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回旋镖 楊陌正坐在窗下的紫檀……
楊陌正坐在窗下的紫檀雕花幾前, 對面坐着額上冒汗的喬檄。
幾上放着一只黃色矮腳香榧木棋盤。
看棋局參差,黑棋已經被一塊塊隔開,零零落落, 勝負早就分明。
見她進門, 喬檄忙招手叫道:“快來快來,我這半柱香的工夫,已經被殿下圍得死死的, 馬上就要輸了。”
盈兒心裏暗暗發笑, 臉上卻不露出半點情緒。
楊陌這人算計人最狠,棋技自然也強, 全天下怕沒幾個人能贏他。何況她哥哥這個臭棋簍子?就算空呆着尴尬, 随便聊點兒什麽,也比這自找罪受被殺得灰頭土臉強呀。
她斯斯文文彎腰, 右手掌搭在左手掌上,高舉過額,向楊陌行禮。完禮又要向喬檄行,喬檄忙笑着站起, 不敢受她的禮,嘴裏直叫,“你來, 你來!”
盈兒站在原地不動,嘻嘻笑道:“誰不知道我是個傻的, 哪裏會下棋呢!”
前一世,這玩意兒,她倒是找名師指點過,以為自己挺不錯。
後來進了宮,才知道, 別說跟楊陌比,便是林采之的棋藝也遠在她之上。
她自然是不服氣的,私下努力用功,又纏着楊陌教她。
後來倒是能下過林采之了,可在楊陌跟前還是不堪一擊。
這一世,她對這些完全不上心,想來差楊陌甚遠,何必去自讨苦吃?
說完,她就要往另一側去,剛要邁步,就聽楊陌淡聲道:“不妨,你坐下,我教你。”
盈兒本想拒絕,可轉念一想,便一笑,斂眉坐到喬檄的位置上。
窗外已經半黑,只有傍晚柔和朦胧的光照入,映得她半邊小臉白得發光,眸子又亮得出奇。
無視楊陌的目光,她撿起一枚黑棋。
常夏躬身上前,想要收拾棋盤,她卻擡手攔住,一臉天真地問楊陌:“這一步,我該下到哪裏?”
喬檄額頭流下三條黑線:……棋有這麽教的麽?
可擡眼一瞅,楊陌渾身氣息竟然都柔和得像春風一般,似乎很是樂在其中。就見他淡定地一指棋盤右上角:“其他幾塊如今已經回天乏力,想垂死掙紮,可在此一沖,或可救活。”
盈兒嘴角彎彎,毫不猶豫,按他所指,科地一聲,輕輕放下黑子。
纖白的手指被那黑漆漆的棋子一襯,顯得更加瑩白可愛。
楊陌的目光在她的手指上停頓了片刻,才從容地落子緊迫其活路,倒像是認真在下。
接着盈兒再度拈起一枚黑子,又睜大眼睛問:“那這回下哪裏?”
喬檄:……。
“兩”人足足下了半個時辰,喬檄直觀得眼花缭亂。
全程楊陌左右手互搏,盈兒仿佛就是個木偶人,替他落子罷了。
可他瞧着,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下的太子殿下竟然絲毫不以怪,反而樂在其中。
最後終局一算,也不知道是不是楊陌有意放水,本來已經被殺得片甲不留的黑棋竟然只輸了一子。
喬檄目瞪口呆。偏偏他妹子居然還興高采烈,一臉得意地扯着他的衣袖炫耀,道:“二哥哥,瞧瞧,若不是你之前輸得太多,這局我就贏了。”
喬檄:……我家妹子到底知不知道臉皮為何物啊?
