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滾回你的侯府!
蕭令弈神識再度恢複清醒時,已是三日後。
樂竹腫着一雙眼睛,見殿下醒來,眼淚嘩啦啦流了滿面:“殿下,你終于醒了!”
蕭令弈淺笑,擡手給樂竹揩去了源源不斷的淚水:“我這是睡了幾天?把你吓成這樣?”
樂竹很後怕,他抽泣着道:“三天,整整三天三夜,高熱一直退不下去,太醫還說你再不醒就要燒傻了!”
蕭令弈能感覺到身上被高熱折磨後的虛乏無力,除此之外,并沒有不适,他安慰樂竹道:“我要是傻了,誰照顧樂竹啊?你扶我起來坐着吧。”
樂竹破涕為笑,小心地取來兩個軟乎乎的枕頭,讓蕭令弈靠在枕頭上坐着,又跑去殿外讓人去給王爺傳話。
在殿外侍候的是裁冰,裁冰巴不得蕭令弈病死,如今見他醒來,心中不悅,态度十分敷衍,一向笑呵呵的樂竹卻板起了臉,厲聲道:“你最好別在這種時候耍你那些心思,殿下慣着你,我可不會!!”
樂竹功夫了得,雖然從不對女兒家動武,但裁冰還是怕他幾分,這才老老實實地去傳話。
樂竹又折回了床邊,捧起晾好的藥,蕭令弈本想自己喝藥,奈何大病初愈,确實沒力氣,只得任樂竹一勺一勺地喂。
“這幾日我昏睡着,吩咐你辦的事可辦好了?”蕭令弈問。
樂竹答:“辦好了,我辦得很好呢,現在整個皇城都知道當年齊州的事了。”
蕭令弈一聽,藥都顧不上喝:“那湛宸什麽反應?”
“那天他冒雨趕回皇城,從皇後手中救走了殿下,又請來太醫為你醫治,一直到太醫給殿下您用了藥後,他才有心思去想齊州的事。這幾日針對貴妃母家的流言已經遠遠超出了殿下編造的內容,聽着有些不堪入耳,淮王心情自然不會好,聽說昨日還在書房發了一回火,現在整個王府都噤若寒蟬,生怕被淮王遷怒。”
樂竹想了想,很認真地說:“不過淮王每日都會來看望殿下,中午和晚上都會來,晚上的時候會在床邊坐一會兒,也不說話,我雖然看不懂他在想什麽,但能感覺到他對殿下是有幾分關心的。”
蕭令弈笑了笑:“我是為護他母親病倒的,他當然會關心我。”
樂竹問:“難道沒有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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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原因?”蕭令弈清醒地說:“最多再有一層,他在憐憫虞白月,聽說虞白月也是個體弱多病之人,大抵我生病的時候讓他想起了虞白月吧,愛屋及烏罷了,別太當真了。”
樂竹低下頭,嘀咕道:“淮王難道就沒有一點純粹對殿下好的感情嗎?也不是非得跟虞白月沾邊啊。”
“我不需要他這種感情。”蕭令弈揪住樂竹鼓起的腮幫子:“別說癡話了,傻樂竹。”
他恢複了些力氣,便接過藥碗,準備把剩下的藥汁一口悶了。
“還真是第一回看到能面不改色喝我的苦藥的勇士。”
一道爽朗的聲音從屏風外傳來,蕭令弈擡眼,見來人一身藍色布衣,面貌年輕周正,聲帶滄桑。
樂竹小聲提醒:“是救過殿下兩次的虞白岐太醫。”
蕭令弈想起來,這位是虞白月的親哥哥,虞家醫者世家,世代在宮中供職。
前世他與虞家并無交集,大婚那日病得昏沉,雖然被救過兩次,但今日才與虞白岐第一次見面。
蕭令弈此刻是散着頭發的,他還是下意識理了理發絲,并不想露出耳朵那顆和虞白月相似的朱砂痣。
他需要湛宸的喜歡,卻沒想過要在虞白月的至親面前再扮演一道影子。
虞白岐察覺到他這一舉動,笑着道:“白月右耳那顆朱砂痣并非生而就有,王妃這顆卻是先天就生出來的,本質是不一樣的。”
蕭令弈有些意外——虞白岐不是湛宸,他把虞白月和蕭令弈兩個人分得很清楚。
虞白岐握過蕭令弈的手腕替他看起脈來,他的動作帶着醫者獨有的耐心,令人心安。
“大婚那日我便想說,想是年少時吃得不好,王妃的身體不如尋常年輕人健壯,在雨中跪了一下午,寒氣浸骨,要徹底調養好得花些時日,入冬之前,都不能再碰涼水了,否則只怕要落下畏寒的病根。”
蕭令弈還沒說什麽,樂竹在一旁點頭如搗蒜:“我都記住了!我會盯着殿下,不讓他再受寒受涼!”
