。因為他那不動如山的Boss終于從桌上剛送來的檔案裏擡起了頭。

——對上那眼神,乾一凜迅速地應聲出了辦公室。站在已經合上的門前才有種事情嚴重了的感覺,手冢吩咐的事只是尋常程度,“蜃”的聯絡并沒有中斷,事實上忍足剛被帶走總部就收到了蜃的郵件。

——只是之前沒有任何先兆。港口那次也是這樣,桃城請了Boss去,一切看起來都合情合理;這一次是難波的店,又是Boss在場;忍足被抓,跡部不能出手,越前回來了,不二留在主宅……只身一人的Boss。

“……暫時不要給他。”暫時。乾忽然轉身再次面向了沉重的棕色實木門,拳起的手落下前又急忙收住。他掏出手機撥通了大石秀一郎的電話。

“Oishi,我有任務,今晚Boss一人在總部,你來替我吧。……Oshitari不在,Fuji也不在。”

************************

挂了手冢的電話慢慢将手機蓋阖上,不二的嘴角平直。窗外鬼魅一樣的樹影依然劇烈地搖擺着,像是盯住了什麽,又像是在炫耀着什麽。不二眨了下眼睛,窗子右下邊映出的人影也正緊盯着他的後背看得專注無比。提起笑容轉身,眨着貓眼的少年穿着草綠色的睡衣站在沙發旁邊,一只手用白色大毛巾擦着濕漉漉的頭發,另一只手同樣握着一部翻蓋手機。少年肅穆着一張臉看他,神情簡直就是某人的縮小版!

“大哥發了郵件。”

不二笑笑向他走過去:“是不是叫你聽我的話呢?”拿過毛巾替倔強的小孩子擦頭發,一瞬間他真的很想念裕太。曾經替弟弟擦頭發的時候,他真的很懷念。懷念的,是什麽呢?

是他們都,那麽簡單的時候。

“出了什麽事嗎?他從來不會不回來。”不二的手一頓,調笑着道:“騙人吧,我聽到的版本可是工作狂人經常加班徹夜不歸的呢。”

少年搖搖頭,聲音不是失望,倒是若有所思的老成,一副很嚴肅的樣子。

“那是我不在的時候。”

無話可說。

不二的手繼續溫柔地動作着,思緒卻飄回到方才接到的電話,他們的對話。

“Fuji。”

“嗨,Boss大人,你可沒說要我帶小孩這麽久啊。我要追加加班費。”

“嗯,晚上Ryoma就拜托你了。”

“……意思是你今天不回來了。出了什麽事?”

“……”

“哦,不方便說就算了。我知道了。”

“不是。”

“嗯?”

“不是不方便——明天你就知道了。”

“……聽起來好像很麻煩的樣子嘛,好吧,明天我會把你兒子好好帶過去的,放心吧。”

“……Fuji。”

“噗,你就跟老頭子一樣诶,哪裏像是哥哥!”

“……晚上也要小心。”

“……你确定需要你擔心的是這邊麽?”

“你們去Ryoma的卧室睡。”

……

“我知道了。”

就是這樣。如此而已。

“你大哥說把你交給我了呢,所以今晚你就只能跟我睡了哦!”擦幹頭發将小孩子送進卧室,不二站在第三主卧的房門口偏頭,斜對側他住了幾個夜晚的屋門嚴絲合縫地緊閉着,他第一次這麽仔細地看那房門,在熄了燈的深夜的走廊上,黑色的棕木門安靜得很深沉,深沉得什麽也看不懂。

“什麽啊,大哥是怎麽想的!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Sa,誰知道呢。”

不二收回視線笑着進入Ryoma的卧室,将門阖在身後。

夜很深了。這座獨棟的宅子本身就是建山腰上的,白日裏也是極靜的了,到了這會兒,外面的風聲更是聽得一清二楚。躺在四葉三葉草的單子上居然失眠了,不二幹脆睜開眼睛,原本是米色天花板的一角,能看得到好像水波一樣的月光,令他想起藍色多瑙河的旋律。

從薄被中抽出一只手墊在腦後。

“前輩也睡不着嗎。”背對着他的少年輕輕開口問道,沒有要轉過身的意思。不二笑笑:“嗯,好像稍微有點不習慣了。”

“因為是和我麽?”

“當然不是。只是習慣一個人睡了而已。”

“騙人。”

“嗯?這有什麽好騙你的?”

“你和大哥就一起睡過。”

不二猛然側過頭,見少年沒有動靜,他輕咳一聲:“啊,剛來的那一天沒有可用的鋪蓋,所以将就了一晚。”

“Fuji前輩。”

“嗯?”

“你意外地解釋了很多。”

“……”反應速度好像有所延遲,不二好笑地側過臉淡道:“我只是陳述事實,順便說明沒和你搶大哥吶。”

“你不奇怪我怎麽會知道麽?”

