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雨斷斷續續下了小半月,挂在宿舍陽臺的衣服老也幹不透,出門撐傘麻煩,不撐傘渾身淋得潮乎乎又很難受,在此之前,葉莺從來沒覺得這雨煩。

下雨沈薔薇或許就不會出門去跟周淵約會了。

很希望她能快些解決,又希望她別那麽快解決。

現在想,都是瞎操心,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她從來都是一個人,她只信自己。

她說太過推己及人不是件好事,原來她早就看得透透的,這是一句嚴肅的告誡。

即使到了眼下這種境地,葉莺還在設身處地為她着想,如果能更簡便,更輕松将計劃實施,為什麽不呢?

九年隐忍蟄伏,假若沈薔薇真因為她改變計劃,中途出了什麽岔子,她怎麽承受這一系列事情帶來的後果。

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大學生能幫她做些什麽?除了在悲傷哭泣時提供安慰和懷抱,是有權替她擺平一切阻礙,還是有錢替她買消息、通關系?

沈薔薇做得很好。

草蛇灰線,伏脈千裏,沒有一滴白掉的眼淚,沒有一句白說的話,即使是最後這場亂戰,她也竭盡全力保全大家,将自己貶入塵埃一通痛罵,以免周淵産生報複心理。

計劃堪稱完美。

很好,最後還能幫到她,沒有成為她的拖累,葉莺深感慶幸。

從此兩不相欠了。

雨絲飛沙走石打在臉上,葉莺雙腿機械擺動,已經記不清初到寶牙半山時的忐忑興奮。

理性看待在這幾個月發生的所有事,她并沒有實際的利益損失,學業不受影響,做家教的錢也在一周前全部結清,回家有溫暖的床鋪和媽媽準備的晚飯。

這種理性是為避免心靈受到重創,傷口持續潰爛,大腦自動開啓的保護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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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損失,沒有任何損失,感情的創傷可以随時間修複,沈薔薇的苦日子也終于熬到頭,該替她高興的,可為什麽眼淚還是不停地流。

這雨落得很好,風也很好,深秋傍晚的霏霏冷雨中,不會有人注意到這樣一個狼狽的她。

這樣的壞天氣,這樣的醜陋是理所當然的。

在山腳始發站等到公車,葉莺擡袖抹去手機屏幕上的水,凍僵的手指用力戳了好幾下才打開乘車二維碼,對準機器,“滴”一聲,她被身後搶座的大媽撞了個趔趄,手一松,手機掉地滑出去好幾米。

撞人的大媽在空蕩的車廂裏找到最為稱心的位置坐下,安頓好自己的雨傘和背包,若無其事看向窗外。

葉莺呆了幾秒才慢吞吞走過去,撿起地上的手機,屏幕布滿深冬湖面炸裂後可怖的冰裂。

這個手機是剛上大學時候姑姑給買的,老提示內存不足,也該換了。

吸吸鼻子,在公車最後一排坐下,淋了一路的雨,車裏熱氣一烘,身上又濕又熱很難受。

手機在地上蹭到的泥随便在大腿擦擦,葉莺低頭,手指摳屏幕,界面顯示‘薔薇公主’來電,她盯着看了幾秒,接不了也挂不斷,索性關機。

中途換乘的時候,路邊看見一家手機店,沒怎麽猶豫葉莺就走進去,舊手機居然還能抵五百塊錢,店員問要不要備份原機數據時,她搖頭拒絕了,媽媽和姑姑的手機號早就背得滾瓜爛熟,重要的東西都在腦子裏,除此外還需要留下什麽呢?沒有什麽是不能失去的。

重新裝了手機卡,新手機貼上保護膜,套上矽膠殼,‘薔薇公主’的來電成了一串陌生的阿拉伯數字。

葉莺挂斷,阻止此號碼來電後删除通話記錄。

微信裏聊天記錄也全沒了,雪白的一片,聯系人列表裏找到她,選擇删除的時候葉莺還是沒忍住哭了,在手機店裏的小沙發上,臉埋進袖子裏,肩膀是兩片挂在樹梢風裏打轉的枯葉。

一屋子店員手足無措地看着她。

“我沒事。”

好久,她站起來,淚眼模糊付款,重新走進雨裏去,離家還有六公裏,她決定走回去。

到家是晚上八點,小廣場樹葉安靜落一地,雙腿沉重如灌鉛,葉莺一身水滴滴答答上了樓,一梯一個鞋印子,她從褲兜裏摸出鑰匙打開家門,被沒散盡的飯菜香氣撲了一頭一臉,電視裏主持人語速極快地念口播。

拖沓腳步聲起,又滞,葉依蘭“呀”一聲,“怎麽搞成這個樣子!”

她的樣子實在是很糟糕,家門口就被扒個半光,楊慧和葉依蘭聯手合作把她推進了浴室,有什麽話之後再說,浴室門一合攏,葉依蘭把髒衣服拿去洗,楊慧進廚房煮姜湯。

熱水澆淋,葉莺雙手抱膝坐在地上,終于敢放開嗓痛快嚎哭起來。

葉依蘭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試探敲了兩下門,葉莺抹一把臉,帶着濃濃的鼻音大聲說“我沒事”,葉依蘭說:“我也不問你多的,你洗完出來,吃飯,再睡一覺,睡醒想不想說随便你。”

楊慧小聲:“上午說這周去找朋友玩,肯定是找那個小沈,看着不像挨欺負,可能是失戀了。”

葉依蘭勾着她肩膀往廚房走,“別多問了,那雞湯給她熱熱,泡碗飯吃吧。”

洗澡,換上舒服暖和的睡衣,媽媽給吹頭發,被圍在沙發中間吃完一大碗雞湯泡飯,眼淚止住了,只是上下眼皮有些疼得睜不開。

陶瓷小勺把最後一粒米喂進嘴巴,葉依蘭遞來紙巾,楊慧問:“吃水果嗎?”

