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別離開我
“卡!”
江舒聽見這聲,搖晃了一下,猛得向前倒去。他渾身上下都濕透了,被屋外的風一吹,衣服甚至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程樾本就摟着他,這下顧不得其他,直接攬着腿彎将人打橫一把抱起來,急道:“江哥!你怎麽樣?”
江舒臉色煞白,上下牙齒都有些打顫。他眼角緋紅,擡起一雙漂亮眼睛望向程樾:“我沒事,放我下來,我們把這場戲剩下的部分拍完。”
程樾不贊同地皺起眉,想出言阻止,江舒卻輕輕地握住他的手腕,彎了彎眼睛笑道:“聽話。這冰水淋一次就夠了,我可不想等會兒再淋第二次。我們一鼓作氣把它拍完,好麽?”
程樾當然無法拒絕江舒。江舒幾乎把臉埋在他的頸窩,纖長的眼睫上挂着細小的水珠,呼出的冰涼氣息弄得程樾有些癢。
兩人都沒有出戲,江舒看着程樾的眼睛裏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依賴和示弱,別提有多可憐了。
再者,他們接下來還有一段很長的對手戲,如果這時候江舒去休息,等會兒還是要重新把衣服弄濕的。他這個狀态,也再經不起折騰了。
于是,程樾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恨不得把人狠狠揉進懷裏的沖動,朝導演比了一個繼續的手勢。
洛洄羽看清救下他的人是時纾,一下子愣了。
兩人一時無言,對視片刻,時纾擡手輕輕拍了拍洛洄羽的後腰。
時纾的手幹燥溫暖,洛洄羽被突然的觸碰激得險些跳了起來。他這才意識到,兩人正在軍帳裏的小榻上,而自己跨坐在時纾的身上,緊緊環着對方的脖頸,手腳并用地挂在人家身上,還将那一身價值不菲的玄黑色袍子也弄得濕淋淋的。
兩人的臉近在咫尺,幾乎鼻尖貼着鼻尖,像是下一秒就要接吻。洛洄羽一下子明白了時纾剛才拍他的意圖,這是在提醒他,逾矩了。
于是洛洄羽忙不疊把自己從時纾的身上扯下來,行禮道過謝,紅着眼睛匆匆忙忙就要往帳外逃。
時纾在他身後不冷不淡地開口:“帳外都是些粗人,你這副模樣出去,是嫌惹的禍還不夠麽?”
洛洄羽停下腳步。
時纾見他遲遲沒有回身,走上前去還想再說什麽,卻猛然發現,對方擡起手背遮住了眼睛。
時纾微怔。
他有些震驚地發現,洛洄羽咬着嘴唇,靜悄悄地哭了。
時纾下意識地擡手,将洛洄羽擋在眼睛上的手臂移開,去看對方的臉。
等時纾看清洛洄羽此刻的神情,他有些不合時宜地想,這人可真漂亮。紅着眼睛哭泣的樣子,像只受了欺負的小兔子。可小兔子藏着小尖牙,把嘴唇咬得鮮紅欲滴,不想向他人示弱,還是個要強的。
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思緒湧上心頭,時纾沉默片刻,最後擡手用指腹輕輕拭去洛洄羽眼角堆積的淚水,硬邦邦地說了一句:“別哭。”
他的聲音又低又沉,沒帶什麽情感,但還是讓洛洄羽的心狠狠地顫了一下。
他不再遮擋滿是淚痕的臉,擡眼直視進時纾的眼底。
那雙眼睛漆黑如墨,猶如一汪深潭,似乎無論如何也無法勘破。
在最絕望無助的時刻,時纾不經意間給了他一個溫暖的懷抱。洛洄羽原本不想哭,可是在時纾開口的那一刻,他居然感受到一陣從未有過的,鋪天蓋地的委屈。他其實寧願時纾把他扔在角落裏自生自滅,而不是給予他這樣令人産生妄念的幫助。
