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不會再相信那個壞女人了,她的心是石頭做的,她根本沒有感情。
昨天夜裏才說過喜歡人家,轉頭就要跑去跟丈夫生二胎,竟還一點不背着人,拿她葉莺當什麽?
當然,這也怪不得人家,合法夫妻嘛。套用《大話西游》裏的臺詞: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對,輪得到你這個妖怪來反對?
——“是我想太多。”
車子到地方,葉莺第一個下去,招呼不打頭不回,大步朝着花園走,雙拳緊握在身側,背影充滿決絕。
小喇叭着急去拽沈薔薇衣角,雖然她們沒有發出一聲争執,她心中仍微妙感覺到,小葉老師和媽媽又吵架了,這次是小葉老師在生氣。
好累,這些大人能不能讓她省點心。
來不及捕捉她背影,石徑那頭搖曳的黑色花枝證明她曾經過,沈薔薇遙望許久,收回目光,摸摸小喇叭的頭,“沒事,先回去吧。”
高正佑下車,朗笑兩聲,想像電視廣告裏那樣讓孩子坐在臂彎,跟她說兩句好玩的小孩話,伸手要來抱她時,小喇叭朝他小腿踢了一腳,拽着沈薔薇胳膊沖他大吼,“我不會讓我媽媽跟你生小孩的!”
小孩雖小,卻不傻。
為防禍從口出,沈薔薇從來沒有跟小喇叭說過高正佑和高家人一句壞話,但小喇叭自己長了眼睛和耳朵,會看會聽,擅于觀察。
她知道自己是媽媽的王牌,也是她的軟肋,她們唯有彼此可依靠,因此在高家總是極盡讨好賣乖,未經雕琢的無瑕白璧般,其實早就有了自己的形狀。
生在這樣的家庭,孩子很難不早熟,小喇叭或許還不是很能聽懂大人們說的話,但情緒比語言更能傳遞訊息,她心中有自己的是非好惡。
高正佑被踢了一腳,張口便吼,小喇叭才不怕他,更懶得理會他,拉起沈薔薇就走。
回到房間,小喇叭把媽媽按在床邊坐下,抓起她的手,“媽媽,雖然我不願意你生弟弟妹妹,但如果必須要這樣,我也沒關系的,我可以理解你的。”
她爬到媽媽懷裏,仰臉,眼神充滿哀傷,“我會做一個好姐姐,不跟弟弟妹妹搶東西的,我會很懂事的,只要媽媽一直記得我,愛我就好了。”
小孩子也有自己的私心,她的獨立來自她确定自己是媽媽的唯一,來自沈薔薇充分給予的安全感,所以她不常在大人眼前晃悠,以此證明自己的存在。
這種平衡一旦被打破,小孩為獲取關注,必然會采取措施。
現在,她含着淚花靠在沈薔薇懷裏,“學校每個星期都有親子活動,都是媽媽去,爸爸一次也沒有去過。雖然我也不想讓他去,但是同學們都以為我的爸爸死了,我不想跟他們多說,就随便他們怎麽以為好了。”
沈薔薇不言不語,靜待下文。
小喇叭繼續說:“我就是怕,弟弟妹妹不能像我這樣堅強啊,有一天她長大了,去學校讀書,也只有媽媽和姨奶參加親子活動,那麽別人誤會她的時候,她該怎麽辦呢?她可能不會像我一樣聰明,理解媽媽你的難處啊。”
沈薔薇“哦”一聲,“原來我的小喇叭是擔心這個,擔心弟弟或許妹妹在學校受欺負。”
小喇叭急忙說:“我肯定會保護她的嘛!但是我可能不是一直都在,我也要上課啊,讀書啊。我是說,假如我不在的時候,她被人欺負呢?”
沈薔薇失笑,小小年紀心思如此缜密,無師自通深谙以退為進、以柔克剛之道,真不愧是她沈薔薇的親閨女。
沈薔薇捏捏她的小手,寬慰道:“不用擔心啦,你永遠是媽媽的唯一,媽媽不會生二胎的。”
小喇叭倏地擡頭,“那媽媽是在騙他們?”
沈薔薇說:“算是吧。”
“媽媽有自己的安排的,對吧?”
