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柘山關守軍帳下,夜不收胡利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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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門的老丈就睡在大門旁邊的耳房內。

他年紀大了,覺少,早早上了床,躺了許久,始終睡不着,便閉着眼假寐。

他只有一只右眼,左眼是個空空的洞,莫說別人,自己看着都覺得瘆得慌,常年戴着眼罩,倒不是介意別人怎麽看,主要是自己害怕。

像他這樣的年紀,耳力理應下降了不少,看他還是非常敏銳地聽到門外傳來的動靜。

披衣而起,老丈順手抄起立在窗邊的木棍,藏于身後,悄悄走了過去。

剛拉開門栓,莫遲就帶着曾遂從門外摔了進來,曾遂一落地,嘴角又流出了一大口血。

莫遲在他身下被壓了半天,努力掙動,手腳卻像面條一樣使不上勁,掙紮了半天,居然連掀開曾遂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老丈忙把木棍一丢,顫巍巍地跑了上來,挪開曾遂,将莫遲扶起:“公子這是怎麽了?”

“無妨。”莫遲昏昏沉沉,雙眼都沒有焦距:“老丈,勞煩你幫我把他擡進去,他傷得不輕,若是有幹淨的布,還請全都拿來。”

老丈年紀大了,力氣卻不小,一個人就把曾遂從地上拉了起來,背進了正廳,又回來扶莫遲。

莫遲擺擺手,對他道:“杜昙晝前日來此,給趙夫人帶了不少東西,全都在今日被燒過的院裏,裏面有傷藥,請你去和布條一起尋來,我給他處理完傷口就要馬上離去,有人在追殺我們。”

老丈邁開兩條已經有些彎曲的老腿,急急走了。

趙夫人已轉移到北面的廂房裏住,這裏的動靜應該不會驚擾到她。

莫遲扶着牆,邁着發軟的兩條腿,走進廳中。

老丈頭腦很清醒,莫遲所言他句句記得,也句句都辦到了。

他用很短的時間就在被燒過的那間小院裏,找到了當時杜昙晝帶來的藥箱,從裏面挑出止血的丹丸傷藥。

至于幹淨的布……

老丈原地想了半刻,突然想起什麽,轉頭走入趙夫人曾住過的那間房裏。

今日給她們二人送飯時,他瞥見床頭衣箱裏有幾尺軟布,應該是懷寧拿來給趙夫人繡花用的。

打開衣箱上蓋,軟布仍在箱中,老丈拿起來就往正廳走。

莫遲已經将曾遂上身的衣服全部脫掉,他的傷主要集中在上半身,以鞭痕為主。

莫遲松了口氣,還好那烙鐵還沒來得及放在他身上。

聽到老丈進來的腳步聲,莫遲道:“老丈,他傷勢駭人,你還是別走近了,就把東西放在遠處吧。”

老丈卻無所畏懼,見到曾遂一身皮開肉綻的傷,眼皮都沒多擡一下,“公子,小人略通包紮之術,讓小人來幫您吧。”

莫遲頭腦混亂,手也提不起勁,正缺幫手,“也好,有勞了。”

老丈讓莫遲把曾遂扶起來,将袖管裏的藥瓶全都倒出來,一一聞過後,倒出幾粒丹藥塞進曾遂嘴裏。

曾遂失去意識,也不拒絕,老丈便扶着他的下巴,硬是讓他把藥吃下去了。

莫遲見他動作毫無遲疑,是相當熟練的樣子,推測他從前也許是醫館裏的雜役。

喂完了藥,老丈又接連拍開數個藥瓶,将其中的粉末灑在曾遂的傷口處,灑完後,麻利地将軟布撕成條,捆綁在曾遂傷處。

一番動作做完,老丈的額頭都冒了汗,他“哎喲”幾聲,扶着桌子腿,一點一點艱難地站了起來。

“剛才彎腰久了,有點直不起來,公子莫要見怪,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

好不容易站了起來,又感到一陣頭暈眼花,趕緊找了張凳子坐下,扶着額頭慢慢緩解不适。

莫遲道了聲謝,曾遂的衣服破破爛爛,沾滿污血,是穿不了了,他脫下外袍,淩亂地裹在曾遂身上。

杜昙晝帶來的傷藥果然有效,曾遂的呼吸已漸漸穩定,臉色也不像将死之人那般青中帶黃,而是逐漸轉為蒼白。

莫遲再次将他扶起來,準備往外走。

老丈連忙道:“公子這是去哪兒?”

