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恭喜恭喜

唐如墨久違地做了個夢。

那或許也稱不上是夢，只是在元氣運轉數周天後感到困倦，意識陷入模糊之際，屬于遙遠過去的記憶片段突然從某個角落裏躍居眼前，化作一道令人心頭酸澀的熟悉背影。

背影負手而立，摻雜着雪絲的烏發散落在肩頭，深色的寬大袖袍輕輕垂下。

“徒兒，你聽我說。”他輕聲開口，聲音仿佛随時都能消散于風中，“即使為師命隕于天命雷劫，也會化作天上星辰守護着你。”

“……師父，您別說洩氣話。”

“并非洩氣，只是心中有所預感。證道飛升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幾率，自古以來的隕落者不計其數，何況如今末法時代元氣稀薄，則更是困難重重。為師不如你天賦異禀，能走到今日的境界已是竭盡氣運，即使失敗也在情理之中。”

“問天之術結果如何？”

背影沉默許久，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之中。

唐如墨心中更為難受，但他知道師父去意已決，畢竟那是修行者的畢生追求，也是漫漫證道之路的最終歸宿。

“師父……”

“不過世事無絕對。”背影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非常嚴肅，“倘若為師僥幸活了下來，卻又斷手斷腳或有其他殘疾，那就到了徒兒你盡孝道的時候了。”

唐如墨：“……”

背影：“你可千萬別幹出把為師丢到大街上賣藝的事情來，門派不缺這點錢！”

悲情感傷的氣氛一掃而空，唐如墨面無表情，一字一頓道：“只有您會做這樣的事情。”

“我沒有！”

“在我十歲那年，您把我扔在了洛安城東的迎賓樓門前，美其名曰修行入門的必須體驗，實際上是因為欠下酒債未還，所以讓自己的徒弟當小二跑堂抵債……”

“哈哈哈很少見徒兒你回憶往事，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還一次性說了這麽多話，要不要喝口茶？”

唐如墨：“……”

唐如墨：“這算是轉移話題？”

“哈哈哈怎麽可能？為師又不心虛，光明磊落無愧于天地，為什麽要轉移話題？”

“徒兒你要搞清楚，當初不是我把你丢到酒樓裏去歷練，是你自己吵着非要去看漂亮大姐姐，為師只是成全你的心願！酒錢早就還清了！”

“哎呀居然被你帶溝裏了，為師什麽時候欠過欠人酒錢？咱們南嶼劍門千萬年的積澱如此豐碩，為師何須拿一個小小的徒弟抵債？”

唐如墨：“因為你喜歡漂亮大姐姐。”

背影沉默了一瞬，猛地轉過身來，音量擡高八度：“你別胡說八道，我才沒有喜歡阿綿！！而且阿綿她只喜歡小朋友，對我又有沒有意思，我又怎麽可能喜歡她？！”

……

類似的對話在過去已經重複了許多遍，唐如墨有些無語，卻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已經微微揚起。

按照古籍傳承的描述，無論成功與否，挑戰飛升的修行者都不會再回到此間世界。

明明臨別在即，師父卻還在堅持否認自己曾經幹過的坑徒之事，連帶着否認那些已是遙遠過去的男女之情，語氣态度格外倔強，真是一如既往的孩子氣。

他聽着師父羅列出種種理由，經過重重推理得出自己并沒有為了接近漂亮姑娘出賣徒弟的結論，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

方知微突然打住了話頭，靜靜看着他。

唐如墨：“……師父？”

方知微：“你就該多笑笑，成天冷着臉，即使有什麽人喜歡上你，臉皮不夠厚都有可能被吓跑。”

唐如墨：“……”