樂竹很信任虞白岐,這可是救過殿下兩次的人,是樂竹眼裏的救命恩人。
虞白岐看着樂竹笑了笑,忽然道:“你如今還是可以再長個兒的時候,我給你開服藥,讓你像竹子一樣,節節攀高。”
蕭令弈正愁樂竹長不高呢:“那有勞虞太醫了。”
說話的功夫,湛宸不知何時已經進來,他身上的低氣壓讓屋裏輕松的氣氛一下就凝固了起來。
蕭令弈察覺得到,他明顯在壓抑着某種負面情緒。
虞白岐很有眼力見,他帶着樂竹去屏風外讨論長高的事兒。
湛宸天生自帶威壓,蕭令弈也是做賊心虛,雙手捧着碗,正準備喝藥,方才和虞白岐說了幾句話,這會兒他的力氣又弱了下來,捧個藥碗都捧不穩,險些把藥汁灑了。
湛宸替他扶住了碗沿,一聲不吭地拿過藥碗,板着臉舀起一勺早就晾涼的藥喂到蕭令弈嘴邊。
蕭令弈:“……”
他也不敢不喝啊!
張口喝了藥汁兒,湛宸又舀起一勺,他也不說話,屋裏靜得只有勺子敲擊碗沿和蕭令弈啜藥的聲音。
“……母妃還好嗎?”
蕭令弈在下一勺藥堵住他的嘴之前,抓緊機會問。
湛宸:“你昏迷前問了這個問題,醒來又問這個問題,你很在意我母妃?”
“他是殿下的母親,我當然在意啊。”
湛宸眉心一動:“聽說你跟皇後頂嘴,把她氣得不輕。她是湛宇的母親,你倒是一點不在意她。”
“他們母子的死活,與我何幹啊?”蕭令弈道:“我只在乎王爺在乎的人。”
湛宸:“……”
在乎他在乎的人,那豈不是等于蕭令弈很在乎他?
蕭令弈乖乖地喝下一勺藥,問:“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麽?”
湛宸:“皇後宮裏的人說母妃派去送補品的宮女出言挑釁,皇後氣急才召母妃去受罰,父皇回來後,已經斥責了皇後,連帶着借着此次巡營看到的纰漏,削了張家在軍中的兩個要職。”
蕭令弈覺得這事兒十分古怪。
皇後與貴妃有舊怨,想在淮王和皇帝都不在宮裏的時候為難貴妃出氣是可以理解的行為。
但是,張皇後也不是個傻子,皇帝只是去玉州巡營,隔天就會回來,他不是駕崩了永遠不回來了,張皇後就算出氣了也一定會被皇帝懲罰,逞一時之快而得不償失,張皇後在後宮多年,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唯一的可能,就是貴妃真的做了什麽挑釁的行為,讓張皇後忍無可忍,不計後果地直接撕破了臉要讓貴妃難堪。
蕭令弈想起前世,湛宇行事荒唐過度,借着湛宸不在京中謀朝篡位,而在這場宮變發生前一個月,貴妃借着養病的借口去了湛宸的封地小住,因此完美避開了這場兵變,更重要的是,後來湛宸起兵回朝,貴妃因不在皇宮,所以并沒有被湛宇挾持來威脅湛宸。
她似乎早有預料朝中變局,讓湛宸無後顧之憂。
“那皇上是什麽态度?”蕭令弈忍不住問。
湛宸:“父皇自然不信,皇後宮裏的人都向着皇後,她們說的話豈可當真?”
