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從來沒有一個夜晚,讓她希望太陽永遠也不要升起,沒有哪一條路,希望它沒有盡頭。

這一刻的感覺太好了,葉莺載着她在一條幹淨的瀝青路上走,路的一面是湖,另一面是山,到處都是樹。樹們或生來就在此,或被移植在此,年年歲歲,安然閑适。

湖在山裏,像一只大碗裏盛的綠菜湯,她們繞着碗邊一圈圈跑。

這湖,這山,于浩瀚寰宇不過是只碗,她們于這只碗,不過是兩只螞蟻。

幸福是甘于平凡,甘于低人一等。無欲無求了,或是無能無力了,去你大爺的,擺爛了,掀桌了,往床上舒舒服服一躺,就幸福了。

沈薔薇是有點傲氣的,她所理解的幸福标準當然也更高。她因為美貌占過許多的便宜,當然也不必說服自己甘心‘低保’的幸福。

她現在的狀态說來十分可恨,豪車別墅大花園,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依舊每天吃飽了撐的躺床上哼哼“我不快樂”。

太過出衆的東西是危險的,僅擁有美貌,卻沒有保護它的武器就更危險了。她占過臉的便宜,吃虧也吃虧在臉上,曾經試想過,假如她只是一般的不那麽紮眼的漂亮,那些事也許就不會發生?

但這個世界讓人失望的地方正在于此,沒有沈薔薇,也有李薔薇、張薔薇,總有一個漂亮女人要因她的美貌付出代價。

每當出現問題時,首先約束的是女性,被譴責的也是女性——怪你過分美麗。

當沈薔薇第一次出現‘假如我只是普通漂亮’的想法時,她驚坐而起,感覺自己的腦子被人強女幹了。

她憑什麽不能漂亮,他們為什麽不能管好自己?

那時她時常感到憤怒,一身莽勇替她争取到了小喇叭的撫養權,讓高正佑有家不敢回,也讓高家人都知道她不是好惹,盡管他們都當她是個上蹿下跳的可憐小醜。

她萬般慶幸那時的憤怒,憤怒避免她被身邊的蠢人同化。

蒼茫天地,人似蝼蟻,此刻,是沈薔薇罕見因一份渺小感覺幸福。

只是因為葉莺騎車來接她,涼涼的夜風吹拂過面頰,影子裏她們不分彼此。

她第一次與人靠得這樣近,手臂環住她的腰,臉頰貼在她後背,感覺到她很瘦,也很健康,像一棵清晨白霧裏筆直的小樹。

另摻雜一種複雜的情愫,該如何形容呢?

開心,甜蜜。

沒錯,前所未有的感覺。

“小的時候,我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像電視劇裏那樣,塵埃落定後某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女主角站在窗邊回望過去種種,露出釋然的笑容,鏡頭拉遠,緊接着屏幕一黑,轉眼就是十年後。她變得美麗多金,自信優雅,新的難題擺在面前,她毫不怯場,游刃有餘。”

這是條上坡路,葉莺抿緊嘴唇,騎得有點辛苦。想叫沈薔薇下來,可她正抒情呢,也不好打斷,咬咬牙,葉莺憋足勁兒弓背抻腿。

“後來我不盼自己了,盼着小喇叭長大,然後抛棄她,抛棄過去,獨自遠走高飛……但我漸漸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我,我們哪裏也去不了。我就只能盼着高正佑早點死,去廟裏燒香,三清四帝,菩薩佛祖,挨個求。”

葉莺一口氣沒提上來,車頭一偏,險些栽倒。腰間手臂收緊,沈薔薇也吓一跳,“你沒事吧。”

葉莺:“……沒事。”好險她穩住了。

沈薔薇是真不拿她當外人啊,什麽都敢說。

回回神,沈薔薇繼續,“可是高正佑才四十幾,他還健身,一時半會死不了,我就只能盼着老爺子快點死。如果不是因為他,我也不至于走到這一步。高家人都該死。”