方知微的目光漸漸變化，調侃之色退去，一種屬于長輩的和藹和關懷浮現出來。而在眼底更深處的地方，似乎還有些什麽別的東西一閃而逝。

“如果有那麽一天，群星會指引你。”他說。

唐如墨蹙了蹙眉，不太理解這突然跳躍的話題。

“不理解就不理解，反正就算真有那麽一天，為師也不在了，所以和為師沒有什麽關系。”方知微很不負責地嚷嚷，随即在唐如墨直勾勾的注視下攤了攤手，“別這樣，師父是相信你能自己戰勝困難。”

唐如墨沒好氣道：“那您還是先給自己一點信心吧。”

方知微的笑聲在山間回蕩，而兩人頭頂上方的廣袤蒼穹，夕陽的紅色終于徹底從遠方天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屬于萬千星辰的深邃夜空。

師徒兩人都沒有促膝長談的打算，只是肩并肩站在坡上，迎着些微冰涼的山風站了好一會兒，随後便各歸各處。

唐如墨盤腿坐在洞府裏，本想打坐調息度過這個夜晚，結果因為有些心神不寧，元氣運行得頗為不暢。

恍惚間似乎是師父走了進來，對他說了些什麽。但他好像陷入了一種思緒粘稠的狀态，怎麽也聽不清話裏的內容。直到經過百般努力，他的耳朵終于捕捉到了可以辨別的音節，那是——

“快起來啦！”

這聲音顯然不屬于師父。

唐如墨睜開眼，在他面前上竄下跳的是一顆包裹着柔光的镂空小球。光腦1008的語氣聽起來有些驚訝，它說：“你還真是閉目養神了全程啊，我們馬上就要到達躍遷出口了，做好準備哈！”

星之軌中的航行一般都比較平穩，但是在進入和離開的時候，生物通常會産生比較強烈的不适反應，包括但不限于眩暈，嘔吐和幻覺。

關于這一點，唐如墨先前已經有所了解，并且切身體驗過一回。對他來說算不上難受，最多是有些許血氣不暢的阻塞感。

兩側的灰蒙流光逐漸變得澎湃如潮，并在波浪式的推進中到達頂峰。那一瞬間，仿佛萬千星輝齊齊炸裂，耀目的光彩透過舷窗湧入室內，将一切物什都鍍上了璀璨的銀邊。

但是下一秒，強光就完全消失了。

雷霆艦隊的幾艘星艦先後從星之軌脫離，四周是宇宙所特有的黑暗，附近并沒有任何繁榮行星的蹤跡。

1008解釋說：“我們只是到達了第一個躍遷出口，目前位于在琉岚星系的邊緣。接下來還要進行四次躍遷，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大約在179小時之後能到達玫瑰星的領空。”

唐如墨點點頭，随後回想起方才半夢半醒間浮現在腦海裏的片段，有些失神。

為什麽會是那時的對話？

相關的記憶非但沒有消退，反而清晰得像是就發生在不久之前。唐如墨記得師父談到了星辰，還說什麽“群星會指引你”，以前的自己可能沒有過多注意，如今卻覺得似乎隐含深意。

他沉思了片刻，從須彌戒子中取出無字天書。

師父雖然是劍修，卻擅長蔔算問天之術，所以這是他經常會用到的法器。唐如墨伸手輕撫石板的光滑表面，試探性注入一縷元氣。

數秒過後，天書泛起了淡淡的柔光。

唐如墨微微瞪大了眼。

他本來也沒抱什麽希望，只是覺得到了宇宙中，那五年一次的施術條件也許會發生改變，才會将無字天書拿出來試一試。

沒想到還當真讓自己猜對了。

唐如墨也不知這法器的反應能繼續到何時，于是抓緊機會問出了自己關心的問題——突破境界的契機是否在玫瑰星？

無字天書靜默了很久。

那包裹着整個石板的柔光就那樣一直亮着，像是卡殼了一樣亮着，直到唐如墨蹙起了眉頭，光芒終于散去，露出了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

——恭喜恭喜。

唐如墨：“……”

唐如墨：這是什麽見鬼的天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