再望向楊陌,他更是無語至極。
這位太子爺明明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回棋,聽到這樣無恥的話,居然嘴角微微上翹,明顯心情好極了。
*****
飯桌擺在瀚海居的正堂裏。
正中一張紫檀雕花圓桌,四張官帽椅。
按理楊陌當坐上座,可他說自己微服,當只論家禮。
按家禮,喬檄是二舅哥,年紀最大,當坐上座。
葉菡坐喬檄旁邊,接下來是盈兒,楊陌坐在盈兒與喬檄之間。
常夏站在楊陌身後,要替他試菜,楊陌擺手拒絕。
盈兒冷眼瞧見,終歸有些擔心,便輕聲道:“還是試試罷。萬一吃出個好歹來,我們家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一時飯桌上本來溫暖和諧的氣氛有些凝固。
喬檄兩口子埋頭互視一眼,都不敢多嘴。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自家這妹子能不能好好說話呢?那可是太子,這剛開朝頭一天,日理萬機的,可聽說自家妹子有話要說,下了朝換上衣裳就來了喬家。又好脾氣地陪着玩了這麽久的棋子。就算是個普通人也該給人點兒面子呀?
喬檄偷窺楊陌的臉色,就見玉白的臉上果然隐隐有些怒色。
他暗暗叫苦,正想開口打個圓場,一時又找不出句合适的話,正着急,就見楊陌喉結動了動,盯着自家妹子的眼珠子漸漸亮起,半天,就聽楊陌道:“也好。那你來替孤試。”
喬檄:……對不起,白操心了。
*****
盈兒沒想到回旋镖紮到自己身上來了。上一世,她可沒少幹這活兒,這一世嘛,她斜睨了楊陌一眼,把目光投到桌面上。
喬家雖然富貴,可平時份例也算是節儉。像喬檄兩口子再加兩個孩子,也就是四素四葷,一冷一湯。
可是今天這一桌放得滿滿當當,盈兒也懶得數,可少說也有二十來個菜吧。
遠的,她也懶得去夠,就近掃了眼,目光落在一盆湯上。
綠葉青碧,湯色清亮,浸着紅褐色的方塊豬血,上面撒着幾粒紅色枸杞作點綴。
除了豬肉,豬身上的這些東西,楊陌可是一概不喜。
她當即不動聲色盛了兩塊豬血,夾了幾片菠菜放在小碗裏,雙手遞給楊陌,然後自己又從湯盆裏随意盛了碗出來。
“我沒替人試過菜,也不知道這樣成不成?”她笑眯眯地夾起一塊豬血咬了一口,問。
楊陌盯着那豬血,臉上滿是戒懼之色問:“這東西瞧着相當來路不明。”
常夏苦着臉湊上來,勸:“喬姑娘,元宵那日,殿下吃了好些柿子,這兩日腸胃還沒緩過來呢。您就別再讓他吃這些個……”
話示說完,就被盈兒拿眼狠狠挖了一挖,他當即不敢再出聲。反正到了喬姑娘這兒,殿下硬是連那澀柿子都全給吃下去了,這豬血怕也沒什麽,說不得還能把殿下這挑食的毛病給改了呢。
楊陌懷疑地盯了常夏一眼,見他話說半截,便拿眼詢問喬檄。喬檄縮着脖子,埋着頭,一副不敢直視的模樣。
他便用筷子夾起,仔細觀察了一下那豬血塊,問,“這是什麽?”
若直說這是豬血,他說不定連筷子也要換掉,黑漆漆的眸子轉了轉,她笑盈盈地道:“旺子。”
豬血叫法甚多。有叫血豆腐的,有叫豬紅血花的,南邊也有管它叫旺子的。她想着叫別的要麽帶豬,要麽帶血,只有旺子二字,最有迷惑性。
楊陌果然一臉迷惑,瞧着她,遲疑又問:“到底是什麽?”
“哈哈哈,盈兒啊,你也實在太過淘氣了。”
葉菡本來一直在忍,到這兒實在忍不下去了,插話道,“殿下,這是豬血,有養血清毒之功效。若是殿下不食,不妨換一道,試試這羊肉冬瓜盅,滋補暖胃。”
盈兒無奈地瞪了葉菡一眼,理直氣壯:“我怎麽淘氣了。我又沒說假話,這真的是叫旺子嘛!”
常夏上前伸手:“喬姑娘有所不知,這豬身上的東西,除了豬肉,殿下什麽都不吃。奴才這就收了去。”
“不用。”
常夏手上一頓,心裏暗笑,莫不是殿下真為了喬姑娘要改了這偏食的毛病?