地勢變緩,兩山溝壑裏刮來一陣風,風送來山裏好聞的微微發苦的草木香氣。

發梢掃過肩頭,葉莺放慢速度,等着沈薔薇的下一句,她卻沉默了。

後背熱熱的,濕濕的。

“你別哭。”葉莺真的很怕她哭,笨嘴拙舌安慰:“你比他們都年輕,他們肯定比你先死。他們老死病死,你永遠年輕漂亮,死也漂亮死。別哭,哭就不好看了。”

“沒哭!”她還犟嘴,頓了頓又補充,“我哭也好看。”

葉莺說:“好,你沒哭,那我背上怎麽濕了。”

“我舔的呗。”說着張嘴咬下去,叼住她背上一小塊肉。

葉莺“哎呦”一聲,車頭七扭八扭,沈薔薇松開嘴大喊:“穩住!穩住!”

“穩不住了!”

她到底沒舍得讓她下來,她們一起倒下了。代價慘痛。

兩個人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嗷嗷叫喚“好痛好痛”,葉莺先爬起來把車從她身上挪開,再彎下腰檢查她有沒有受傷,這時候沈薔薇兩只手摟住了她的脖子,迫使她低下頭。

四目相對,沈薔薇有些話想說,又覺得不是非說不可。

“你哪裏痛嗎。”葉莺臉紅紅的,額頭一圈細汗。

沈薔薇說:“哪裏都痛。”

葉莺說:“你起來,我看看。”

沈薔薇不起,“親我一下就痊愈。”葉莺不親,沈薔薇兩條腿立即盤上她的腰,“那我就把你鎖住。”

葉莺巴掌直拍地,“大馬路上!快快松開!”簡直成何體統!

沈薔薇偏臉,将耳朵貼向還溫溫熱的瀝青路面,“我聽見了哦,三百米開外,有汽車開過來了哦。”

葉莺不信她胡扯,沈薔薇盤得更緊,整個人都挂在她身上,“那就給人看吧,不知道你要不要臉,反正我不要。”

真有車開過來了,葉莺聽見輪胎壓過路面的聲音,她心中大駭,頓時什麽也顧不得,俯身飛快親一下她臉蛋,

沈薔薇一愣,睜大眼睛,眨巴眨巴,随即哈哈大笑。葉莺飛快從她身上爬起來,一矮身鑽進路邊灌木叢裏,車子過了好久她才撓着小腿肚從林子裏出來,身上添了好幾個蚊子包。

“你簡直是有毛病!”她伸手臂,手指頭蜷着,要指不敢指。

沈薔薇:“略略略。”

一路葉莺都不跟她說話了,怎麽叫都不理,自己推車在前面走,催得急了她回身扯着脖子喊:“人家好心好意來接你!”

“你倒好,恩将仇報!”

“不要臉。”

“耍我好玩是吧,很好玩嗎?嗯?”

當然好玩,沈薔薇快笑死在馬路上。

回到營地是晚上十一點,營地東南角臨時搭了洗澡間,沈薔薇洗完澡散了頭發坐在長桌邊喝酒,葉莺在旁埋頭苦吃,吃一口擡頭瞪她一眼。

周淵在很遠的地方,身邊圍了些人,他自如應對,目光穿透一張張表情豐富的或熟悉或陌生的臉,好似不經意,但目标明确地落在沈薔薇臉上。

沈薔薇習慣被關注,自若飲酒,遠望沖天的篝火,微濕長發被風揚起,沉醉于樹木焚滅時散發出的醇厚香氣。

葉莺端起托盤,圍着長桌走走停停,好像在研究還有什麽可吃,繞一大圈,又回到她身邊,停在東南方斜四十五度,不偏不倚使周淵只能看到她圓溜溜的後腦勺。

——你再看,讓你看,看個屁看!