“那些人可能知道這個地方,此處并不安全,我要帶他去臨臺——”

廳外,忽聽得有人朗聲道:“你要帶他去哪兒?”

莫遲和老丈立刻轉頭望去,只見廳外如神出鬼沒般出現了十幾名蒙面黑衣人,莫遲幾乎是瞬間辨認出他們的身形——他們就是當時在官道刺殺懷寧、也是後來在懷寧府暗殺趙夫人的人。

他們曾經是曾遂的同伴,現在卻要對他下殺手了。

莫遲緩慢放下曾遂,一擡手,将長刀抽出。

為首那人卻道:“你中的迷香還未解吧,拿得動刀麽?”

莫遲看也不看他,只說:“這個老頭年紀大了,又瞎了只眼,放他走,你與曾遂之間的恩怨,不要牽扯到無辜的人。”

那人撫掌輕笑:“好,好,不愧是夜不收,死到臨頭了,心裏還想着其他人。”

“你答應了。”莫遲神色不動,對老丈低聲說:“老丈,快走,這裏沒你的事。”

老丈應了一聲,挪着步子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像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一般,步子都拖在地上,邁不起來。

就在他馬上要走到門口時,那人突然道:“且慢,若這老頭出去叫人,該如何是好?”

莫遲嗤笑道:“剛才不是還在大言不慚,說我的死期到了麽?怎麽?連個老頭都怕?”

那人卻擺擺手:“激将法,我可不上你的當。來,給我把他看住,等我殺了那兩個夜不收,就把這老頭放了。”

身後一人提劍沖老丈一指:“你!待在門口!不準動!”

“是,是。”老丈唯唯諾諾地應下,扶着門框,坐在門檻上。

為首那人斜眼看他坐定,對身後人吩咐道:“還愣着幹什麽,上啊。”

十幾個蒙面人一擁而上,将莫遲和曾遂團團圍住。

曾遂仍在昏迷之中,莫遲自然成了他們最優先的目标。

他們見識過莫遲的厲害,他們很清楚,只有今時此地,莫遲身中迷香未解,才是他們唯一能殺死他和曾遂的機會。

千鈞一發之際,為首那人問道:“如果你願意把曾遂交出來,我可以讓你毫發無傷,但你……”

他看了看莫遲的眼神,就知曉答案了:“但你肯定不會抛下你同為夜不收的同伴,獨自離去的,對嗎?”

“少廢話,要動手就趕快。”莫遲聲色俱厲。

那人卻看出了色厲內荏,要是平常時候的他,哪裏會說這種話,早就持刀砍上來了。

那人終于放下了心,胸有成竹道:“兄弟們,動手吧!此刻的他,絕不是你們的對手!”

他號令一下,十幾個蒙面人同時出劍,襲向莫遲。

莫遲刀法精湛,眼下卻身不由己,在迷香的作用下,原先淩厲的殺招變得綿軟無力,靈如蛟龍般的身形,也變得黏着遲緩。

他有意揮刀力戰群敵,卻最終,在臉頰雙臂側腰多處被劃傷後,被衆人以劍壓制在地。

他單膝跪在地上,将長刀用力紮進青磚縫,卻再也沒力氣撐着它站起來了。

明晃晃的十幾把劍架在他脖子上,哪怕将脖頸扭動一寸,鋒利的劍鋒都會在頃刻間割斷他的喉管。

站在門邊的蒙面人首領笑道:“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啊,對付你這樣的高手,也不能怪我出此下策了。”

