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上岸來吧,水裏涼,別凍感冒了。”

沈薔薇蹲在泳池邊打着哈欠勸。

葉莺背對人站在池子裏,雙手緊緊抱住自己,“不要你管!”

女學生太純情了,燒紅的煤塊似的,吱哇亂叫着連摔帶滾跌進泳池,發出“噗呲”的一聲,沉底冷卻了,卻怎麽都不上來,死活也不上來。

沈薔薇耐着性子勸,也是覺得好玩,她反應也太大了。

“怎麽不要我管,你是我的家教老師,萬一在我家出點什麽事,我可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那你非禮我,需不需要負法律責任?”葉莺反問。

“這個嘛——”沈薔薇笑,“你可以問問你那位懂法的朋友。”

“你當我傻啊,我說了,人家怎麽看我?”那不是給人添笑柄?

“小葉老師怎麽能這樣說,實在是太令人傷心了,難道我是那種随便的人,是那種見到你這樣高瘦美麗,純真可愛,善解人意,品學兼優的女學生就走不動道的流氓、花癡嗎?”

葉莺:“少給我戴高帽,你再說得天花亂墜,也掩飾不了你,你……那什麽我的事實。”

“我那什麽你?”沈薔薇歪頭。

“你舔我!”葉莺豁出去了。

“是吻。”沈薔薇糾正她。

葉莺雙手用力拍打水面,“那你為什麽要那樣做?”

還能是為什麽,兩個人躺一張床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還能是為什麽?

但她想聽沈薔薇親口說,哪怕她說玩,也應帶了點喜歡,像小孩子喜歡沙坑、滑梯、玩具和動畫片那樣,可以被更好玩的事物替代的喜歡也沒關系,哪怕只有一點點。

十四的月亮白玉盤,清淩淩一輪,天空無雲,星子暗淡,也感覺不到風。

沈薔薇跪坐在泳池邊的藍白瓷磚上,她垂下眼簾,微微探身,手指撥亂水面,“我說是不小心,你信嗎?”

葉莺:“那可真夠不小心的。”

“所以我也不信。”沈薔薇緊接道:“也許,就是喜歡吧,你覺得呢?”

你覺得呢,是喜歡嗎?

沈薔薇跟葉莺說過很多遍喜歡,也時常都在誇獎她,那些話入耳輕飄飄沒什麽分量,葉莺從來不當一回事。

這世上有兩種人從不吝啬自己的誇獎,善良的人和虛僞的人。

沈薔薇手腕層出不窮,毫不掩飾自己的權詐、僞善,甚至以此為樂,葉莺卻始終覺得,她一定有許多的難言之隐,她從前肯定不是這樣的,她受了許多的委屈……那只是她的保護色。

她清楚看見自己下墜的過程,她清醒地堕落。

四下靜悄悄,葉莺轉身,庭院燈朦胧黃光薄薄鋪在地面,哪裏還有沈薔薇的影子。

葉莺從水裏爬起來,站在岸邊沉默擰幹衣服和頭發,濕噠噠回客卧,洗完澡,房間裏呆坐了會兒,仍是起身走出房門去尋她。

走廊摸黑擰開門,房間裏沒開燈,庭院光在牆壁上投下條條細長的影,沈薔薇坐在床邊,葉莺在黑暗中看見她孩子般驚喜地仰臉。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沈薔薇雙腿并攏,兩手撐在床邊,小幅度聳肩,姿态是少見的拘謹。

葉莺“嗯”一聲,在她身邊坐下,雙手搭在膝頭,松松握拳。

“很晚了,睡覺吧。”她伸出手飛快而克制一握,轉身又逃了。

背對背躺下,仍像從前那般謹慎自守,然而經過此番,一種微妙而壓抑的感情已如絲霧般蔓延開,呼吸間無聲侵蝕人心。

耳邊窸窣聲起,一條綿軟的手臂輕輕搭在葉莺腰窩,松松地環繞過來,黑暗中十指相扣。

——我可能戀愛了。

早上九點,葉莺站在花園裏給春信發微信。

對方回了三個問號。

葉莺說:這次是真的,我的初吻沒了。

對面回了一串省略號,意思是現在才沒?有點意外。

緊接着又問:按下煮飯鍵了嗎?

葉莺說:沒有,我覺得這樣就很好,不然我會有負罪感的。春信,我真的不想這樣,我不想拆散別人的家庭,你知道吧,你能明白我嗎?我好痛苦,但是我忍不住。

春信:你不是直女嗎。

葉莺: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說這些!