是啊,在皇上眼裏,那就是嚣張跋扈的皇後欺負了癡傻柔弱的愛妃,還完全不把他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母妃一向與世無争,柔弱善良,若非如此,當年寧氏一族,怎麽會被張皇後欺壓到近乎滅門的境地?”湛宸提起此事,眼中帶着駭人的恨意。
等他意識到自己把這股恨意遷怒到了眼前的蕭令弈身上時,他又猛地回過神——蕭令弈雖然曾是湛宇陣營的人,但齊州慘案發生時,蕭令弈才十二歲,不可能參與其中。
所以無論如何,此事不能怪到他身上。
藥已經喂完了,湛宸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我還有事情要處理。”
他走得幹脆利落,蕭令弈連他的衣袖都沒抓住,只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他方才真切地感受到湛宸在這件事上的滔天怨恨。
齊州慘案發生時,湛宸已經能記事了,他能清楚地感知當年這件案子裏所有人的惡意,也親眼聽到過朝臣的彈劾與怒罵,親眼看過那個曾帶着他騎馬射箭的寧舅舅,那個總給他帶新奇玩具的外祖父死無全屍的慘狀。
那一年齊州城內的爆炸,炸毀了湛宸少年時的天真與純良,皇帝下的一道又一道貶黜寧氏,廢貴妃入冷宮的聖旨,令他對這個父親失望透頂。
他千瘡百孔的靈魂上刻着這一道逆鱗。
誰碰了這道逆鱗,誰就會萬劫不複。
蕭令弈知道自己此刻還是能收手的,可即使後面有千萬條退路,他都不會往後退一步。
入夜時,蕭令弈頂着秋日的涼風,在觀月閣找到了正借酒消愁的湛宸。
觀月閣與皓月閣正對,是虞白月生前最喜歡的兩處地方,此處能把王府花園盡收眼底,風景絕妙。
風中帶着花的香氣,和酒香混在一起。
湛宸見到蕭令弈走過來,握着酒盞道:“裁冰那丫頭沒告訴你,觀月閣不能随便進嗎?”
蕭令弈攏了攏身上的狐毛披風:“她說了,我沒聽。”
湛宸看他的眼神定了定,朝他伸出手來,蕭令弈便将自己的手搭上他的手心,坐在了湛宸身邊。
湛宸擡起手撫摸着他的臉頰,又撩開他的頭發,欣賞他耳垂上那顆紅朱砂。
蕭令弈安靜地充當着虞白月的影子,只是夜風撲來時,他打了個寒顫。
湛宸替他攏了攏狐毛披風:“病沒好全,來這裏做什麽?”
他語調溫柔,蕭令弈默認這句話是在對虞白月說。
“殿下,我想為你解憂。”
蕭令弈堅定地道:“此時此刻,你最好只把我當蕭令弈。因為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是虞白月不會告訴你的。”
湛宸眼中的醉意淡了下來。
“我知道齊州慘案的內幕。”他聽到蕭令弈铿锵有力地說:“安齊瀾還活着,找到他,就能為寧氏翻案。”
湛宸的視線漸漸冷了下來,蕭令弈并不躲閃:“王爺是想問我,怎麽知道的?”
“我夢到的,你信嗎?”
湛宸放下了杯盞,方才似有若無的醉酒之意被冷冽的清醒取代:“你不該拿這件事開玩笑。”
蕭令弈迎着他審視的目光:“安齊瀾真的活着,他當年假死,就是為了将齊州之事鬧大。”
當年安齊瀾還是永安侯世子,接到密信說寧氏管轄的齊州城內藏有大量炸藥,這些炸藥會威脅皇權,安齊瀾奉旨進齊州調查,卻直接死在了齊州城中,唯有安齊瀾的親信帶着安齊瀾親筆所寫的血書送到皇帝眼前。
十年前的永安侯府,如日中天,侯府的世子卻死在了查案的路上,此事轟動皇城,事态連皇帝都壓不下去,這時皇後母家張大将軍毛遂自薦,進齊州城徹查此事,最終查出炸藥之事屬實。
據說寧國公父子曾起兵反抗,被張大将軍派兵鎮壓,在這場混亂中,不知是哪一方人引爆了齊州城內的炸藥,轟隆巨響之下,齊州城傷亡慘重,而寧國公父子和一衆寧氏親兵盡數葬身于炸藥之下,死得幹幹淨淨,沒有一個活口走出齊州城,為寧氏辯上一句。
此案轟動整個北微,寧氏一族殘餘的血脈全部被誅連,不是流放就是處死,當時本是皇帝寵妃的寧詩也被母家之事牽連,被打入冷宮三年之久。
後來宏淵帝坐穩皇位,借口此案證據不足,力排衆議複了寧詩的貴妃之位,之後更是善待貴妃唯一的孩子湛宸。
齊州城近萬冤魂死不瞑目,可皇帝一意孤行,寧願背負這等罵名,也要善待寧氏一族,與此同時,他近幾年一直在削張家的兵權。
世人都說宏淵帝被妖妃迷了心竅,只有經歷過前世種種風波的蕭令弈知道,宏淵帝在這件事上,是難得的清醒。
“安齊瀾被侯府安置在瓜州離城,化名周瀾,只知道一個名字不好找,我給你把安齊瀾現在的長相畫出來,王爺派人去找,越快找到越好,寧氏翻案唯有這條路可走…”
蕭令弈一邊說,一邊走到書桌前拿起紙筆,正要落筆時,手忽然被湛宸用力攥住,力道之大,筆直接從蕭令弈手中脫落。
他腰上一痛,整個人被湛宸掼到了桌上,桌上的筆墨紙硯掉了一地,喧嘩的碎裂聲之後,只餘下寒風刺骨。
“你知道得這麽清楚,難道這件事你也參與其中?”
