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驚魂

“三月三，勿貪玩。游魂推開鬼門關，挑着花燈走街巷。瞧一瞧看一看，不知何時已天亮。鬼門關，鬼門關，留在陰間來作伴。”

小孩嚷着歌謠穿過熱鬧的集市，在青石板小路上奔跑。

素白的紙燈夾道高挂，攤上擺賣的皆為紙紮與白燭。

過往行人面無血色，拿着一疊黃紙付賬的手露出森森白骨，行動僵硬地離去。

此處看似與人間集會無異，但往來者皆為游魂，名為鬼市。

鬼市的茶肆內，有老先生說着人間往事，“今日能與各位相見，實乃幸事！”

堂中有食客不滿：“人都死了有什麽好高興的？”

老先生慢捋白須，幽幽說道：“各位有所不知，常有惡鬼不滿離世，以人魂為食，得以逗留人間。這些腌臜斷人輪回因果，卻自稱獵魂師，實在恬不知恥。在座諸位有打更人引路，順利進入地府，避開了災禍，何不為幸事啊？”

衆鬼魂慶幸地附和幾聲，向不遠處正在巡邏的打更人看去，滿眼皆是感激與欽佩。

打更人們并未在意那些鬼魂的目光，他們同樣也是死後亡魂。

若說有什麽特殊之處，那便是多了一道“永世不得超生”的限制，長駐于此，為亡魂引路。

一打更人環顧四周，問：“咱頭兒哪兒去了？”

三更一到，鬼門大開，打更人就要去人間，結果一轉頭就發現他們的首領不見了。

有人答：“人間。那個前不久先我們一步帶走亡魂的獵魂師又出現了，頭兒找它去了。”

“什麽獵魂師，不過就是個偷獵惡鬼罷了！”有人不屑。

也就是嘴上圖個痛快，其實他們心裏明白，這次遇上的獵魂師比以往的要棘手。

它能在打更人趕到之前動手，并且屢次逃脫圍捕，此後追蹤不到一點痕跡，它的能力強大到令人生疑。

上頭已經發令了，所有打更人聽從顧禁調配，一定要抓住這只惡鬼，打入無間地獄。

可要是連顧禁都束手無策，他們還有什麽辦法？

夜半三更，繁華的人間也陷入了沉寂，暗巷裏水管的滴答聲是這裏唯一的聲響。

忽有急促的腳步傳來，踩碎地面水坑的平靜，泥水濺起沾到行人的褲腿。而她顧不得這麽多，奮力地向前跑去，直到沒了前路。

女生驚恐地後退，不斷求饒：“我知道錯了！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你在學校霸|淩我的時候，我也求饒了，可求饒有用嗎？”緊握着刀的女生靠近，一把抓住仇人的頭發，“有用的話，我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過往被同學排擠辱罵，被當衆扒衣服拍照，被逼冒着被砸的風險站在籃球架下，被造謠她勾引男同學。

這次作弊的人明明不是她，卻要她來背鍋！連老師和她爸媽都不相信她！

可她明明什麽都沒做錯！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女生多日的積郁終于爆發，看着手裏的刀刺入仇人的身體，鮮血噴到她蒼白的臉上，點燃了興奮。

親眼看着仇人咽氣，女生暢快地擡頭呼吸，卻驀地凝住了表情。

她怎麽覺得好像有人看着她，人在哪兒？

女生的神經再一次繃緊，撿起兇器倉皇逃離，匆忙之間摔了好幾跤，沒敢頓足查看傷處就逃出了小巷。

夜風吹入幽巷，倒在地上的褚明卉依稀看見有人影靠近，伸手想要求救。

來人一襲紅裙，即使是暮色也遮蓋不住她的明豔。

她居高臨下，輕笑道：“四堂姐，過去多少年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這麽喜歡欺負人。”

她蹲下｜身，修長的手指輕滑過褚明卉的臉側，向她腹部數不清的血洞輕瞥一眼。

褚明卉不解，她分明不認識這個人，卻真切地感覺到了恐懼，問：“你……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我是褚宵啊，四堂姐忘了？”褚宵的眼神晦暗，一千年過去了，她等的就是這一天。

入輪回後她本該忘的，可一聽到這個名字，往事如春汛湧入腦海。

褚明卉呆呆地看着褚宵，眼中寫滿了不置信，“你竟然還活着！”

“看來四堂姐是想起來了。一千年前我落難時，是你和我長姐跟在褚明惜身後落井下石，毀我容貌，傷我發膚，斷我十指，刺我雙目，逼我與畜生共食，比你這一世對同學做的那些事有過之而無不及。”

褚宵咬牙慢敘，字字帶血，“我被你們折磨三年，最終含恨而死，這筆賬我記了一千年。我已經找過長姐，現在該輪到你了。”