“……”糟了。不二心中暗道不妙,有乾和忍足在越前什麽都知道很正常——原本是這樣沒錯,但是越前才回來兩天,第一天水土不服折騰了一整日,今天他幾乎都和他在一起。“……你大哥說的?”

“怎麽可能!”越前的語氣簡直就是:“你有點常識好嗎?我大哥怎麽可能說這種事!”不二忽然一噎,決定假裝沒聽出來。越前轉了個身,兩人一起平躺着看向天花板。“我只是随口說說而已,沒想到直接說中了。”不二怔了一下,抽出另一只手狠狠揉上了墨綠的小腦袋:“破孩子,居然這麽記仇!”心中越窘,動作越不溫柔,明明就是他大意了,小少年自然很不服氣地回嘴道:“我才不是故意的,是前輩你不打自招的!”

“還敢狡辯!小心我跟你大哥告狀,把你送回美國去!”

“唔!不行!你敢告狀我就不告訴你了!”戳中他在意的事,不二停下手裏的動作。少年還在試圖推開他的手,滿臉孩子氣的倔強,看起來真真,分明就只是個孩子。不自覺柔和了眉眼,再次輕柔地順順尚有潮意硬質的短發,不二收回了手。

“你大哥希望你忘記那件事哦。”

少年沉默了下來。

“前輩殺過人嗎?”

“……沒有。”

“如果你殺過人,你覺得可以忘記嗎?”

“……”無法回答,他其實根本沒有想過,如果真的殺人的話。“也許,不能吧。”他最後這樣說。

“嗯……我大哥說,因他而死的所有人,他都記得。他殺死的每一個人,名字,和臉——他都記得。”

“……”

“他說不能忘記。這些人是絕對不能忘記的。包括我爸爸。”

包括我爸爸。

慶幸于一片黑暗,他不去看少年的臉,少年也不會看到他的。不二渾身都進入了緊繃的狀态,不知是想竭力抗拒還是竭力壓抑,他沒有說話。

“大哥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就跟平常一樣的語氣。——前輩你知道嗎?我當時聽不出任何感情。他醒來那天靠在病床上,他真的記得我爸爸,記得他的名字,他長得樣子,他甚至知道他生前喜歡什麽。淨是些我也不知道的事。

“我說不能原諒他不會原諒他的時候,他還是什麽都沒有說什麽都沒有解釋。

“我那時真的不知道,他說不能忘記的時候,究竟是什麽心情。但是後來我知道了,因為他昏迷的時候我一直一直都很想忘記,也不想呆在那裏。所以後來我就明白了,他說不能忘記的時候,是很難過的。就像我忘不掉一樣的難過。

“Fuji前輩呢?你覺得我說對了嗎?大哥是不是很難過的?”

依然無法回答。不二慢慢別過臉去,他機械地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似乎想平複什麽,然後緊緊合上了眼。

“你,用的槍,還是……?”

“匕首。”少年的聲音很空洞,這是一個仿佛不用思考就可以脫口而出的答案,簡短單純的答案,單純到那場景好像能在眼前清晰浮現。

近距離的刺殺,刃入血肉的聲音和觸感,噴薄而出的血、濺滿孩子的臉,帶着溫熱又極度冰冷的溫度。——好像突然就能明白了,為何這麽有天分的孩子、槍法的準确度始終徘徊止步在十點八的記錄。他重新側過身睜開眼睛,借着微弱的隔簾月光,只能看見小小少年的側面輪廓。少年睜着眼大大的眼,出神地望着天花板,沒有表情。

不二心下一痛,伸出手将少年抱在懷裏。

“……他不讓你哭嗎?”少年沒有抵抗也沒有回抱他,他只是搖頭。

“不能在大哥面前哭。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我哭了的話,他也會哭的。”

“……”不二想,他不會在你面前哭的,就像你知道不能在他面前哭一樣。

而且那個人,他真的會哭嗎?

“Ryoma,想哭就哭出來吧。” 感覺到少年僵硬了一下,不二将下颚抵在少年的發心,不看他的臉,一手抱着他在他背心一下一下地順着。直到少年終于低下了頭,身體微微顫抖,也漸漸發出了壓抑的啜泣聲。是孩子的嗚咽,更像是一個拼命長大卻沒能來得及長大的小小獸,迷茫的悲泣。

不二不敢閉上眼睛。

少年的話和低泣聲砸在他心裏就像隕石生成的箭紮進去,又四面八方地生出根來,他忽然很想問問,問問那個人是不是也一樣記得爸爸的名字,記得他的樣子,記得他生前最喜歡的東西?問問他記得有用嗎?記得就可以被原諒嗎?記得能不能,把爸爸換回來呢?

問問他知道麽?他的爸爸最喜歡的,是他的孩子們——是他的由美子姐姐,裕太弟弟,還有不二周助。他會知道麽?他知道麽?

知道又怎麽樣呢?

不二仰起頭,努力地睜開眼睛。

他還想問一句。

你會哭嗎。

你是不是,也不能原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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