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許澤南告訴奚言:“我們兒子不太對勁。”

比起前幾天,他剛開始經歷孩子感冒發燒時的手忙腳亂,這會兒他出奇的冷靜:“高燒,手臂有抽搐的現象,我已經咨詢過醫生,應該是高燒引起的驚厥。我剛剛也已經根據醫囑緊急處理過了,但現在我需要立刻帶兒子去醫院。”

“我叫過車了。”他很鎮定,還把奚言給安排了一下:“你生理期第一天,所以你在酒店陪我們女兒就好。”

“等我回來。”

他向來是這種人。

越緊要的關頭,他越冷靜。

做出決定和采取行動都非常迅速。

而奚言和他相反,尤其是在孩子的事情上。

任何和孩子相關的緊急情況,都能讓她慌亂,從而失去理智。

她幾乎是一把掀開被子,又推開他。

鞋沒穿,她光着腳就沖進了次卧裏。

在看到泡泡現在的無意識動作之後,她眼睛一紅,眼淚就啪嗒啪嗒往下掉了。她一邊掉眼淚,一邊問:“是驚厥嗎?”

“是。”

許澤南跟在她身後進來次卧,彎腰将一雙拖鞋擺在她面前,他扶着她伶仃的腳踝,幫她穿上,又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遮在她肩上。

“冷靜,奚言,別哭。”他拇指指腹揩拭去她的眼淚,問:“告訴我,我們兒子以前有過這樣的症狀嗎?”

聽着他清冷的聲音,奚言慢慢感覺到了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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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次意識到,孩子有緊急情況的時候,她并不是像原來一樣,她只有她一個人。不管她內心有多慌亂,她都必須靠自己去做決定去采取措施,因為在以前,孩子只是她一個人的。

但現在——

在孩子的事情上,原來她也是可以有人商量的,那個人甚至可以去幫她做決定。

因為,他是孩子的爸爸。

奚言慢慢平靜了下來:“沒有。”

“其他家庭成員也沒有過這樣的症狀,所以,遺傳史可以排除。”

“嗯,我這邊也是。”許澤南看了眼手機屏幕:“叫的車剛到樓下,那我現在帶兒子去醫院。”

奚言的眼圈還是紅的,肩膀仍有些微微顫抖:“好。”

許澤南傾身将側卧的泡泡抱起來的時候,也不忘和高燒中意識并不清醒的泡泡說:“兒子,爸爸現在帶你去醫院,你別害怕。”

“我跟你一起去。”

許澤南抱着兒子往門外走:“不行,你得留下來。”

“原因有二,一,你自己身體也不舒服,二,你需要留下來照顧我們的女兒。”

“可是……”

“沒什麽可是,聽我的。”

他這樣強硬的态度,莫名讓奚言産生了一種感覺。

他是可以撐起他們這個家的。

他是可以讓她有所依靠,給她庇護的。

天塌下來,自有長的可以撐住。那,她的天塌下來,就讓他去扛吧,原來,她是可以不那麽堅強的。

奚言低下腦袋,鼻間又泛起了酸意。

許澤南抱着泡泡往電梯方向走,走了兩步,他腳步頓了一下,随後,他又折了回來。

他停在她面前,他快速地偏過腦袋,在她耳後的軟骨處親了一下,他在她耳邊,說:“別害怕,我在,我們的兒子不會有事。”

“我會給你打電話。”

“在酒店等我回來。”

“好。”

“那……”

那你穿件衣服再走。

奚言想叫他添件衣服再走,可是,擡頭的時候,他已經抱着孩子進了電梯,電梯門關上。

她看見他的煙灰色襯衫消失在電梯門閉卷的一瞬間,而她身上還穿着他的外套,鼻間都是他身上淡淡的香味,一種足夠讓人感覺到內心安寧的味道。

清心咒。

冥想樂。

奚言知道。

她這一輩子,不會再愛上第二個人。

除非,這第二個人,還是他。

許澤南抱着兒子坐進樓下的專車裏。

他對司機說明情況,希望司機能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盡可能地加快到達醫院的速度。

