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什麽洗茶?茶葉還要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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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昙晝懵了,旋即找補道:“誰說這是洗茶杯?在我杜府,就是用這杯子喝茶的!”
莫遲比他還懵:“什麽洗茶杯?茶葉還要洗??”
莫遲用的杯子,是一只有底碟有杯蓋的圓形茶杯,這種杯叫做蓋碗,是用來洗茶的。
杜琢顫抖着伸出手指,指着茶盤邊緣放着的幾個小圓杯,難以置信地顫聲問:“大人,您是不是受傷後疼糊塗了?您手裏拿着的分明是洗茶杯,這些才是飲茶杯啊!”
杜昙晝掩面不語。
莫遲差點就要從坐榻上站起來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忿忿不平道:“那杯子還沒拇指大!能喝幾滴茶啊?我看拿來喂鳥還差不多!”
杜琢滿臉只寫着四個大字:無、語、問、天。
“大人!大人您評評理!”他哭喪着臉找杜昙晝求助:“這人是個武人,他蠻不講理啊!小的是秀才,啊不、家臣遇到兵,本就有理說不清,現在莫遲這個軍爺無理也要攪三分,小的辯不過他!”
杜昙晝默默放下了捂臉的手,做作地咳了幾嗓子,正色道:“什麽洗茶杯?這茶葉這麽幹淨還用洗?你指的那些小圓杯,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喝上滿滿一杯都不夠潤嗓子,還是這種蓋碗喝茶方便,以後杜府上下就用蓋碗喝茶了。”
“……啊?”杜琢呆住了。
莫遲以獲勝者的姿态,朝他得意地一挑眉。
杜琢欲哭無淚,莫遲才來幾天,他的地位就直線下跌,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要被杜昙晝發配到後院灑掃去了。
莫遲吃飽喝足,抹了抹嘴,站起來就要走。
“幹什麽去?”杜昙晝叫住他。
莫遲回過頭來,正欲開口,想到杜琢還在,輕輕瞥了他一眼。
杜琢炸毛了:“我可是大人最信賴的家臣!從小和大人一起長大的!大人有什麽事都不避諱我,你有什麽秘密難道還要——”
“杜琢。”杜昙晝打斷他的控訴:“你先下去吧。”
杜琢帶着一臉受傷,捂着心口跑出去了。
莫遲确定他消失在門外,才說:“平房裏不是發現了曾遂留下的記號嗎?他有危險,我要去找他。”
“不許去。”杜昙晝色厲詞嚴:“你不要命了,受了那麽重的傷,還有心思擔心他的安危?”
莫遲不滿道:“哪裏重了?這種傷我以前經常——”
杜昙晝眼尾一壓,眉心緊皺,整個人就像國子監裏最苛刻的老學究,下一秒就要讓莫遲伸出手來打板子了。
“你今天哪兒都不許去,留在府裏好好養傷,我已經跟門口的侍衛說過了,決不允許你出大門一步。”
莫遲咕哝道:“……你以為我會從正門走嗎?”
杜昙晝眼睛一瞪,莫遲心虛地低下頭。
莫遲從小最讨厭背書,連帶着最害怕鄉下義塾裏的夫子,見杜昙晝馬上要開始長篇大論,立刻拖着長音告饒道:“好了杜夫子!我曉得了!我這就回房休息,不睡到吃午飯的時辰絕不起床,滿意了吧?”
莫遲擺了擺手,帶着滿身厚厚的繃帶,乖乖回房睡覺去了。
杜昙晝在主屋內安安靜靜地吃完了早飯,估摸着莫遲已經完全熟睡了以後,才叫下人來收走餐具。
杜琢原本正心灰意冷地坐在廊下拔地上的野草根,忽然見杜昙晝從房裏出來,遠遠對他道:“杜琢,走,跟我出趟門。”
杜琢一蹦三尺高,樂颠颠地跟了上去,協同大人辦事,還是他杜琢更為可靠,至于什麽莫遲莫搖辰,就讓他在府裏睡大覺吧。
“大人,咱們去哪兒?”他興致勃勃地問。
杜昙晝大步走出府門:“去臨臺。”
臨臺後院裏,杜昙晝蹲在地上,按了按泥土,硬中帶軟,和武器失竊那日、兵部武庫外的土地硬度十分相似。
雜役找來一輛木板車,又從馬廄裏牽出了一匹馬,将拉車的車架套上去。
杜昙晝指揮道:“坐兩個人上去,就從那裏出發,慢慢地将車趕過來,記住,務必要在我按過的這個地方留下車轍。”
兩個雜役坐上木板車,其中一個輕輕拍了拍馬屁股,馬拉着木板車慢悠悠駛過杜昙晝指定的地方。
車輪經過後,杜昙晝彎腰查看車痕的深度。
“果然。”他用手指比了比,道:“和當時車轍的深度幾乎一致。”
杜琢不明所以:“那又如何?這說明什麽?”