葉莺輕輕搖頭,“我的腿很酸,我很累。”

“那就去睡覺吧,睡一覺就好了。”葉依蘭牽起她的手拉着她進房間。

“你是個好孩子,從小就是,無論發生什麽事媽媽都不會怪你的,累就睡覺吧。”葉依蘭爬上去給她蓋好被子,像小時候那樣摸摸她的腦袋,“睡吧。”

“媽媽,我愛你。”葉莺用力吸一下鼻子。

“媽也愛你,媽的臭寶。”葉依蘭說。

躺在暖烘烘的被子裏,放松伸展疲憊的四肢,望着天花板,即使到了這種時候,葉莺依舊在想,沈薔薇最黑暗的那段日子是怎麽過的。

她被困在高家,受委屈了,有沒有這樣一個地方可以容她卸下防備,毫無顧忌放肆大哭呢?有沒有人摸摸她的腦袋,對她說先吃飽飯吧,讓她別擔心呢?

——我真的不怪你,卻沒辦法再繼續愛你了。

……

落在她身上的雨,也落在沈薔薇頭頂,被散了滿地的素描紙,沈薔薇一張一張撿回來,盛在塑料盆裏。

粗毛線斜挎包是彩虹色的,沈薔薇在枯萎的太陽花田裏找到它。她想起來了。

那還是暑假時候,旱了半個月不見一絲雨,花園裏很多植物受不了熱相繼死去,沈薔薇憂心忡忡,只得早晚勤快些澆水,盡管如此,花園仍勢不可擋陷入前所未有的頹勢。

在某個沒有一絲風的毒辣的正午,沈薔薇守着電視機等待氣象臺天氣預報時,葉莺在院子裏叫她。

她跺腳甩手,滿臉不耐煩走到花園裏時,葉莺朝天舉起了澆花噴頭。

“人工降雨啦!”葉莺朝着她喊。

她氣急敗壞,“太熱了,會把花根燒死的!”

葉莺擡手指:“你看。”

一條彩練當空。

“花明年還會再開的。”她咧嘴笑,把水柱對準沈薔薇,“彩虹落到你身上了!”

葉莺竟有這樣的巧思,偷偷為她織下了一匹彩虹,可以随身攜帶的彩虹。

馮姨帶着小喇叭回家,遇見蹲在花園裏淋雨的沈薔薇,不像發生了什麽好事的樣子,馮姨先把小喇叭帶回去,哄着她去洗澡,再去花園,沒找到沈薔薇,在卧房浴室裏找到她。

她在洗包,腳邊大盆裏盛了一堆廢紙團。

馮姨問:“事情辦好了嗎?”

“辦好了,也辦砸了。”沈薔薇把彩虹包從水裏撈起來,擰幹。

馮姨不懂,“什麽是辦好也辦砸了。”

什麽是辦好也辦砸了?在事情開始之前,沈薔薇已經預料到後果,但兩廂孰輕孰重,一眼便知。

她的失望不止是被利用的失望,還因她心中的天平從未向她傾倒過。

她好幹脆,也好決絕,删除了她所有的聯系方式。

“她其實不笨,她早就煩透我了,煩透了我們之間的關系,不喜歡我目标明确的接近,但是又因為責任心不能丢下我,幹脆破釜沉舟,陪着我做完這一切,恨透我,就離開了。”

讓刀紮得再深些,痛到無法忍受,就從夢裏醒來。是葉莺不畩澕獨傢再愛她的方式。

馮姨更加困惑:“到底是什麽意思。”

沈薔薇輕輕搖頭,“總之,都結束了,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

撿回的畫小心漂去泥污,細致展開揉團,用毛巾一點一點洇幹水,鋪在房間的書桌和地毯上,很快就被地暖烘幹了,撕碎的也重新拼湊。

幸而鉛跡穩固,如果是水彩,經這一通折騰肯定沒法看。

每一張畫右下角都有落筆時間,沈薔薇按照順序重新制定成冊,紙張變得很脆,手指撫過能感覺到它們的疼痛,像被眼淚浸泡又風幹後的臉。

她坐在地上,畫冊捧在懷裏,一頁頁翻,想象葉莺畫下它時的樣子。

睡着的她、吃飯的她、發呆的她、蹙眉思索的她,還有使壞的、調皮的、可憐的、喜悅的……

畫裏的人是真實的嗎,沈薔薇找來鏡子,她沒有她畫下的那樣好看,那樣生動。

沒有眼淚,沈薔薇滿心悲涼,像冬季的草原,只有灰色低沉的天和曠野無盡的風,她躺在凍僵的土地上,寒意浸透四肢百骸,将要死去了。

作者有話說:

怎麽可能會be,除非死了,NO,死了也給整活,不信問那誰——

春信: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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