黑色的專車在寂靜無人的夜裏,在空蕩蕩的街道上穿梭,急馳。

兒童醫院到了。

但可能是這個冷熱不勻的天氣導致,兒童醫院門口堵了很長一條車道,導航顯示擁堵路段足足有兩公裏。

車子開進去暫時無望。

許澤南幾乎是看到長長的車道的第一時間,判斷出,漫長的等待是毫無意義的。

他抱着泡泡推開車門,長腿沒入黑夜。

昏暗的路燈,長長的一排。

他開始跑,在黑夜裏奔跑。

作為一個父親,此刻,他需要放下他所有的社會包袱,抱着他的兒子在最短的時間內,去到醫院,去到急診室。

他不是什麽別人眼中的霸總,有權有勢,有錢有地位,揮一揮手,各種社會資源都向他傾斜。

他就只是一個普通父親,僅僅是一個普通父親。

在外地旅游,他的孩子生了病,他需要像任何一個普通的父親那樣,送孩子就醫,排隊挂號,等待治療。

負重奔跑對他來說本不難。

但他跑的急,就有些喘。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實并不是像他呈現給他孩子媽媽的那樣淡定鎮靜。

沒有一個父親,在面對自己孩子生病的時候,是真的冷靜,他的淡定從容,只是因為他想獨自扛下這份擔心,好為他孩子的媽媽撐起一片光明。

讓她能在生理期的晚上好好地休息一晚,而不必強忍着身體的不适,為生病中的孩子忽略了自己,她原本也是疼痛的。

男人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他心愛的女人,他的姑娘,為他的孩子們遮風擋雨,庇護他們。

……

可能是感受到許澤南越來越快的心跳,泡泡兩條瘦瘦長長的手臂擡了起來,他圈住他的脖子。

許澤南感覺到了兒子小小的動作,小小男子漢,他似乎正在用他的方式分攤掉一個普通父親承受的壓力,他用他的方式安撫一個普通父親的焦急。

他逗逗兒子,表示他接收到了他的心意。

“抱緊了,兒子。”他說:“爸爸在奔跑,我們在和汽車比賽。”

他這一聲兒子,并沒有期待兒子的回應。

可是,泡泡趴在他的肩頸窩處,突然開了口。

“知道了。”泡泡輕輕地吐出了兩個字:“爸爸。”

泡泡的聲音很輕,寒風在耳邊呼嘯。

隔着一頂棒球帽,這一路焦急的車輛,喇叭聲斷斷續續擠壓着他們父子二人的耳膜。

可許澤南還是聽得清楚。

在和孩子們相逢相處的這兩個多月裏,他的兒子終于開口,叫過他一聲,爸爸。

什麽都值得了。

哪怕是一命換一命。

如果可以,許澤南想就此停下來,讓泡泡就這樣叫他無數遍爸爸。

好讓他确信,這一刻是真實存在的。

但眼下,這顯然不是一個合适的時機。

于是,許澤南只是放輕了聲音:“嗯,爸爸在。”

雖然因為許澤南咨詢過蔣澄後,做了一些緊急解痙處理,泡泡這會兒狀态還算好,沒有發生持續性驚厥。

但他這會兒還在發高燒,他的眼皮耷拉着,沒有什麽精神,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泡泡重不重?”

許澤南肯定地回答他:“不重,很輕。”

“你要是抱不動我,可以背着我。”因為高熱,泡泡連呼出的氣息都是十分滾燙的,他語速很慢,伴随着艱難的喘氣聲:“但是,你不能放我在路上走,因為我沒有多餘的力氣可以走路了。”

“不會。”許澤南說:“爸爸可以抱得動。”

“謝謝。”泡泡又輕輕喊了他一聲:“爸爸。”

“爸爸在。”

泡泡慢慢地閉上眼睛,似乎是完全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他:“泡泡喜歡你。”

醫院發白的燈光照進夜色,夜涼如水。

許澤南在熾白中回應了兒子的喜歡:“嗯,爸爸愛你。”