“說明當時從武庫駛出去的木板車,應當是輛空車,兵部的武庫根本沒丢兵器,這一切都是有人暗中謀劃的。”
杜琢驚道:“誰會這麽做?”
杜昙晝思索道:“一切要從唐達和另一護衛離開武庫說起,他們二人是武庫看守,不可能随随便便将庫房內的武器運出去,所以暗中策劃失竊案的人,應是通過某種方式騙了他們,讓他們趕着一輛空的木板車前往某地。等他們到達目的地後,再将二人殺之,如此便可僞造出兵器是由他二人盜走的假象。”
杜琢也恍然大悟:“明白了!然後他們再将宣稱被盜的武器暗中送往壇山腳下,如此便可誣陷趙慎。反正唐達二人已死,死無對證,誰都查不出來!”
杜昙晝眼中閃過一絲陰冷之色,“之後便是讓武庫失竊案發,接着上報臨臺,再由我親自出面查案,最終查到壇山腳下的平房,查出趙慎‘暗中私藏’的武器和馬,這樣便能為趙青池父子謀反案釘上關鍵的一環。”
杜昙晝看向陰沉的天空,今日似乎不會有陽光了。
“看來趙青池果然是被構陷的,只是,只憑這點無法洗清他的嫌疑之身,還有哪裏能找到他們留下的蛛絲馬跡呢……?”
杜琢提議道:“當初是兵部尚書曹世親自來臨臺上報失竊案,大人覺得,幕後主使有沒有可能是他?”
杜昙晝雙眼微眯,片刻後,道:“曹世是四品大員,不好查,但是你別忘了,還有一個人也能調動武庫護衛。”
“誰?”
“武庫員外郎,呂淵。”
杜琢來了精神:“呂淵因看管武庫不利,被陛下下旨關押,人就在臨臺監獄,小的現在就去将他提出來,交由大人嚴審!”
“不。”杜昙晝搖了搖頭,說:“單憑這點證據,既不能定他的罪,也不能迫使他吐露實情,我還需要更多的線索。”
朔風乍起,吹得杜昙晝遍體生寒,後背手臂的新舊傷口都在刺骨的冬日清晨中隐隐作痛。
杜昙晝只覺一夜沒睡的大腦糊塗一片,粘稠得像是一團漿糊。
這樁樁件件異事中,仿佛有千頭萬緒,讓他想縷出一條來都不知從何下手。
杜琢忽然出聲:“大人,既然武器不是趙慎偷的,那麽,那二十三匹馬的出現,是否也是別有隐情?”
杜昙晝倏地擡起頭,眼前的亂局依舊黯淡不清,但昏暗中,似乎有個角落透出了細微的光線。
與此同時,皇宮川澤殿。
冷容站在龍案前,問:“陛下,臣聽聞,武庫失竊案仍有調查不清之處?”
“是啊。”皇帝從奏折中擡起頭來:“聽說協助趙慎偷運武器的看守有兩個,目前只找到其中一人的屍身,另一人始終不知所蹤。朕已經命兵部尚書曹世徹查此事,冷尚書不必擔憂。”
冷容拜了一拜,向他請示道:“臣近日為趙青池謀反案憂心忡忡,甚至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此時尚有亂臣賊子沒有歸案,臣着實放心不下,還請陛下同意,讓臣協助高大人一同查案。”
“查案?”皇帝詫異道:“冷大人不是正經八百的文士,考科舉出身的嗎?朕從沒聽說你還會斷案。”
冷容一拱手:“臣雖不敢自稱通刑律,但也算是熟讀大承律法,而且臣虛長高尚書一些年紀,即便在斷案時幫不上忙,也能在其它地方予以補充,古往今來的聖人皆言——”
“好!”皇帝猛地擡起手:“好,好!冷愛卿有為朕分憂的臣子忠心,朕理應體恤,你既想去那便去,不過冷愛卿還是要以自身為重,辦案容易遇險,你且善顧自身,不要莽撞。”
冷容謝過皇帝,卻還是站在原地不走。
皇帝剛低下頭又擡了起來:“冷大人還有事?”
冷容弓着背站在案前,低頭不語。
皇帝立刻反應過來,他是在等他的旨意。
“冷大人。”年輕的皇帝哭笑不得,“朕金口玉言,說出的話就是口谕,你待會兒直接去兵部找曹世,就說朕同意你協助調查,難道他還能把你趕出去不成?!”
冷容不為所動,垂眸道:“陛下,律令不能廢,若是人人都不按規矩做事,那祖宗傳下來的禮法又有誰來遵循?豈不是又要重現古時的禮崩樂——”
“朕寫!朕現在就寫!”皇帝把手裏的奏折一扔,招手讓小太監準備紙筆。
不久後,冷容拿着皇帝親手所寫的聖谕,離開宮城,到兵部官署找曹世去了。
晚膳時分,杜府正廳。
圓桌上擺了一桌子菜,莫遲卻不動筷,只冷臉看向杜昙晝,質問道:“不是說要在府裏休息嗎?怎麽我一睡着,你就偷偷跑出去了?害得我午飯都是一個人吃的。”
杜昙晝輕笑:“一個人吃飯有什麽不好?你不是老嫌我啰嗦嗎?”