安齊瀾如果真的活着,這必然是絕密之事,東宮和侯府行事再錯漏百出,也不可能把這種機密透露給一個敵國質子。
唯一的可能,就是蕭令弈曾經一同謀劃此事,他十二歲那年或許無辜,但這些年他為湛宇出謀劃策許多次,湛宇拿着寧家之事做文章的那幾次,是不是蕭令弈在背後出的主意?
湛宸不在乎蕭令弈曾經站在湛宇的陣營中與他為敵,他甚至欣賞蕭令弈的聰明與智謀,但唯有涉及母妃,涉及外祖父一家之事,他不會輕易饒恕。
蕭令弈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沒有辦法告訴湛宸這些事是自己前世親身經歷,就算說了湛宸也不會信,他若胡謅說是這幾年在侯府觀察所得,那更是無稽之談,他在侯府身份何其卑微,根本不可能接觸到這種機密。
且湛宇和他關系更進一步是在悔婚之後的三年,在此之前他與湛宇只是若即若離的合作關系,湛宇也不可能把此事透露給他。
蕭令弈沒有辦法解釋安齊瀾還活着這件事他是怎麽知道的,既然解釋不了,他直接放棄了掙紮,便說是夢到的。
“王爺還記得成婚之夜,我說過你我各取所需,現在我就是在給王爺你需要的東西。”
“我只問你一句,你在湛宇身邊這些年,有沒有用齊州的事算計過寧家?”
“沒有。”蕭令弈毫不猶豫地答:“我不會拿幾千條人命來給湛宇謀私利,這是底線。”
“底線?”湛宸冷笑一聲:“那幾千條人命究竟是北微人,你一個東烨皇子,真有這樣的憐憫之心?”
蕭令弈寒涼地道:“在王爺眼裏,衆生是按國度來分高低貴賤的嗎?你覺得我像你一樣冷血?”
他試着掙紮,但湛宸的力氣太大了,根本無濟于事,于是自暴自棄:“我做過的事就一定會認,但沒做過的也不許你橫加猜忌!話說得清清楚楚,你愛信不信!唔!”
他被湛宸從書桌上拽了起來,摔到書架上,吃痛地悶哼一聲,書架上的書掉落一地。
“安齊瀾最好是活着讓我找到,否則,你我之間的交易作罷,你…”湛宸松開了手,冷聲道:“滾回你的侯府,過吃糠咽菜的日子!”
蕭令弈順着書桌跌落在地,聽到湛宸厲聲下令:“把王妃帶回去,從今日起,不準他與外界來往,不準他踏出房門一步!”
好冷。
蕭令弈伸手撿起方才滑落在地的狐毛鬥篷,自己給自己披上,方才應當還是着了涼,手心又開始發燙。
蕭令弈想站起來,卻發現腰上某處被桌角撞得厲害,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淤青了一片,實在是疼。
他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圍着鬥篷縮成一團,乖乖等着湛宸的人來抓他回去禁足。
湛宸的威脅一點威懾力也沒有。
他才不怕吃糠咽菜,他就是這麽一路走過來的,吃糠咽菜也能活,怎麽都能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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