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早晨醒來,葉莺第一反應是不用上課,沒記錯今天應該是周六。
房間很黑,一時找不到方向,不知道是睡在床的哪一頭。下意識伸出手,沒有摸到沈薔薇,手腕擡起,在半空滞了片刻,五指無力垂下,整個手臂跌落回床鋪。
脫離睡眠,每個人或許都會出現短暫的方向感缺失,大概源自遙遠的童年記憶,蟬鳴的午後,木板床上睡得四仰八叉,醒來找不到枕頭、被子和媽媽,那一瞬間的悵然若失。
摸到緊貼牆壁的窗簾布和胡蘿蔔玩偶,她一顆飄忽的心落定,原來是在家裏。
關于分別的記憶尚且恍惚時,心口缺失的那一部分已隐隐疼痛起來,無邊的黑和冷如潮水漫上,身體失重,無依地漂泊。
眼睛逐漸分辨出房間陳設,是她熟悉的倍感安全的小窩,枕邊空蕩冰冷,并沒有一個柔軟馨香的沈薔薇,會鑽進她懷裏撒嬌使壞的沈薔薇……沒有細碎的吻落在腮畔心口,沒有小貓一樣舒服的呼嚕聲。
葉莺恍然想起,她們分手了。
仰面看着天花板,眼淚無聲滑至鬓角,潤濕耳朵,葉莺告訴自己,昨夜距今尚未超過二十四小時,不能習慣沒有她,是正常的。
會習慣的。
門縫裏鑽進食物的濃郁香氣,像只頭腦簡單的小精靈扇着翅膀快樂地唱歌跳舞,給她加油鼓勁。
身體充滿極致疲憊又放松後的無力感,手腳軟綿綿,頭腦困乏,眼睛也腫得難受,葉莺起床打開門,滿屋子都是雞湯馄饨的香味。
“醒了啊,去洗漱來吃飯吧。”葉依蘭招呼她。
盥洗室鏡子裏一張臉腫成發面饅頭,甩甩頭,什麽也不想,葉莺認真地刷牙洗臉,梳頭,企圖通過這些生活中的瑣事淡化痛苦。
牙膏的品牌,洗手液的味道,擦手布的顏色……随便注意什麽都行,只要可以不去想她。
“你的馄饨煮好了,煮爛乎的,你不是最喜歡吃爛乎的。”楊慧在客廳喊。
葉莺張嘴,卻發現嗓子幹啞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咳嗽兩聲算是回應,挖一點面霜細致塗均臉蛋,鼻頭和眼尾被刺得有點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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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到沙發上,楊慧端來煮好的馄饨,湯底金黃,面上漂着翠綠蔥花,熱騰騰的一大碗。
“吃飯吧,吃飽就啥事都沒有了。”葉依蘭摸摸她的腦袋,“下午跟媽去公園玩不,散散心。”
葉莺輕輕搖頭,葉依蘭說行吧,“在家休息,看電視。”
她從沙發邊緣滑下去,蹲到地上,本能摸出手機想給沈薔薇拍照片——看,我早餐吃這個,雞湯馄饨。
聊天界面除了幾個自動彈出被屏蔽提示的群聊和訂閱號消息,其餘一片空白。
手機丢到沙發上,葉莺埋頭喝了一口湯。
“哎呀,偷摸換手機啦。”楊慧拿起她的手機看,想說點好玩好聽的逗她開心。
“昨天回來路上,不小心摔壞了。”葉莺說。
馄饨餡好香啊,媽媽和姑姑總也不怕麻煩地剁餡,和餡,說機器打的肉沫沒有靈魂,每次包馄饨都得叮鈴咣當忙上一整天。
上次給沈薔薇帶去的那四十個,全家分着吃過一頓後,沈薔薇說什麽也不給了,她房間裏有個放酒和蘇打水的小冰箱,剩下八個馄饨藏在那裏面,小喇叭不在家的時候才自己偷偷煮着吃。
她以後都吃不着了,馮姨會做的吧,味道會跟媽媽做的一樣嗎?她嘴饞了該怎麽辦呢?
楊慧放下葉莺的新手機,一直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俏皮話逗樂,這人失戀慘啊,手機都摔爛了。
她的嘴只适合用來吵架罵街,安慰人不行。
“我沒事,不用擔心我。”葉莺用她那鏽住的破鑼嗓子說。
于是一切照舊,長輩的諒解和包容使葉莺一下就回到過去沒有沈薔薇的日子。
她并沒有在她生活中留下過多的痕跡,分離無比輕松,不似那些同居多年的情侶,不需要搬家,收拾行李,不用重新找房子住,聯系朋友……
她們的過去被留在手機店裏,照片、表情、文字,花費了多少日夜,凝聚了多少愛意,格式化進度條飛速跑過,多米諾骨牌的坍塌在幾秒內完成。
原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如此脆弱,曾緊密依偎,濃烈的愛意包裹時,她們從未想過有分離的一天。
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盡管步行已經将撕裂的過程拉得很慢,終究還是走到了終點。
在家待了兩天,葉莺縮在自己的小床上,沒事可做,也無天可聊,在手機應用商店裏下了一堆游戲,一個個戳開試玩。
新手機好好用啊,怪不得她那麽喜歡打游戲,游戲真好玩,發覺頭昏腦漲,手腳酸軟時,四五個小時已經過去。
媽媽和姑姑還沒回家,拉開窗簾往樓下看,不知在期待些什麽,又失望什麽,她會來嗎?她也許是不敢來,她可能也被吓到了。
——那麽你希望她來嗎?