……

步伐在急診大廳止住。

有護士推着護理床過來。

把小小的人兒放在護理床上的那一刻。

許澤南突然意識到,他的眼眶濕了。

他想起來,奚博士給他的文件夾,“成長日記”裏有這樣一張照片,是兩個孩子剛剛從産房裏被推出來的模樣。

皺巴巴的一團。

坦白來說不算好看。

但主觀來講,他覺得全世界最好看。

許澤南在這一刻,和那時的奚言共情了。

初為人父,初為人母。

初為人父母。

喜悅、憂慮。

勞累、惶恐。

焦急,也是百感交集。

兒童高燒驚厥雖然不是多麽普遍的現象,但其實也是比較常見的一種臨床症狀。

急診醫生有足夠的經驗來應對這種情況。

解痙處理後,醫生給泡泡打了吊針,安排了單獨的兒童病房。

醫生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項後,離開病房。

看着泡泡躺在病床上安靜熟睡的模樣,許澤南終于舒了一口氣。

孩子無礙後的第一時間,需要給孩子媽媽報個平安,以免她擔心得整夜難眠。

許澤南走到病房門外,在正對着病房的方向給奚言打電話。因為這個方向可以直接觀察到兒子的情況,又不至于吵醒熟睡中的兒子。

奚言秒接起電話。

事實上,她一直在等他的電話。

沒有理由說,她的孩子和孩子爸爸去醫院了,她還能沒心沒肺地在酒店裏睡覺。

許澤南知曉這一點,他問:“睡不着嗎?”

“嗯”,奚言急于得到答案,“泡泡怎麽樣了?”

“沒事了,在輸液。”

電話裏,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奚言突然開口喊了他:“許澤南。”

“嗯。”

“謝謝你。”奚言是真心的。

不是說,她一個人就沒有辦法去面對像今天這樣的情況,事實上,在孩子成長的幼年期,她遇到過很多手忙腳亂,她自己獨自面對的,她父母,她兄長給予過的,她很多支持和幫助。

只是,他在了,她就不需要一個人去面對今天這樣的情況了。而她的父母,她的兄長,也不再需要和她和孩子們捆綁在一起。

他們終究有他們的生活。

而她和孩子們似乎也可以和孩子的爸爸一起生活。

“謝我什麽?”許澤南問。

奚言彎了一下唇,只是電話裏沒有人能看見她在笑:“謝謝你對孩子們好。”

兒子沒事了。

許澤南這會兒卸下幾夜未眠的疲憊,懶懶地靠在牆上,還能和奚言開個玩笑:“你就只看到了我在孩子們面前做的努力嗎?”

奚言抿了抿唇,回答他有些吞吐:“也不止是。”

許澤南無意今晚要答案。

三個月的試用期,才剛剛過完一周。

“早點兒睡吧。”他說。

許澤南剛挂完和奚言的電話,蔣澄的電話就撥了進來,許澤南長指滑動,摁下了接聽鍵。

蔣澄是來問泡泡的情況的。

“你兒子怎麽樣了?”

“睡着了。”許澤南看向病床的方向,說:“今晚謝了。”

“謝就不必。”蔣澄:“你回來請我喝酒。”

“那是自然。”

“我覺得你變了。”

“怎麽說?”

蔣澄站在別墅二樓的窗邊,點了支煙,銜在嘴邊:“當年我們去內羅畢做志願者,暴動動亂,那個惡劣的生存環境,槍子兒擦過胸膛的時候,你可是連眼眨都沒眨。”

“我到現在都記得,你說,對你來說,世間的一切都已經只是小事情兒了。”蔣澄笑了聲,笑聲蓋住了他的深沉:“屈屈生死也是。”

“我們也是因為這樣的人生态度才成為了出生入死的兄弟,但你現在……因為你兒子一個小小的發燒,一連三晚半夜騷擾我。”蔣澄:“我很好奇。”

“不一樣了。”

許澤南聽到對面蔣澄撥動打火機滾輪的時候,煙瘾犯了。他想抽煙,摸摸口袋。

襯衫沒有口袋,褲袋裏卻又沒有煙。

他想起來,他戒煙有一段時間了。

他孩子的媽媽管着他,不讓他抽煙。

有人管着,有人束縛的感覺真好。

許澤南又摸了摸另外一邊褲袋。

果然摸到一顆草莓味的水果硬糖。

他就知道,女兒不會讓他的口袋斷糖的。

他撕開透明包裝紙,草莓味的水果硬糖被他咯嘣幾下就咬碎,口腔裏的草莓味四溢開來。

他這才回答完整蔣澄的問題:“我有孩子了,我孩子的媽媽正在重新接納我。我不是單槍匹馬,我有家。人有了家,就處處都是顧慮,處處都是軟肋。”

許澤南又看了眼病房,點滴快打完了。

他起身去護士站。

“操。”蔣澄嘴裏吐出個髒字來:“被你說的,我他媽都想結婚了。”

許澤南輕笑了一聲:“誰不想?”