春信:……好吧,那我們是好朋友。

葉莺:什麽意思。

春信說:好朋友就是毫無道理的偏袒,就是雙标,所以你無論發生什麽,我也不會責備你的。你有任何事,可以随時跟我說。

葉莺滿心酸軟,久久無言,半天又問:雪裏呢?

春信說:只要不犯法。

葉莺:你們真好。

……

其實她沒有說,這可能只是沈薔薇的游戲,這終究只是一場沒有結果的單戀,她獨自沉溺。

原來這就是戀愛嗎,抓心撓肝的好難受啊,葉莺偷偷摘下一朵白薔薇,數花瓣,“她喜歡我,她不喜歡我,她喜歡我,她不喜歡我,她喜歡我,她不喜歡我……”

下午陪同沈薔薇前往高宅,小喇叭一慣是坐在兩個人中間的,這次卻被沈薔薇搶先塞到了最裏面,她很不滿,“媽媽,我想坐在你和小葉老師中間。”

沈薔薇屁股搶先一步占據寶座,“這個位置以後是我的了。”

小喇叭問:“為什麽?”

沈薔薇正正墨鏡,理所當然的,“我也想坐在你和小葉老師中間啊。”

小喇叭扭來扭去不情願,“我是小孩子嘛。”

“你是小孩子你就有理啦。”沈薔薇理順裙擺褶皺,身體放松後仰,“媽媽十月懷胎,生你生了十幾個小時,你難道不應該讓着媽媽?”

葉莺關上車門,小喇叭看見她們半隐在寬大裙擺下兩只交握的拇指,高深莫測“嗯”一聲,小孩不懂給大人留面兒,撇嘴,“媽媽真是,想和小葉老師牽手,直說呗。”

駕駛座的劉師後視鏡裏飛快她們瞟一眼,默默發動車子。

沈薔薇輕哼一聲,并不解釋,交握的手不曾松開。車子到地方,她一手牽着小喇叭,一手牽着葉莺,揚手闊步走進高家大門。

葉莺心裏又沒由來一陣失落,若非足夠坦蕩,問心無愧,她怎麽敢這樣牽她呢?

然而在大門口跟高正佑撞見時,葉莺又不這麽想了。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狹路相逢勇者勝,葉莺脊背唰地挺直,甚至主動打招呼,“高先生好啊。”

高正佑冷哼一聲,轉而看向沈薔薇和小喇叭。他手裏提了兩只禮品袋,一個給小喇叭,一個給沈薔薇。

老爺子愛熱鬧,到現在還不分家,每月初一十五的家庭聚會誰也不敢缺席,幾家再怎麽不和,老爺子面前,兄友弟恭的親熱場面必不可少,更別說夫妻之間。沈薔薇到底是演員出身,天賦型選手,雖然大家都知道她也演的,也樂得看她演。

前些日子,高正佑因為葉莺的事跟沈薔薇不太愉快,往常兩人再怎麽別扭,到了老爺子面前都得裝出三分恩愛,然而沈薔薇今天卻一反常态,對高正佑的示好視若無睹,徑直擦身而過。

她今天故意來遲幾個小時,現在正是晚飯時間,老爺子杵着拐坐在飯廳圓桌首座,各家兄弟媳婦和小孩都已經入座。

謝舒華替她打圓場,“不舒服嗎,今天來得這樣晚,你以前可從來不會遲到的。”

“是有點不舒服。”沈薔薇躬身,“爸爸媽媽,來晚了。”

小喇叭也脆聲喊爺爺奶奶,老爺子招招手,小喇叭就朝着他跑過去,老爺子身邊預留了她的位置。

“來了就行。”老爺子看到小喇叭,什麽脾氣也沒了,憐愛摸摸她腦袋,親手夾菜喂她。

沈薔薇在謝舒華身邊坐下,葉莺緊挨着她,沒了高正佑的位置,阿姨趕緊過來加凳子,高正佑十分不情願在葉莺身邊坐下。

上次老太太和沈薔薇之間鬧得很不開心,老太太半真半假表示關心,“什麽原因不舒服,要及時看醫生啊,還有體檢也是每年要做的,不能仗着自己年輕,不在意身體。”

二媳劉靜是老太太最忠誠的狗腿子,緊接道:“薔薇是我們家最年輕的媳婦了,才二十七!身體肯定好着呢,跟正佑有沒有考慮要二胎啊。”

謝舒華大笑,“高正佑四十幾了,還能行?怕是早就痿了吧!”

老太太拍桌,“當孩子面你胡說八道什麽!”