老丈始終弓着背坐在門邊,抱着手臂佝偻着身形,像是覺得冷的樣子。

屋外一陣寒風吹過,首領也搓了搓胳膊,喃喃說了句“真夠冷的”。

莫遲暈暈乎乎地跪在地上,長刀已經從手裏脫落,他竭力伸出手想要撿起,可刀柄離他似乎有千裏遠。

他眼中的一切都詭異地扭曲着,天花板不停旋轉,地面上的青石磚像深水中的漩渦,繞着他所跪的地方回旋不休。

有人問:“首領!這人怎麽處置?”

莫遲花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那人指的就是他。

首領裹緊外袍,輕描淡寫道:“天這麽冷,趕緊把兩個人都殺了,完成了任務,也好回去交差。”

久久不曾言語的老丈突然說話了:“這位蒙面的大人,缙京城的冬天,你就已經受不了了嗎?”

“嗯?”首領從上到下斜斜地掃他一眼:“是你這個糟老頭子在跟我說話?怎麽?就你這副黃土埋到喉嚨的身板還敢看不起我?”

老丈雙手撐着膝蓋,發出一聲吃力的悶哼,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缙京的冬天已經相當暖和了,這輕柔的北風吹在身上,一點感覺都沒有。哪裏像關外的風沙,恨不得能把人的鼻子吹掉。”

“你還去過關外?什麽時候去的?別是在夢裏吧。”

老丈起身起到一半,像是腰坐僵了,身形一晃,抖着兩條腿騰地向下一蹲,接着往後一屁股坐在地上。

莫遲好像察覺到什麽,吃力地擡起頭,向他看來。

許是輕而易舉地将莫遲和曾遂雙雙抓了,蒙面人首領心情很好,被老丈的窘态逗得哈哈大笑。

老丈的手在地上不停摸索,好像是在尋找支撐點,能夠讓自己站起來。

他形容狼狽,嘴裏的話卻沒有停下,絮絮叨叨地說:

“大概是,二十年前吧,那一年的關外真是冷啊,九月份就接連下了好幾場鵝毛大雪,就算帶了羊毛帽子也沒有用,走在荒野裏,鼻子耳朵都凍得酸疼,兩條腿冷得像冰。北風都是橫着刮的,就算穿五身衣服,那風都能直接吹進骨頭縫裏。”

首領聽得不耐煩:“老頭,你到底要說什麽?”

“我這樣說,大人可能還不知道有多冷吧?那年究竟冷到什麽地步呢?那年的十二月,就是過年前,和今天差不多的時節。我跪在焉彌軍營裏,焉彌人用一尺長的刀插進我的眼眶,生生剜下了我的左眼。我疼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滾,可從眼眶裏流出來的血,還沒來得及落到地上,就全都凍在我臉上了。”

首領神情一凜,倒退一步,立刻就想拔劍:“你到底要說什——”

誰知那個看上去顫顫巍巍、仿佛随時都能倒地不起的老頭,竟從門檻底下抽出一把直刀,首領甚至都沒看清他的動作,那把刀就已經橫在他頸間。

老丈從他身後勒住他的脖子,銳利的刀鋒霎時在他的皮膚上刺破了一道血痕。

這一招似乎消耗光了他的氣力,首領能聽到他沉重的喘息聲從背後傳來。

可他控制住他的手依舊孔武有力,讓他這個習武之人都掙脫不開。

“老頭?!你想幹什麽?你以為就憑你,能救得了他們?!”

老丈蒼老沙啞的聲音在他腦後響起,對衆殺手朗聲道:“柘山關守軍帳下,夜不收胡利在此!爾等誰敢造次?!”

又低聲對首領說:“大人,我這雙殺了無數焉彌人的手,就是救不了他二人,難道還殺不了你麽?”