“一個人吃也就罷了。”莫遲悶悶地拿起筷子,道:“可是你府裏的下人非要看着我吃飯!我說我不用人服侍,他們就在旁邊站着,一句話也不說,就站在我身後看着!我想站起來夾菜,覺得好像有點失禮,我啃雞骨頭稍微發出了點聲音,又怕被人說我吃飯響動太大!你們這些京城裏的文人規矩太多,連下人都一板一眼的,搞得我都沒吃飽!”
杜昙晝擡了擡眉,沒吃飽嗎?他怎麽聽說莫遲一個人就啃了半只雞,幹光了兩碟子菜,還吃了三張大餅。
莫遲夾了一塊肉塞進嘴裏,大嚼特嚼道:“總之,我今天在你府裏待了一天,壓根沒事做,除了吃飯就是睡覺,從記事起,我就沒過過這麽閑散的日子。我背上的傷好多了,明天我必須要去找曾遂了,晚一天,他可能就多一份危險。”
杜昙晝奇道:“他都替人殺人越貨了,你還這麽關心他?”
“當然。”莫遲拂去臉上阻礙他吃飯的發絲:“因為他曾經是我的夥伴。”
因為接連受傷,莫遲的臉色不太好,總是蒼白而沒有血色,他身形勁瘦利落,臉卻沒有瘦得皮包骨,反而還存着一點肉,按下去還會彈手。
吃飯時,他的唇色會露出難得的紅潤,眼睛也會比平時亮得多。
這種時候的他,看上去甚至年輕了許多,不再是平素冷漠狠厲的夜不收,而是慢慢變回了一個尋常的二十歲年輕人的模樣。
杜昙晝夾了一筷子魚肚,放進他碗裏。
莫遲在大快朵頤中,忙裏偷閑瞅了他一眼,又很快把臉埋進飯碗裏。
莫遲出生成長在關外,那裏山河寂寥、物産貧瘠,想來食物也不豐富。
杜昙晝看得出來,他進京以後,雖然算不上喜歡京城,但卻對這裏的吃食很感興趣。
杜昙晝夾了一塊羊肉,剔下上面的骨頭,放到莫遲面前。
莫遲夾起來就吃,嘴上還念叨着:“你也吃啊。”
“我不餓。”杜昙晝順手拿起果盤裏的橘子,慢騰騰剝開了皮。
莫遲可能沒有任何愛好,他就像一張繃緊了弦的弓,哪怕只是在杜昙晝府裏休息了一日,也無法适應這種無所事事,即使剛剛受了傷,也要冒着風險,去确認曾經的夥伴的安全。
杜昙晝耐心地将橘子上的白絲一條條撕掉,若是橘核也長在外面,他恐怕要将那些核都去掉。
莫遲眼光一掃,見他剝得這麽幹淨,還在心裏腹诽:這些京城大官們事真多,吃個橘子還這麽麻煩!
結果一轉頭,杜昙晝就笑着将剝好的橘子肉放在掌心,伸到他手邊:“吃吧,小心些,不要被橘核卡到喉嚨。”
莫遲怔住,少頃後,将飽滿的橘子果瓣拿起來。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麽珍而重之地給他剝水果吃。
莫遲看着光滑的橘色果肉,一時都舍不得吃了。
杜昙晝向來善待下人,每次吃飯都是帶着杜琢同餐共食,方才他在剝橘子的時候,杜琢就留意到了。
眼下見莫遲拿着橘瓣也不吃,忍不了了,徑直伸手探向莫遲掌心:“你不吃我吃!”
杜昙晝用筷子在他手背用力一敲:“沒大沒小!規矩呢?”
“哎呦!”杜琢收回手,揉搓着剛才被打的地方:“我這不是看莫護衛嫌棄大人,不願意吃大人碰過的東西嘛。”
杜昙晝拿起一個橘子扔給他:“少廢話,吃你自己的!莫遲就是再嫌棄,那是我給他剝的,輪得着你——”
“咳咳!咳咳咳——”
耳邊突然傳來咳嗽聲,杜昙晝回頭看去,見莫遲正扶着桌子,咳得滿臉發紅。
莫遲從嗓子裏擠出一句話:“無……事!……咳咳!”
杜昙晝扒開他的手一看,原來他剛才怕被杜琢搶走,一口氣把橘子瓣全都塞進嘴裏,結果不出意外地被橘子汁嗆到了。
杜昙晝一邊拍着莫遲的後脖頸給他順氣,一邊向杜琢投來指責的目光。
杜琢孤零零地坐在二人對面,可憐兮兮地自己給自己剝橘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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