更何況,時纾是千頌國的皇子,千頌滅了涼夏,那洛洄羽與他,也理應是不共戴天的死敵。
洛洄羽沒再多做停留,掀開帳子跑走了。
時纾望着他的背影,有些煩躁地蜷了蜷手指。
這場戲拍到這兒,終于告一段落。
江舒拍完冷得直發抖,被工作人員披上幹燥的大毛巾,前呼後擁地送回了住處。而程樾接下來還有單人戲份,被導演扣在了片場。
江舒回到酒店以後,立刻發起了高燒。
他今天原本就有些不舒服,再加上在冰冷的水中受了寒,病情來勢洶洶,裹着被子在床上昏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間,江舒竟然見到了許多往事。
他看見十四五歲的自己穿着水袖舞服,在空曠無人的舞臺上轉圈。那道水袖像是虛空中的一縷輕煙,拂過江舒的臉頰,帶着萬般旖旎,他的那雙含情的桃花眼藏在輕紗之後,慢慢地映出歡欣與喜愛。
在這時候,舞臺上方的聚光燈忽地亮起來,光亮在一剎那湧入眼簾,與此同時,如同雷鳴般的掌聲仿佛化作具有實體的浪潮,向江舒席卷而來。
江舒這才恍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在演出。
他不無欣喜地發覺,他的身側有他的舞伴。他想不起來那名舞伴叫什麽,也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可他知道,對方穿着和他同樣的舞服,兩人熟稔又輕快地配合着彼此,像是這世上最好的搭檔。
江舒在這一刻覺得,他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跳舞的。他或許會在一舞終了的那瞬間死去,然後化作一縷輕飄飄的煙,或者翩翩起舞的蝴蝶,随着一陣風飛揚而去,去人們都找不到的地方,去繼續起舞,去成為他想成為的一切。
可是緊接着,一陣巨力自背後襲來,突如其來的墜落感之後,劇痛和黑暗同時将他吞噬。随後而至的,便是無邊的恐懼與絕望。
——我是不是,我是不是……
黑暗中,江舒小心翼翼地在心底問着自己,像是想要抓住身上漸漸流走的最後一絲救贖。
我是不是,再也沒法做那只翩然起舞的蝴蝶了?
可這時候,在無邊的黑暗中,一雙溫暖有力的手自懸崖峭壁上伸出,牢牢地拉住了他。
江舒順着光擡頭望去,看見時纾正用他那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盯着他,眼神晦暗,卻又透着無法割舍的執着。
在對方的背後,是無盡的炫目光亮。
程樾拍完單人鏡頭後,忙不疊地趕回酒店,直接去了江舒的房間。
看見來開門的是寧宵,程樾并不意外。
寧宵站在門口,不耐煩地蹙着眉,并沒有半點兒讓程樾進來的意思:“小舒發燒了,這裏有我一個人照顧就行了,你不要來添亂了。”
程樾沒應他,只是看了寧宵一眼,就側過身,徑直闖進了屋內。
程樾的眼裏漆黑晦暗,那一眼極具壓迫感,全然收起了平時無害的陽光爽朗,讓寧宵也怔愣了一瞬。
寧宵不想與人争執吵醒江舒,只好黑着臉一起朝套間的卧房去了。
誰知程樾剛走到床邊,就被半夢半醒的江舒一把拉住了手。
“時纾哥哥……”江舒的聲音很輕,更像是一聲小小的嘆息。
在場的人一下子都愣了,寧宵的臉更是在一瞬間黑如鍋底。
程樾微怔,過了一會兒才在床邊坐下來,擡手撫了撫江舒的額頭,放緩聲音耐心道:“什麽?”
