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胤礽這棋下得雖依舊比不過康熙,卻比先前好太多了,康熙對此顯是滿意的,圍棋磨人心智,皇太子心智漸成熟,這是好事。于是,便時不時的拎他過來下一局,順道兒說說話。次數一多,胤礽也不能常懼着老爺子日後将廢了我的。且康熙待他雖嚴厲,卻和尋常人家的望子成龍別無二致,私下裏極是寵他,隔三差五便要賞賜一回,不拘是外頭進供了什麽好東西,還是用膳時覺着某道菜格外美味,皇帝最先念着的便是皇太子。

人心都是肉長的,時日一久,胤礽也不好意思老揪着這便宜老爹會廢了自己這點不放,逐漸的竟也有了真心。康熙對胤礽委實是好,有時,胤礽也常會想,究竟日後是發生了什麽,叫這對熱乎勁十足父子反目成仇。

魏珠硬着頭皮急步進來,擡頭瞧了眼皇帝臉色,斟酌着道:“萬歲爺,大阿哥還在外頭跪着呢,您看,可要召見?”

康熙執子的手一頓,擡眼望向胤礽,胤礽正心虛,他在裏頭和老爺子舒舒坦坦的下棋,人家大阿哥在外面可是心急如焚的跪着的,乍一觸到康熙的目光,不禁帶了點懇求。康熙見此,微不可見的皺了下眉頭,旋即一擺手:“也罷,叫他進來,也好讓他死死心。”

魏珠回了聲:“嗻。”就忙去傳話了。

不消片刻,大阿哥便沖了進來,熱切的目光在看到胤礽那瞬冷卻下來,他再急,卻還沒忘規矩要守,只是心裏念着事,行禮的時候未免就潦草了一點:“兒臣給皇阿瑪請安,皇阿瑪吉祥。”

康熙也不叫他起來,俯視他道:“你急着見朕,所為何事?”

康熙話一說完,大阿哥便擡起頭,焦急的把話都吐了出來:“皇阿瑪,明珠冤啊!靳輔阻撓疏浚海口一事本在情理之中,明珠亦非掣肘河務,他……”

康熙不耐的打斷他:“查明珠擅政是朕的旨意,禦史們乃是按旨辦事,刑部大理寺查的清清楚楚,明珠黨争貪賄、賣官鬻爵、排陷異己,冤從何來?你本末倒置,拘于小節,非為大事者應有之氣,還敢來朕面前放肆!”

一段話說得疾言厲色,毫不留情,大阿哥心冷,萬不敢相信如此低劣的評價他的是一向對他多有贊揚多有倚重的皇阿瑪。再去看皇上,康熙卻已連個白眼都吝惜給他,低頭看着棋局,仿佛這殿中只有他和胤礽,根本沒大阿哥這人。

胤礽尴尬不已,面上卻不能顯,一片虛懷若谷的淡然。“叮”的一聲琉璃與檀木碰撞的清脆響聲,康熙笑道:“該你了,你若能破了朕适才做下的局子,不論結果如何,這局便算你勝。”

“那兒子要多謝皇阿瑪承讓了。”胤礽拈起琉璃燒制的棋子兒,心裏千萬只羊駝寶寶可勁兒的奔騰,胤褆,你自個礙着了皇阿瑪的眼,我是有幫過你的,可別把賬算我頭上!唉,想也知道不可能,餘光瞥見胤褆轉身前飽含仇怨的目光,胤礽把羊駝寶寶們都趕回羊圈,哀悼一下自己多了一個死敵。

“叮”棋聲悅耳。

“太子,你走神兒了。”大阿哥一走,康熙就收起了适才的歡樂勁兒,正色斂容,肅然道。胤礽最識時務,立刻認錯:“兒子在想旁的事,攪擾皇阿瑪棋興,是兒子的錯。”

康熙輕哼了一聲,把手裏的棋子丢進棋籠裏,一擺手命人收了棋局,奉上兩盞香茶來。是新進的雨前龍井,掀開白玉制就的杯蓋,便有袅袅水霧盈盈升騰,伴着碧綠茶湯的清冽與鼻端沁人的茶香。

