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奚母說,奚時禮後天下午要回農研所。

奚言昨天是在許澤南的休息室裏聽到哥哥講的電話了的,本着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齊齊,就是要相互關心的原則,奚言雖然不是很想讓他知道她昨天偷聽到他講電話了,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

奚時禮看了她一眼,眼中神色不太分明。

然後他才陳述說,只是一個學生的試驗數據出了一些問題,沒有數據就發不了文章,發不了文章就滿足不了畢業的條件。這是他帶的最後一個學生,所以,他還是希望對方明年能夠順利畢業。

并不是奚言以為的哥哥遇到的很麻煩的事。

但對哥哥的學生來說,也确實是一件大事了。

都是為人師者,奚言表示理解,她點了點頭,問:“那哥哥還回來過年嗎?”

奚父說,他們想跟她商量的就是這個事兒。

不僅她哥哥奚時禮今年不打算留在江城過年,就連他們老兩口今年也想回老家過年。

奚父說,因為他臨近過年,這也算是受了一些小小的磨難,他父母,也就是奚言的爺爺奶奶,他們也關心兒子的身體健康,他們也放心不下他。本來奚言的爺爺奶奶是要過來江城看他的,但是他們年紀都大了,經不起長途奔波,他就沒同意。

奚言一聽,這也不是什麽需要糾結的事情。

她笑着說:“那我們就回去陪爺爺奶奶過年嘛。”

“不是我們。”奚母笑了下,接過奚父的話對奚言說:“是我和你爸兩個人回去過年。”

奚言不解:“為什麽?”

她兩天後的上午開完期末家長會,也算是正式進入寒假階段了,是可以和他們一起回去陪爺爺奶奶過年的。

奚母說,因為今年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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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泡泡和小繁他們不知道存在爸爸這樣一個人物,而孩子爸爸也不知道泡泡和小繁兩個孩子的存在。

這是第一年,他們彼此知曉了對方的存在。

所以,這第一年的春節,他們想讓孩子爸爸和兩個孩子在一起過個團圓年。

奚母說,他們可以不去幹涉奚言和孩子爸爸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系。

将來他們是複合也好,是保持現在這樣也好,又或者是還不如現在,他們都可以接受,也都能夠理解。

沒有兩個成年人是離開了彼此不能生活的。

就算是有這樣的兩個成年人存在,那也不會是他們兩個人,畢竟,分開的這六年,他們各自都還在好好生活着。

他們都有穩定的工作,穩定的事業。

健康良好的社交圈、朋友圈,以及積極向上的生活态度。

不管他們實際上生活得好不好,開不開心。

但總是能各自好好生活着的。

也不是說,孩子們今年不跟他們的爸爸在一起過年就會怎麽怎麽樣,畢竟也只是關系的初相認階段,自然沒有多麽深刻的親情之說。

或許比起深刻的親情這樣的描述,他們父與子、父與女更貼近的是處于一種新鮮感和好奇感的探索階段。

但——将心比心。

不管是從孩子成長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還是從孩子爸爸想要承擔起父親這個角色的責任來看待這個問題,今年他們四個人在一起過年會比較合适。

孩子的爸爸也有父母。

如果孩子爸爸的父母想見孩子的話——

奚母頓了頓:“也讓人家見見。”

這個年紀都是半截入土的身體了,誰會不想見自己的至親骨肉呢?

當然,他們做這個建議的原因主要取決于孩子爸爸的态度。如果孩子爸爸是個靠不住的,是個推卸責任的,又或者對兩個孩子表現出明顯不在乎的态度,他們不會做這樣的決定,就這麽輕易地把兩個孩子交給他。

但他願意放下他的工作,随叫随到。

願意陪孩子,也願意——

“任你差遣。”

奚母用了這樣的描述。

奚母話語停頓的空缺之中,奚父可能是為了緩解話題的嚴肅,他說了句在他眼中看來比較能夠緩解氣氛的話:“給你帶了這麽多年孩子,我們也終于可以歇歇了。”

“甩手掌櫃誰不想做啊。”

只是,奚父話音剛落,就遭到了奚母的一記白眼。

她嫌棄地說:“不會講話就不要講話。”

奚父哼唧一聲,偏過臉去,抱起胸,往沙發裏側蜷了蜷,縮了縮,他似乎也有些不滿,極小聲的嘀咕抱怨着:“我一個搞體育的,我能有多會講話?”

他要是會講話,他在這個家裏還能是這個家庭地位嗎?再說,他不就是不想讓這個家庭會議的氛圍變得沉重嗎?女兒肯定會理解他的,才不會怪他咯。

奚父又在那兒慶幸起來。

還好小繁和泡泡都不像他。

這好的基因遺傳多多益善,壞的基因,還是讓他将來帶着見鬼去吧。

奚母拉過奚言的手說。

“爸爸媽媽不是帶孩子帶厭倦了,帶膩煩了。爸爸媽媽對你的兩個孩子的感情就和爸爸媽媽對你的感情是一樣的。爸爸媽媽有多愛你,就有多愛你的孩子。”

“你是爸爸媽媽結合以後,媽媽身上剪下來的一塊心頭肉,而泡泡和小繁又是你身上剪下來的一塊心頭肉,我們從根上就是緊密相連的。”