“你?!”首領目眦欲裂。

老丈高喊:“放他們走!否則你們就要眼睜睜看着你們的首領人頭落地了!”

衆蒙面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胡利又道:“老頭子我在焉彌營帳中,見過不知多少次他們砍人頭的場面,焉彌人的枭首之術,我光用眼睛看,都看會了!你們要是也想見識一下,老頭子我今天就拿他給你們開眼了!”

說着,手上陡然用力,刀鋒沒進首領脖下的皮膚,血滴瞬間沿着刀刃流下。

首領疾聲命令:“還不照做?!把劍放下!讓他們走!”

蒙面人彼此對視幾眼,慢慢放下了架在莫遲脖子上的劍。

莫遲保持着半跪在地的姿勢,死死盯着胡利。

胡利厲聲道:“磨磨蹭蹭幹什麽?還不快走!如今的夜不收都如此蠢笨嗎?!”

莫遲從地上背起曾遂,在衆人虎視眈眈的注視下,腳步虛浮地往外走。

蒙面人首領陰恻恻地盯着他,看他一步步走近。

經過胡利身邊時,莫遲突然停下。

首領立刻問:“你要幹什麽?”

莫遲不語,他隐約聽到胡利沉重的呼吸聲,不動聲色垂眸用餘光看去,首領趁身後的胡利不注意,沒被他制住的左手正悄悄往懷裏伸。

莫遲假裝視而不見,把曾遂往背上掂了掂,擡腿正要邁過門檻,卻如閃電般突然出手。

他一把扯過胡利,将曾遂扔進他懷裏,同時反手一擡,長刀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胡利定睛一看,那蒙面人首領從懷裏掏出了一把匕首,匕首與長刀彼此相擊,才發出那樣的聲音。

若是方才莫遲不拉開了他,這把匕首只怕已經插進胡利的喉嚨了。

眼見首領脫困,廳內的十幾名刺客再度圍了上來。

莫遲剛才擡手一擋,已是強弩之末的最後一擊,首領的匕首強力壓下,莫遲不得不雙手持刀才能抵擋。

匕首順着刀刃一直滑到刀柄處,莫遲就手一翻,一腳踹上首領的膝蓋,而後迅速後退,一掌拍在胡利背後:“還不快走!磨蹭什麽?!”

但首領不打算再給他們任何人逃脫的機會,匕首一扔,甩開長劍,直取莫遲後心。

這迅疾如電的一劍,即便是尋常狀态下的莫遲也難以毫發無傷逃脫,更何況是現在的他。

只見他眼底寒光一閃,利劍近在咫尺,卻在堪堪要刺傷他之前,陡然間斷成兩截。

月夜下,三尺青鋒如水,蘊滿一貫流光,光滑似鏡的寶劍在砍斷首領的劍身後,直直插入他的心口。

汩汩流出的血沒有在劍刃上停留分毫,像滾動的水銀珠般漸次滑落。

杜昙晝那張俊美無俦的臉,凝結着莫遲未曾見過的殺意。

莫遲腦中一亂,腳下略一踉跄,杜昙晝踹開首領,一把将他抱住了。

“……遲,莫遲!聽得見我說話嗎?”

熟悉的聲音遠遠傳來,莫遲的思緒在混沌昏聩中飄蕩徘徊,最終循着一縷蘭香,慢慢游回塵世。

他掀開沉重的眼皮,雙眼漸漸恢複清明,他正靠在杜昙晝懷裏坐在地上,院中站滿了禁衛,那十幾個黑衣人跪在地上,雙手被縛,面罩全都被摘下。

禁軍統領向杜昙晝一抱拳:“多謝侍郎大人,若不是大人明察秋毫,下官還不知禁軍中竟出了如此敗類。”

杜昙晝神色凝重,不發一言。

莫遲遲鈍地眨了眨眼,聲線還帶着艱澀低啞:“這群刺客……是禁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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