沈薔薇仰臉,被展翅的小鳥護在羽翼下,看她氣鼓鼓叉腰,又被她這憨樣逗得直笑。女學生醋了呢。

“啊,是你!”突如其來一聲喊。

二人同時回頭,穿黑色露腰背心的短發女生擠開人群朝着這邊走過來。

“姐姐,你還記得我嗎?”女生順手提了塑料凳過來,擠開葉莺毫不見外在沈薔薇身邊坐下,“白天我還找你要微信來着。”

“是你啊——”

萬萬想不到還能在營地遇見她,沈薔薇下意識坐直身體,有點不懷好意地看向葉莺。

女生俏皮眨眼,“姐姐你也是來參加夜跑露營的,我也是哦,嘿嘿,我是來唱歌的,你是第幾個帳篷啊?你是一個人嗎?”她從褲兜裏摸出手機,“姐姐,第一次你拒絕我,現在又見面可真是天大的緣分,你可不能再拒絕我了!加我嘛加我嘛,加嘛加嘛——”

她身上酒氣濃烈,跟白天冷酷矜持模樣反差極大,沈薔薇身體微微後仰,葉莺立即上,“她不加,她結婚了。”

“結婚了?”黑衣女生瞪着一對煙熏大眼,先是一愣,後又一喜,“沒關系啊,我可以的。”

你可以個屁你可以。

“什麽亂七八糟的。”葉莺揮蒼蠅那樣驅趕她,“不加,快走。”

“你是誰?”黑衣女生擡臉看葉莺。

離近看,黑衣女生是很小女孩的長相,鼻子嘴巴都小小的,只是頭發剃得很短,化煙熏妝,唇色也烏紫,第一眼看上去很有攻擊性很不好相處。

當然,如果她說話不像小學生那麽奶,葉莺可能還會客氣點。

“你管我是誰。”

黑衣女生“噫”一聲,将她上下打量,覺得這人1裏1氣的,她看向沈薔薇,“你們是一對嗎?”

“你管呢?”葉莺沒好氣。

沈薔薇覺得好玩,唯恐天下不亂,“你猜?”

她這一搭話,便一發不可收拾,黑衣女生自我介紹姓黃,有個很娘的疊詞名,叫黃妙妙,剛滿二十,是什麽牛欄山樂隊的鼓手。

那邊樂隊的人叫她,沈薔薇不願意過去,她就賴着不走了,跟她姐姐長姐姐短。

沈薔薇好奇問她,“你是1嗎。”這是她在網絡上最新了解到的。

黃妙妙笑了,烏黑的嘴唇裂開森白的牙,天幕底下挂的白熾燈映照,猶如女鬼,葉莺萬分嫌棄地移開視線,覺得瘆得慌。

黃妙妙一點不生氣,尤其喜歡看人家因為她吃癟,笑着說:“我呀,我都行的,我遇0則1,遇1則0。”

她胳膊肘撞撞沈薔薇,“你們誰是1,誰是0?”

“都說不是。”葉莺瞪她。

“那你是0。”黃妙妙肯定。

“你才是!”葉莺吼。

黃妙妙說:“你百分百是0!你覺得丢臉,你惱羞成怒。”

葉莺懶得理會,笑死,她根本不知道她說的什麽意思。

黃妙妙還是沒能加成微信,一來沈薔薇不肯,二是她看出這兩人其實在處着,雖然一方已婚,但是……嗯嗯,這種事她以前也不是沒見過,沒啥好稀奇的。

總之,已經夠亂了,她就不添亂了,演出結束聊聊天,找點樂子而已。

沈薔薇陪她喝了幾杯,答應如果第三次遇見就加微信。

送走黃妙妙,葉莺立即拉起沈薔薇回帳篷,一路走,她還一路說人家壞話,“就她,一米八五?吹牛,最多一米七。”

她還伸手比劃,“而且她鞋底那麽厚!起碼六公分,頂多一米六五,哪有我高?這麽熱天,穿那老大一雙黑靴子,也不怕得腳氣。”

沈薔薇聽得直發笑,“你在生氣她說你是0?”

葉莺不吭聲,回頭等她百度了再說這事。

沈薔薇拉着她一貓腰鑽進帳篷裏,跌倒在墊子上,“放寬心,将來真到那地步,我肯定讓着你。”

作者有話說:

圍觀直女(指指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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