“嗯。”
小喇叭一骨碌從她懷裏爬起來,跳下地,蹦蹦跳跳,“哈哈,那我就放心了。媽媽,我好了,你去哄小葉老師吧,雖然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麽吵架,但是我看得出來她生氣了,這次是真的生氣。”
沈薔薇:“……”小東西變臉倒是快。
客廳燈開着,馮姨戴着老花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沖沈薔薇努努嘴,她看向窗外,高正佑在花園打電話,手捂着聽筒,脊背微弓,模樣急切。
他眼角餘光瞥見什麽,瞬間挺直背,轉身沖她笑一下,打了個手勢,意思是打完電話跟她說。
沈薔薇視若無睹,徑直上樓,回房,葉莺果然不在。
她摸出手機編輯對話框:到我房間來。
指尖一頓,又加了個‘嘛’——到我房間來嘛。
等了五分鐘,沒動靜,十分鐘,還是沒動靜,打電話也不接。難道是在洗澡?沈薔薇暗自揣測。
“再給你半個小時。”她嘟囔着走進浴室。
半小時後,沈薔薇迫不及待拿起手機,還是一條信息一個電話也沒有。
嘿,來勁了。
套上睡裙,沈薔薇沖出房間,擡手大力捶門,“葉莺,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裏面還是沒動靜,沈薔薇奔到圍欄邊探身往樓下看,別一會兒讓高正佑逮住,她可沒心思應付。
“快點!開門!”她低聲急切催促。
耳朵貼門縫上眯眼細聽,悄麽兒聲,沈薔薇隔着門給她打電話,這次倒是通了。
她口氣很兇,“讓你開門,你裝什麽縮頭烏龜躲在裏面。”
“你不會自己開?”葉莺沒好氣。
沈薔薇一愣,壓下門把手,門開了。
她頓覺好笑,什麽嘛,根本沒鎖,還不是舍不得把她關外面,女學生口是心非。
房間裏沒亮燈,門開的一剎,葉莺飛快把手機塞枕頭底下,夏涼被扯過頭頂。
沈薔薇合攏門,反鎖,待眼睛适應了黑暗,小步快速挪到床邊,在她面前蹲下,“生氣啦?”
葉莺不答,悶被子裏一動不動,她緊貼着床邊睡,身後一大片空餘,也不知道是專程留給誰。
沈薔薇踢了鞋子踩着床沿上去,身子一軟就倒進她懷裏,懸在床邊要掉不掉,不得已只能隔層薄被耍無賴地抓她胳膊,摟她脖子。
葉莺一勁兒把她往外推,她胳膊越收越緊,黏得牢牢,怎麽也撕扯不開。
“你幹什麽!”
“我要跟你睡!”沈薔薇往她懷裏蛄蛹。
“我不要!”葉莺往後縮。
她往前擠,“我就要,這是我家。”
“那我走。”葉莺掙紮着要起。
沈薔薇一愣,“你去哪?”
“我回去我自己家,你的錢一分不要了,我走了,我不幹了,我不會再上你的當。”
“我不準!”沈薔薇狗皮膏藥似黏定人不放,四肢并用牢牢箍着她,什麽計謀也不耍了,就無賴。
“你松開!”
“我不松。”
“松開。”
“就不。”
僵持不下,葉莺索性躺平,被子裏甕聲甕氣,“随你吧,你攔不住我的,你總有睡着的時候,松懈的時候,有本事你就用繩子把我綁起來。”
“你什麽意思?”沈薔薇問。
“是你,你什麽意思?”葉莺也來脾氣了,“你昨天怎麽跟我說的,你跟我說那樣的話,做那樣的事,今天轉臉又……”她難以啓齒,雙手忿忿砸床,“你愛怎麽樣怎樣,我不會再浪費時間跟你糾纏。”
“我以為你會懂我。”沈薔薇的聲音充滿了不可置信,“原來你真的一點都不懂我。”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葉莺震聲。
“行,那你走。”沈薔薇翻身,揚臂一指,“走,現在就走。”
“走就走。”葉莺爬起,拍開床頭壁燈,“我現在就收拾東西。”
“那不準開我家電燈。”沈薔薇無理取鬧。
“不開就不開。”葉莺“啪”地摁滅燈,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打開電筒,“我用我自己的電,行了吧。”
她把手機扔到床上,光束沖着天花板,在稀薄暗淡的白光裏倉促收撿一地零碎的自己。
沈薔薇看到她憋紅的眼,緊抿的唇,兩片單薄的肩搖搖欲墜。
女學生傷心了。
“算了。”沈薔薇打開床頭燈。
當然是要開燈的,否則如何讓人看清她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脆弱情态。