謝舒華只是看着嘴上沒把門,其實心裏詭得很,這種時候正需要她活絡氣氛,兩三句話,大家哈哈大笑起來,老爺子揚揚手招呼吃飯,碗碟相碰,偌大的飯廳裏才終于有點陽間的聲音。

然而二胎的話題還在繼續,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沈薔薇和高正佑向來不和,早就是各過各的了,小喇叭剛出生那年,高正佑三天兩頭因為家暴進醫院。

這樣名存實亡的夫妻關系,頭胎都生得險之又險,怎麽可能會有二胎呢。

但老太太既然這樣說了,就代表老爺子想要,這不是一句玩笑,而是命令。

所有人的小命都掌握在老爺子手裏,想從他手裏拿東西,就必須有所付出,哪怕那件東西本來就是你的。

想控制一個無權無勢的女人很容易,如果她有孩子的話就更容易了。想要孩子,就要忍耐、聽話。

沈薔薇放下湯勺,看一眼葉莺,笑着說:“我倒也想,小喇叭總是抱怨沒人陪她玩,我這才給她找了個家教老師嘛。”

葉莺不用專程介紹,上次來大家都知道了,她跟在沈薔薇身邊,同為女人,倒是沒人對她的家教身份産生懷疑。

但她自己心虛,掌根緊張搓膝蓋,跟高正楠身邊那個小帥哥默契對視一眼,對方很懂地沖她笑一下。

老太太明白沈薔薇的意思,高正佑常年不着家,她跟誰生去,跟空氣生啊?

但她們夫妻之間的矛盾,怎麽解決不在他們考慮範圍,老太太只說:“帶不了的話,可以送到這邊,我們幫着帶,你想自己帶的話,多請幾個阿姨也成,這些都不是問題。”

二胎這事,近年明裏暗裏提了好幾回,沈薔薇很有耐心地跟他們打太極,最後都不了了之,如今舊事重提,老兩個其實也沒抱希望,有小喇叭也很好了。

但沈薔薇竟罕見松了口,擺出招牌笑容,雙手撐在桌沿,“知道二老不容易,薔薇會考慮的。”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所有的目光都彙聚到她身上。

葉莺詫異地看向她,意識到自己失态,又慌忙垂下眼簾,悶頭喝湯。

高正佑險些從椅子上跌下去,小喇叭也不明白,瞪着大大圓圓的黑眼睛奇怪地看着媽媽。

劉靜跟着起哄,“喲,那咱家又要添丁了,這可是大事啊!我必須得給薔薇包個大紅包。”

謝舒華眉頭一皺,覺得事情并不簡單,“哼”一聲說:“高正佑土埋半截的人呢,能行嗎?”

高正楠無所謂她們的破事,“不行人工授精呗。”

沈薔薇這樣的倔脾氣,只要應下來,事情就等于成了一半,老爺子老太太喜笑顏開,說了不少好話,又拿小喇叭逗趣,問她喜歡弟弟還是妹妹。

晚飯結束,高正佑當然是跟着她們一起回去。多一個孩子,就等于多一支股份,高正佑簡直高興瘋了,這時候周亦被他甩到了九霄雲外,兜裏手機響了好幾次,他索性關機,坐在副駕駛一路好話說個沒完,甚至還給葉莺道歉,說那天口不擇言,希望小葉老師別放在心上。

葉莺低頭不語,應付的笑也擠不出半個,沈薔薇坐在她身邊,幾次想牽她,她把手墊在屁股底下。

“你怎麽了?”沈薔薇輕聲問詢,目光擔憂地看向她。

“沒怎麽。”葉莺生硬回。

“你在生我的氣?”沈薔薇極小聲的,“我以為你懂得。”

“我不懂。”葉莺偏過臉。

未經事故的少年人,對此只覺得陌生、不解,同時感到深深的委屈。

小喇叭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們,事情好亂好多,她小小的心已經裝不下了。

車上不方便說話,沈薔薇也不再強求,随手把劉靜給的紅包塞進葉莺懷裏。離開高家不到半小時,她私人賬戶裏多了七位數的進賬,老爺子給的。

之後葉莺聽見沈薔薇跟高正佑撒嬌,說想要在城郊買塊地,搞什麽鮮花農場。

高正佑不是吝啬的男人,對沈薔薇的付出确切來說是一項回報豐厚的投資,她願意服軟,他也樂得去哄。

風花雪月,詩情畫意,終究只是人無聊時的消遣。

她們說的話,小喇叭漸漸聽不懂,葉莺也聽不懂,她将視線投向車窗外,街景是如此陌生,懷裏的牛皮紙信封像一枚燒紅的火炭,灼痛心口,幾乎要燙出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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