“如果說,在過年的這段時間裏,你發現孩子爸爸對兩個孩子的新鮮感消失了,他開始對孩子們變得不耐煩了,甚至他大聲吼孩子了,你只要一個電話,爸爸媽媽,包括你哥哥,我們會立刻趕回來。從此以後,我們不會讓他見孩子一面,也不會讓他碰孩子一下。”

“但眼前……你不如也給孩子爸爸一個機會吧。”

奚母最後說了這麽一句。

家庭氛圍還是無可避免地沉重了起來。

……

奚言坐在明晃晃的吊燈下,白光炫目。

窗外的大雨仍下得驟烈,狂風躁怒。

雨水模糊了窗外的視線。

而刺目的白光将眼前的一切慢慢割裂,慢慢虛化。

畫面就這樣切入到,奚言四個月之前,她第一次和許澤南重逢的場景。

在他公司的其中一家零售體驗門店,他正門不走,偏要推開側門。凜冽的寒風夾雜而來,他的聲音寒涼森然,他的黑瞳霧氣深重,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從地窖裏拎上來的,冷漠,沒有生機。

奚言忍不住問自己,他真的活得好嗎?

這些年,她和他分開,他真的有在好好生活嗎?

時光的進度條往後拖動,鏡頭切換。

她似乎突然就一下子想明白了,他在酒吧裏扼住她的手腕時,他說的那句“他就讓你過這種日子”背後的,是他毫不掩飾的對假想敵的妒忌。

那他這麽些年以來,是不是也仍舊對他的假想敵耿耿于懷?

他是不是也仍舊對她心有不甘?

他這些年來,是不是也把自己困在了過去?

那晚以後——

他似乎是經過思想的掙紮與妥協。

他開始沒事找事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莫名其妙地和學校合作,将青少年無人機大賽的舉辦場地設在學校科技館,給學校捐新的科技館,莫名其妙地送他外甥上學,還時常在她們小學門口亂竄。

他似乎也重新開始有了靈魂,有了起伏的情緒。

那奚言想知道,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

困住他的其實不是過去,而是過去舊時光裏的人?

她是不是也可以認為,她就是他舊時光裏的人?

……

窗外的雨勢更湍急了,一灘水波砸向玻璃窗。

劈頭蓋腦地澆下來。

高大的落地窗上,雨水像天然的電影幕布一樣挂下來,放映着一幀一幀,既不高清也不連貫的畫面。

從他第一次和兩個孩子見面那時起——

他松一松領帶,故作鎮定地問她:這兩個孩子是?

那天是他二十九歲的生日,他和他的兩個孩子重逢,他在她家裏等到她回來,他想吃一碗她煮的生日面,他小心翼翼地想知道在她的身上發生了什麽事?

他其實想問她的應該有很多吧。但最終因為她的抗拒,他也只是拎走了她廚房裏的生活垃圾,留給她一道落寞脆弱的背影。

……

在她手忙腳亂的學期末,在她父母騰不開手時,他沒有過渡的時間,很快就進入了父親的角色,接送孩子上學放學,給孩子做飯,陪孩子玩,也帶孩子去看無人機的比賽。

因為小繁的一句話,他去學了花式編發。

因為小繁的一句話,他和孩子去做了他原本持抗拒态度的親子鑒定。

因為她父母要求見面,他做了充分的見面準備。

因為她哥哥所提的要求,他接受也通過了她哥哥的考驗。

這些,他如果不想和孩子們相認,他不愛孩子,他是可以拒絕,是可以不去做的。

畢竟當初生下孩子,只是她一個人的決定。

他并沒有必要在六年後主動來承受這些結果。

他。

他還去體驗了女性分娩疼痛,他說——

疼痛是我與那時的你,唯一能共情的感受。

……

奚言的眼睛有點酸。

鼻息也有些堵。

她慢慢站起身,她輕聲應下父母的建議:“好。”

如果他提要求,說他想和孩子們一起過年的話,她會答應他的,就像他提了要求,說想和孩子們一起去親子游,她不是也答應他了嗎?

無非就是,他和孩子們不會在親子旅行結束的時候立馬分開,他和孩子們會守着除夕,在爆竹聲和煙火中,迎來新的一年。

這雨下至半宿。

奚言在風聲雨聲中輾轉難眠。

她忍不住摸出來手機看,沒有許澤南新發過來的消息。也沒有他打過來的未接電話。

奚言忍不住想,他到家了嗎?

外面的雨這麽大,雷聲這麽響。

他有平安到家嗎?

奚言又想起他公司裏的休息室,他在公司裏給自己留了住的地方。那他是不是又回公司去了?

他今天白天陪了孩子一整天。

按照奚言對他的了解,他應該是會回公司去處理暫時擱置下來的工作的。

奚言忍不住又點開了和他的微信對話框。

他們最後的對話,仍停留在他給她發的那幾張他給孩子們,以及他和孩子們拍的照片。

奚言在對話框裏敲敲打打,編輯着語言。

【你到家了沒?】

【還是又回公司加班了?】

【你身上被雨淋濕了嗎?】

【多喝點熱水,也別着涼了。】

她編輯好了這些話,又全部删除掉。

感覺這些話都好像全是無關痛癢的廢話。

她最後編輯了這樣的消息,發給他。

這是她在大雨滂沱裏,未能說出口的話。

【孩子爸爸,今天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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