東西胡亂往背包裏塞,蠻力扯上拉鏈,不經意間回眸,葉莺動作僵住,沈薔薇跪坐在床上,已無聲地淚流滿面。
“那你想讓我怎麽樣?”沈薔薇擡起頭,煙眉蹙攏,美目噙淚,“如果我拒絕,他們就會帶走小喇叭,我有得選嗎?我敢不聽話嗎?你以為他們是什麽人,你以為我為什麽會在那麽好的年紀……我十八歲,我戲不拍,跑去給人家生孩子。”
“你可以不生。”葉莺冷靜回。
“不生?”她苦笑,如狂風驟雨中凋破的柔弱白花,“你想得太簡單,太理所應當了,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公平可言,公平只在雙方權勢和地位相對等時存在,我沒有選擇的權利。你覺得我現在過得好嗎?過得風光嗎?或許比當演員輕松一些,不需要工作,錢跟大風刮來似的……但這些都是他們給我的補償,失去自由的補償。”
她哭得當真是美極了,每說一句話就掉一滴眼淚,淚挂在尖削的下巴,檐下雨珠兒似要落不落。
“我是窮人家的孩子,我不是情願,我根本沒得選。我帶你去了兩次高家,那是什麽樣的家庭你當真一點看不出來?你覺得他們都是好人?我的處境已經這麽艱難,我本來以為你會理解我,就算不理解,也該耐心聽我一句解釋,可是你……”
她右手虛虛攥拳按在心口,眼淚斷線的珠簾一樣噼裏啪啦往下掉,臉卻依舊是那麽美,鼻頭泛紅,睫毛綴滿碎鑽,唇微啓,難以克制地輕微顫動,已是傷心到絕處。
盡管如此,她說話依舊能保持聲線平穩。
“你也是單親家庭,你跟你媽媽相依為命,你去問一問你媽媽,假如她跟我同樣遭遇,她會怎麽選?她舍得把你拱手送人嗎?你去問問這天底下的媽,她們怎麽選。”
葉莺無言以對。
她正面對的是什麽呢?是一朵花,正在開放的花,熟悉的馥郁香氣開始在狹小房間內彌漫,這是一朵美麗、嬌豔、巨大無法忽視的致幻食人花。
花明明白白告訴你,她十分可怕,充滿劇毒,觸之即死,然而她甜美動人,散發致命吸引力,你無法自持地走向她,甘願以身獻祭。
一次又一次,葉莺都被引誘着,她看到在毒液中溺亡的褐白羽毛的小鳥,它緊閉着眼睛,鳥喙大張,似乎前一秒還在忘情地歌頌她。
“我以為你會懂我,我以為我還很年輕,我以為還有機會……”她凄涼一笑,眼睛失神無定落在虛無的某處,“算了,你走吧,我知道我的人生也就這樣了,我不該有奢望。”
難以形容的憐惜和哀痛像海水将人淹沒,葉莺想起她們初次見面時,沈薔薇說不要去看《晴子的夏天》,不要在她面前提起當年的任何。
是啊,她天賦異禀,美豔不可方物,本該有多麽耀眼璀璨的未來,是活在閃光燈下一尊精美的藝術品,是所有人僅能通過方寸電子屏仰望欽慕的存在。
是什麽把她變成了現在這樣,是什麽讓她有機會靠近她。
鼻腔,肺腑,全是她身上散發的香氣,黑色雙肩包跌倒在米白色羊毛地毯,葉莺探身,輕輕地擁住她,“對不起。”
指腹溫柔擦拭過她如玉的臉龐,抹去淚痕,葉莺重複:“對不起,我再也不會這樣了。”
“真的嗎?”沈薔薇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伸出手欲觸碰,又恐驚擾了她。
情緒轉變拿捏相當到位,沒有一個動作是多餘的。
“真的。”葉莺說。
“那麽,沒關系。”她仰臉,那雙水洗過的黑珍珠般的眼睛直視着她,“那麽,你說,你再也不走,不離開我。”
“我再也不随便就離開你。”她話裏還是給自己留餘地。
沈薔薇心中不由得發笑,女學生還防備着她呢。她倒也不着急,飯一口一口吃嘛。
“你保證。”沈薔薇握住她手指。
“我保證。”
葉莺颔首,閉眼,“做你最忠誠的朋友,不會輕易背棄。”
春信說朋友就是毫無底線的偏袒、包容,那就把沈薔薇當朋友一樣的對待,勿生妄念。
“那我今天晚上要在你房裏睡,你不準走了。”她還打哭嗝。
“好。”葉莺把她往懷裏緊緊,像哄小朋友,“別哭了,臉都花了,護膚品都好貴的。”
沈薔薇軟軟“嗯”一聲,臉頰依戀蹭蹭她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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