葉莺問自己。
她倒頭睡去,開始瘋狂地思念她,又恨她,恨她的狠心,恨她不來。
所以全都是利用對吧,沈薔薇根本就不愛她。
——我不會原諒你的。
在備忘錄裏打下這句話,又一個字一個字删除,退出界面。
這到底是在懲罰誰啊。
……
周一回到學校,回到集體中,兩節大課上完,盡管情緒依舊低落,被朋友關心,有事可做,葉莺感覺已經好了很多。
春信一下課就背上書包找姐姐去了,想起兩個星期前還挺不服氣跟她嗆過嘴,說“我也有姐姐”那嘚瑟樣,覺得自己挺傻逼的。
不想吃飯,也不想回宿舍,沿人工湖慢慢地走,找了條沒人的長椅,葉莺坐下,仰頭對天呵了口白氣。
沒幹透的木椅子有點冰屁股,沒坐多久,葉莺起身欲走,身邊坐了個人。
她起先沒注意,眼角餘光也沒勻出半分,直到那人開口說話。
“我找了你好久。”
葉莺轉過頭,沈薔薇雙手攥着包帶小心賠笑臉,她穿一件溫柔的駝色短外套,內搭白毛衣,緞黑長發披散雙肩,嘴唇淺粉,眼下略帶青黑,未施粉黛的憔悴清麗模樣。
她說:“我上次來,是你帶着我,我沒記路,你們學校又很大,我找不到你的教室和宿舍,想着先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見你,沒想到我運氣還蠻好的。”
葉莺膝蓋微動,立即起身要走。
可她轉念一想,這是在她的學校,她走到哪裏去?不念書啦?走什麽走,多怕她似的。
轉動脖頸,把臉重新移向鋪滿落葉的湖岸,葉莺沉默不語。
沈薔薇把随身的挎包取下來展示給她看,聲音溫和,語氣帶了幾分讨好,“我洗幹淨了,我也背上了,很喜歡你的禮物,謝謝你。”
葉莺還是不說話。
沈薔薇從包裏把千瘡百孔的素描本取出來,攤在膝蓋上,“你看,我把它也重新修好了,撕碎的,我用膠布粘好,全部烤幹,壓平了。”
“這是你的事。”
葉莺終于開口,“丢掉的東西,我已經不在意你是怎麽處置,不用告訴我。”
“我錯了。”沈薔薇說。
“你沒錯,我也不怪你。”
她內心超乎平常的寧靜,“站在你的立場,你做的這一切都是正确的,你已經盡量将傷害降到最小,我能幫到你,我非常慶幸。當然這其實這什麽,我也是領了工資的,超過普通家教很多很多倍的工資。”
她不疾不徐,字字清晰:“但你在決心這樣做的時候,一定早就預料到後果。你太謹慎了,不允許丁點差錯,你自作主張,我不怪你,可你現在跑來找我是什麽意思呢?你是不是覺得你很有本事,就算我真走了,也可以在之後彌補,追回。我的心思很好猜,對吧?我還喜歡你,但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不會在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說罷,葉莺起身拔腿就走,沈薔薇趕忙收起素描本小跑追上,她可憐巴巴,“我沒有奢望還能繼續跟你在一起,我只是想彌補,想道歉。”
葉莺駐步,回頭,“你的道歉我接受,你可以走了,我不需要彌補。”
“我想你了,我想見你。”她立即紅了眼眶,咬緊下唇,強忍泣意,小臉煞白可憐,“我只是想你了,我每天都很想你。”
葉莺對她的眼淚完全無動于衷,“我們已經分手了,你今天來,想道歉的話,我接受,但之後我不想再看見你,你也別再纏着我。”
她說完就走,這次是真走了,人工湖邊落葉堆疊的小路上大步向前邁。
沈薔薇抱着彩虹包一言不發在後面追,眼眶憋得通紅,卻忍住一顆淚不掉。
很奇怪,她們分開的這幾天,她竟然真的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過,只覺無望、無措,麻煩全都解決掉了,卻怎麽也開心不起來。
她想說一說這些天的感受,但怎麽講都像在狡辯,葉莺把她看得透透的,她太了解她了,她了解她勝過她自己。
當時不就是這麽想的嗎?再花點心思追回來不就好了嗎,像過去那樣,跺跺腳,撒撒嬌,掉兩滴眼淚。
可葉莺真的不打算再理她了。
用力地眨眼,吸氣,迎着風小跑,沈薔薇追趕上她,“對不起嘛。”
葉莺戴上耳機,音量調到最大,半個字也不想聽。
沈薔薇真的開始慌了,一路哭喘着,“你不想聽我就不說話了嘛,我就想見見你,你別走那麽快……”
葉莺走得更快了,她甚至開始跑起來。
眼淚盈滿眶,克制不住地流淌,從學校籃球場旁經過,沈薔薇絕望地想,來顆球砸在她的腦袋上,把她砸暈,也許這樣葉莺就會着急地把她抱進懷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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