……

這一夜,又是不眠不休的一夜。

許澤南坐在病床邊照看兒子的情況,點滴的速度,要及時呼叫護士來換針,以免血液倒流。

一直到差不多淩晨五點鐘的時候,護士拔了針,許澤南才手撐着腦袋閉着眼睛打了個淺眠。

泡泡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吵醒了剛剛入睡的許澤南,他睜開眼:“醒了?”

泡泡回答他:“嗯,我醒了。”

許澤南把他的水杯遞過去。

泡泡沒伸手,就着他的大手,猛吸幾口喝了熱水,似乎是渴得不行。

氣喘勻了,體溫也正常。

臉色白淨,殘留一點兒疲憊的病态神色。

仿佛這幾晚把許澤南折騰得夠嗆的人,才不是他。

許澤南合上他的保溫杯。

長手指搭在宇航員的腦袋上,輕輕快快地敲擊着。

他似乎已完全将兒子拿捏住。

但,最主要的是——

許澤南覺得這幾晚,他得管磨人的兒子要點兒利息,簡直就是爸爸幸福道路上的絆腳石。

折磨爸爸會上瘾,是嗎?

他問:“還記得昨晚爸爸抱你進醫院的時候,你跟爸爸說了什麽嗎?”

泡泡的腦袋搖得比撥浪鼓都要快。

但這一次,許澤南可沒打算對兒子持續耐心。

他投過去視線,直白地提醒他:“你叫我爸爸了。”

泡泡偏過腦袋去。

小小的人兒耳尖紅的能滴血。

“再喊一遍?”

泡泡抿緊唇,不吱聲。

眼看着血色蔓延,泡泡的整顆腦袋都是紅的,連瘦瘦長長的脖頸兒都鋪滿了紅潮。

許澤南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又發燒了。

啧。

許澤南無可奈何地拿出水銀溫度計,正準備往泡泡腋下塞的時候,泡泡腦袋突然側了過來,小臉貼在他躬下的脊背上。

他輕聲地喊:“爸爸。”

這一聲爸爸,人體才是傳播聲音的介質。

叫人連骨骼都酥了,脆了,癢到了心尖兒上。

天徹底亮了。

醫生來查過房,還是建議他們回家觀察。

只要不再發生驚厥的情況,就不需要來醫院。

如果再發生的話,那需要做更詳盡一步的檢查。

許澤南和醫生交流完,剛準備去辦出院手續,就看到奚言和小繁出現在了病房外。

“爸爸。”

小繁脆生生的一聲喊。

她張開雙臂,許澤南彎下腰,一把把她抱了起來:“寶貝女兒,讓爸爸抱一下。”

父女二人玩了一會兒,小繁小腿蹬蹬,從許澤南身上滑了下來。

她跑到泡泡的病床旁:“哥哥,小繁想你啦。”

“小繁只是睡着了,你怎麽還趁着小繁睡着了,把自己弄到醫院裏來了呀?”

“已經好了,妹妹別擔心。”

兩個孩子交流了起來。

奚言把給許澤南帶的外套和早餐拎出來,早餐擺在單人病房裏的餐桌上,外套遞給他。

許澤南往身上穿,掀了眼皮看向她,目光先掃過她的臉,往下,最後停留在她的小腹處:“肚子還疼不疼了?”

奚言如實回答:“嗯,疼的。”

她想,她想要孩子爸爸的關心,那就告訴他。

許澤南擡手将她攬在了懷裏。

這一刻,他想起了星辰,想起了浩瀚的宇宙。

擡手攬星河,垂眸撚繁絲。

是浪漫。

奚言沒動,任由他抱着。

她沒去看孩子們的反應,她聽見他附在她耳邊說:“我們今晚不住酒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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