然而此時,卻不是品茶的時候——康熙正聲問道:“你在想什麽?可是在替老大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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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的神經立即進入備戰狀态,恭敬回道:“兒臣不敢,明珠所犯之罪皆已坐實,他罪有應得,大哥想是一時糊塗,才來為明珠喊冤。”

康熙臉色稍微好了一點,緩下聲,言辭切切的教導:“你是太子,當有識人之明,心存仁愛卻不可有婦人之仁,其中分寸當能把握。”言下之意便是太子懇請皇帝宣見大阿哥乃是婦人之仁。

胤礽心中一凜,起身拱手一揖:“兒子謹領聖訓。”

康熙見他态度誠懇,略微寬心,先前,太子和大阿哥處處不對付,甚至在朝上亦有争端,他只想太子與大阿哥尚年幼,壞的是明珠和索額圖,帶壞了他兒子。只是後來,不知為何,太子卻寬宏了許多,不再與大阿哥事事争先,康熙雖有訝異,也只當是太子大了,心性堅韌,不與大阿哥針尖對麥芒的争,也是好事。

太子是康熙自幼親自帶在身邊教導的,他的性子,康熙最是了解,過去太子雖好,委實高傲了些,對他的弟弟們少了些親近,康熙正值盛年,兒子是一個一個的生,好些阿哥尚在襁褓,他喜歡太子端素矜傲,卻又怕自己晏駕後,太子容不下兄弟。

如今再看,不論是無逸齋中又或是演武場上,太子對幼弟們都頗有兄長的關愛,性子也寬和舒緩了不少。為君之道,術柔決剛,寬嚴并濟,行長遠之計,不可一味寬仁亦不可一味自得遠人。眼下,太子似乎太過心軟了一些。不過,不打緊,不是還有他麽?太子打小就是他手把手教的,哪裏有不足,他來教導太子補上不就得了。

拍拍胤礽的肩膀:“你回去細思明珠一案,做篇策論來給朕。”

胤礽領了康熙布置的家庭作業,回毓慶宮去了。

到書房,研磨鋪紙,回憶明珠被端的事情始末,在紙上摘下幾個要點。康熙布置的作業,一朝一夕是寫不完的,近日無逸齋裏已在康熙的示意下說到為政之道了。胤礽将論點與理論依據結合,又回想剛才在養心殿裏,皇阿瑪的話都有哪些深意,作為一個繼承人,作為一個想要好好活下去的繼承人,胤礽時常得琢磨康熙的心意。他自穿來到今,從消極過活到如今的積極應對,不為旁的,單說他死過一次後再嘗到活着的樂趣,他便不肯坐以待斃。

他不懂歷史發展軌跡,卻可從如今朝廷宮中形式入手觀察,再看康熙對自己的态度,他便知曉,若是康熙明年就崩了,他定是能夠登基,若是康熙後年崩了,也不會有意外。康熙對他這太子是很滿意的,這點做不得僞。

可最後的結局是太子二度被廢,可見日後父子二人間将有鴻溝,彼此都将産生成見。他如今要做的就是平衡太子和康熙間的關系,力圖不使鴻溝現,也就是,如何做一個讓康熙一直滿意的儲君。

正看出了些眉目,小太監來禀,索額圖來了。

胤礽眉宇微蹙,明珠下馬,作為死敵的索額圖近日拍人黑磚,落井下石,拉攏黨羽,忙得不亦樂乎,怎麽還有閑心來東宮?

胤礽擱下筆,到正殿,索額圖行過禮後,問了胤礽安好,便從袖袋裏取出一本藍皮冊子,呈給胤礽,道:“明珠一倒,不少人欲轉投奴才門下,太子爺看,這些人中,可有堪用的?”語氣頗為自得。

索額圖對胤礽自來便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他預備新收黨羽,自然也得請太子過目。胤礽接過,粗粗一掠,便極心驚,在野官員自道臺往上至兩江總督,足有四五十名,而京官也足有二十餘名。胤礽将冊子合上,丢到一旁,端起和滇白玉制成的茶盞,輕啜了口,而後徐徐的道:“叔公是預備将這些人全部納入門下?”