江舒一把抱住了他的手,閉着眼睛含糊道:“我冷,我好冷啊,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好不好。”
這是剛才拍攝時的臺詞。
也不知道是還沒出戲,還是夢見了什麽。
江舒可憐巴巴地抱着程樾的手,他燒得迷迷糊糊,眼角一片緋紅,讓人心疼極了。
剛才程樾沒來的時候,江舒安安靜靜一言不發,眼下程樾來了,這人雖然沒醒,卻開始哼哼唧唧的,仿佛撒嬌,讓寧宵心裏又酸又澀,莫名有種做了電燈泡的感覺。
這時候,江舒又輕輕嘆了一句:“我掉下去了,你接着我……”
他小小聲地抽噎了一下,聲音聽起來是那樣的傷心:“只有你,只有你接着我……”
程樾不明所以,一擡眼卻看到寧宵震驚的神情。
寧宵盯着江舒看了好一會兒,滿臉是掩蓋不住的痛色,他又驚又疑地打量了程樾一會兒,程樾見狀忍不住開口問:“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寧宵卻慌忙移開了視線,對這個話題避之不及。他晚上還有工作,恰巧助理來催第三次次,他忙不疊借機離開了。
臨走前寧宵還不忘警告程樾:“我叫了醫生過來,你最好給我老實一點,別動了不該有的歪心思。”
程樾握着江舒的手,懶得搭理寧宵。
閑雜人等都離開後,程樾搬了張椅子坐在江舒旁邊,在他的額頭上敷上冰毛巾,靜靜地注視着對方。
江舒睡得很不踏實,仿佛時刻都要醒來,他像只無助的小動物,把自己緊緊縮成一團,在被子裏冷得瑟瑟發抖,讓程樾的一顆心都疼得揪了起來。
當江舒第三次過來拉他的手,呢喃“冷”的時候,程樾索性脫了外套鑽進被子裏,将人整個抱進了懷裏。
他倚靠在床頭,把江舒整個抱到身上,又用被子将兩人都裹緊了。
江舒終于像一只得到滿足的小松鼠,擡起手臂緊緊纏着程樾的腰,安心地咬着嘴唇,繼續睡了。
程樾擡手輕輕按了按江舒發白的唇,把嘴唇從牙齒的摧殘中救下來,聽見這只小松鼠又斷斷續續地喊着他:“時纾哥哥……你好暖和……”
程樾實在沒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知道江舒演戲是體驗派,但他也沒想到,這人這些天看起來雲淡風輕,實則已經入戲至此。
程樾清楚地知道,江舒在自己的眼中,從來只是本人,可他沒法确定,江舒看他,是否自始至終都是那個小王爺時纾。
時纾在電影裏的年紀是二十歲,而洛洄羽只有十七歲,确實要比他小上一些,叫他哥哥,也情有可原。
可是聽見江舒叫這樣軟糯的詞,程樾的心還是跳得很厲害。
不知江舒在心裏究竟是如何看待他的?是否……是否也會把對時纾的那份喜愛,分給他一點?
私人醫生來了之後,給江舒打了退燒針。
這時候,江舒突然開始喊疼。
程樾以為他打針怕疼,又哄了好半天,結果江舒半夢半醒之間,抓着程樾的手,說自己的左腿疼,骨頭要碎了,真的好疼啊。
這下程樾變了臉色。
醫生掀開被子看了看,嘆了口氣:“他的腿應該是受過傷,動過手術,理應好好養着,你們怎麽能讓他在冰水裏泡那麽久?不疼才怪呢。”
程樾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過了片刻,才沉沉開口道:“他的腿這種情況,還能跳舞麽?”
程樾就是下意識地覺得,江舒剛才反常的表現,他的舊傷有着脫不開的關系。
醫生被他的問法弄得有點兒困惑,但一擡頭就被程樾陰沉的臉色吓了一跳,斟酌着道:“這個要拍了片子才知道。就他的腿的情況來看,多半是骨折造成局部纖維組織增生,肯定是沒以前靈活了。”
“如果以前是舞者,那可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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