這聲“不用”倒叫盈兒也很吃驚,她怔怔地注視楊陌,
就見楊陌目光停駐在那塊褐紅色的豬血上,眼神十分複雜,并不是厭惡,反而有幾分……內疚。
這未免有些奇怪。難道他覺得殺豬吃血太過殘忍?對豬感到內疚?
半天,他才轉向她,眼神暗淡,聲音低啞:“真叫旺子?”
“真叫旺子,蜀地的叫法,我沒诓你。”盈兒咬着筷子頭,十分不解。
他凝視她片刻,嘴角淡淡一笑,夾起那塊豬血就放入嘴裏,十分鎮定地囫囵吞了下去。
盈兒:……虧得這豬血塊切得小,不然,怕是要噎着。
吞完,楊陌立刻拿起茶杯猛灌了好幾口,才雙眼脈脈瞧着她,意味深長地慢慢念道:“旺——子,旺——子……好,很好。”
一開始,盈兒沒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麽意思,等回過味兒來,一張粉臉頓時燒成成了小辣椒。
果然是鬥不過他。好大一只回旋镖又紮回她自己身上來了!
郁悶。
*****
吃過飯,早就如坐針氈的喬檄跟葉菡便立刻找借口退了出去。
常夏左右瞧瞧,也趕緊把屋子裏的其他人,包括筐兒筥兒全拉了出去,還貼心地掩上了門。
外頭早黑成了夜,屋子裏點滿了燭火,明暗搖曳,盈兒一時有些恍惚,前世種種忽上心頭,曾經多少個數不清的夜晚,他在燭光裏熬夜看折子,她就靜靜地在一旁看他。
“你在跟我比耐性麽?”半天,耳邊傳來楊陌清冷的聲音。
如夢初醒,盈兒猛地擡頭,沒有注意到他的自稱是我,而不是表明太子身份的孤。
她起身朝他深深一個鞠躬。
楊陌坐着沒動,淡問:“你什麽時候這般多禮了?”
盈兒整整思緒,鄭重道:“謝謝殿下幫着調查我表姐遇害一案。今天請殿下來,其實是有些案情相關想跟殿下說。本來想請我二哥哥轉告,又怕哪裏說錯了,殿下怪罪他。”
楊陌哼了一聲,帶些不滿。
盈兒心道,你哼個什麽勁,上次為了想跟鐘家訂親的事,你不就是要打擊報複我二哥,把他送舊港嗎?
“我表姐逃離王府別院,定是有人唆使接應。”
“哦?你懷疑這唆使的人是兇手?”
“她費勁把我表姐弄出來,又何必殺她?”
“那你懷疑什麽人?”
“我懷疑唆使之人的仇家。”
“你可知這唆使之人是何人?”
盈兒沉默。向一個男人舉報他的心上人這種事,十之八九會反噬。人家非但不信,還會覺得你是因妒捏造,所以她才不想讓喬檄來淌這個渾水。
“林采之。”她可以讓楊陌自己去查。可一來會耽誤時間,二來未必能查得出來。這案子,不管怎麽樣都會牽扯到喬家,越早揪出真兇越好。
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她沒敢擡眼去瞧楊陌的臉色。
畢竟在楊陌心目中,林采之蘭心蕙質,善解人意,又柔順端莊,敦厚平正,可比她好一萬倍呢。
兩道審視的目光緊緊地盯在她臉上,好像洞悉一切,要看穿她一樣。
袖子裏的拳頭緊緊握了握,他必然不信,可哪又怎樣?事實如此,她問心無愧。
“就知道你不會信……”盈兒小聲在嘀咕了一句,才一本正經道:“那天林采之來我家,常夏也知道的。她走後沒多久,我母親就說接到了我表姐的信。這件事是不是巧合,你一查便知。”
“你怎知我不信?”
“你信?”目光擡起,落入他的眸中。
他也正注視着她,瑩亮的眼珠子裏有燭火的影子在閃。
“一直不肯信的人是你。”他說,語氣委屈,眼神幽怨,還揉了揉胃腹處,“那些澀柿子,我是白吃了。”
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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