索額圖能混到如今的地位,卻不是單靠其父索尼的。他立刻便聽出了太子話中的不贊同,有些急了,這一批人若是收到門下,就是再來兩個明珠他都不怕。索額圖誠懇道:“這些人,處國之要位,今番殿下收之待用,他日必能償以大用。”

胤礽擺手道:“且不說這個,明珠下獄,如今朝上屬你的權柄最重,你預備如何?”

索額圖一愣,如何?自然是先把明珠打得一輩子翻不了身,然後收攏勢力,擴大權勢。對上胤礽滿是深意的目光,索額圖念頭一轉,當即反應過來,起身拱手道:“奴才糊塗。”

他不是愚鈍的人,只是與明珠鬥了十餘年,終于分出勝負,興奮得意之下,一時忘了分寸,明珠之罪不外有三:貪賄、賣官、朋黨。這三件事,索額圖也做,且未必比明珠幹淨,皇上為何單單辦了明珠,對他卻只字不提?

“叔公曉得就好,這些人,一個都不許留下,這些日子,孤聽聞你往明珠頭上又安了好些罪名,差不多就收手罷,留些情面日後好相見。”胤礽說得風輕雲淡,索額圖卻出了一身冷汗:“您的意思是,皇上還要用他?”下令嚴查的可是皇上的旨意,怎會?

胤礽搖了搖頭:“皇阿瑪的心意,孤怎窺測?不過是防着萬一罷了。”他想了好幾日,再加上今日康熙的幾句話,忽然明白,那些明面上的罪名恐怕都不是康熙砸明珠場子的原因,康熙真正忍不得的怕是他善事大阿哥為儲,致使國本動搖,太子,國之基石也。而猜測康熙會放明珠出來,則是因他新學的帝王之術。帝王之術,重在制衡,原本朝中索明二相鬥得厲害,使各方勢力都算平衡,如今明珠倒了,權力出現偏斜,康熙自不樂見。

而朝內外,能與索額圖抗衡的,怕只有明珠。

想到此,胤礽更是心煩,索額圖是他外家,他不得不提點,只是,照如今形勢來看,一個一力擁戴太子的大臣強大到皇帝不得不放出另一個犯了錯的大臣與他抗衡,這,是好是壞?

“太子爺?”索額圖見胤礽面沉如水,不由輕喚了一聲。胤礽看了他一眼,問:“高士奇是你門下的?”

怎麽突然跳話題了?索額圖愣了一下,忙答:“正是,此人如今常在乾清宮伺候,頗有些文人清高傲氣,現任詹事府少詹事。”

不大不小四品官,卻是挂在詹事府下,詹事府是太子的僚屬,胤礽更心煩了點,道:“康熙二十六年,于成龍密奏皇阿瑪:‘官已被明珠、餘國柱賣完。’皇阿瑪問高士奇:‘為何無人參劾?’高士奇答:‘誰人不怕死?’。”

餘國柱是康熙母舅,卻是個窩裏橫的主,成不了事,這話裏主要針對的卻是明珠。索額圖微怔,從未聽聞過此事。胤礽見他如此,心底不由搖頭,索額圖旁的都好,只兩件極要命,一是貪權,二是其出身世貴,性格尤其自傲無禮。他繼續說道:“孤聞說,這高士奇在你門下前由明珠舉薦過一陣,明珠算是他舊主,他卻半點不顧念恩情。此人心腸硬,心胸狹隘,輕易不可招惹。他雖說是你門下,如今也是正正經經的四品官,皇阿瑪重他,你更要敬他,不可仆從待之。”

索額圖面露不甘,眼中隐有不屑,因皇太子鄭重囑咐,仍是應了下來。

索額圖走後,胤礽放松面部表情,擡起手在兩頰揉了揉,龇了龇牙,垣暮在一旁見他如此,不由抿唇而笑,胤礽瞪他一眼:“不準笑。”垣暮忙嘴角下耷,卻依舊忍不住想笑,胤礽大怒:“再笑我把你丢到敬事房再淨一次身!”

垣暮立刻垂首做面癱狀。!靓扔嘆氣,皇太子真是件苦差事,上要哄着康熙,下要穩住大臣,自己還不能耽誤學業武功,還沒長大的弟弟們也得好生接觸,真是半點懶都偷不得。他也就只能欺負欺負小太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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