軀殼代表着尋常人這一世的自由，同時也是禁锢。

人們常在深夜夢魇時回憶起不屬于自己當下經歷的畫面，那是限制松動，不小心回憶起前世的表現。

當人死燈滅，魂魄再沒了限制，過往種種如走馬觀花一般在腦海中浮現，每一世的經歷都将毫無遮攔，等待下一次封禁。

所以這個時候的褚明卉是記得褚宵的。

“你明明已經死了，為什麽……”褚明卉畏懼地不斷後退，試圖拉開和褚宵的距離。

褚宵輕聲嗤笑，“我和現在的你一樣，是鬼。”

她的面容毫無血色，直勾勾地盯着褚明卉，陰沉地笑着緩步向前，沒有給褚明卉逃跑的機會。

褚明卉倒吸一口冷氣，向地上看去，這才反應過來，早在褚宵出現之前，她就已經氣絕。

現在的她，是鬼魂。

難怪她什麽都想起來了，因為她已經死了。

一聲驚鑼乍響，不遠處有喝止傳來：“邪靈退散！”

褚宵擡頭看向聲源，只見一團黑霧正向自己疾速襲來，似有人影在其中隐約不明。

對方帶着強烈的敵意，手裏的驚魂鑼發出陣陣嗡鳴。

他分明孤身一人，卻有淩駕于千軍萬馬的氣勢。

敲破鑼的這個時候來搗亂！

褚宵低聲暗罵，一把抓住褚明卉，化為黑炁鬼魅，迅速遁入夜色中撤離。

顧禁緊跟上逃離的獵魂師，心中滿是不解，尋常惡鬼十丈便可定住，這次他已經靠得這麽近了，驚鑼還是沒能鎮住這只惡鬼，它甚至沒有受到一絲影響。

這惡鬼到底是什麽來頭？

鬼魅夜游，普通人只能感到身邊忽而刮起一道烈風，卻什麽都沒看見。

“乾羅達那，洞罡太玄，斬妖伏邪，兇穢消散[1]。給我定！”顧禁再喝一聲，敲響驚鑼。

身後的鑼聲震得褚宵發顫，魂魄差點不聽使喚地停下來。

她看了一眼手裏不停掙紮的褚明卉，今天無論如何也要離開這裏。

褚宵迅即定神調整，在心裏盤算着應對之策。

打更人也是亡魂，沒有實體，看不清長相。

但她記得這個打更人的氣息，應該就是那群敲破鑼的領頭，怪不得這麽難纏。

注意到對方有片刻的遲疑，顧禁旋即收起鎮魂驚鑼，召出縛魂法陣，将其退路封死。

他凝視着獵魂師的背影，手握長劍，步步逼近。

褚宵感受到一陣疾風直沖向自己，兩人之間的距離不斷拉近，來自天敵的威壓扼住她的咽喉。

為防獵魂師逃脫，顧禁沒有多言，擡手合攏縛魂法陣。

只見陣中惡鬼幾番掙紮後，便一動不動，他心中不免蹊跷，正要走近查看時，身側忽有急影掠過。

顧禁這才發現自己中計，轉身正要去追，卻再也找不到惡鬼的蹤跡。

那麽被法陣困住的東西是什麽？

想着，顧禁回身看向法陣。

陣中蜷縮的“惡鬼”現形，化作一張紙紮，在獵獵寒風中緩緩飄落。

顧禁平穩落地，俯身撿起紙紮小人。

紙上描畫的笑臉陰沉瘆人，又似乎帶着始作俑者的得意。

又是這樣。

顧禁緊蹙眉頭，在過去的幾次圍捕中，那獵魂師總能化險為夷，似乎有什麽屏障阻擋他們繼續追擊。

看來想要抓到這只惡鬼，他必須得搞清楚是什麽人在暗中幫忙。

褚宵時不時向後看去，确定沒有人再跟着自己，這才放緩速度。

她吃痛地咬緊牙關，魂魄被震撼的疼痛猶如生人剜心。

“只要吞噬亡魂，你就能緩解痛苦，甚至得到力量。為什麽要選擇撕碎它？”角落裏的游魂現身，他親眼看見褚宵撕碎了剛剛帶回來的亡魂。

亡魂的哀鳴聲，可比獵魂師吞噬它們的時候還要痛苦。

褚宵冷淡道：“我嫌她們惡心。”

現在的她，放進影視劇作品裏就是妥妥的反派。

可就算是反派，也有好惡。

獵魂師聳了聳肩，表示出極大的不理解，随後說道：“你之前托我辦的事有着落了，過兩天就能入職。”

他說着，把資料遞給褚宵。

獵魂師一般是單獨行動，但看在褚宵曾幫過他的份上，這次就當是報答了。

“謝了。”褚宵接過資料查看。

“我不明白。”獵魂師納悶地問道，“你為什麽要進入人類世界？我們可是惡鬼。”

一旦踏足人間，被打更人發現的幾率就大了，何必冒着湮滅的風險？

褚宵黯淡的眼眸中有了些許光亮，喃喃道：“那裏有我生前很在乎的人。”

以她目前的能力，短暫地僞裝成普通人，不算有難度，除非遇到一些礙事的家夥。

獵魂師越發看不透褚宵，這個飄蕩在人間一千年的游魂到底在執着什麽？

打更人們正在路上巡視，身後跟着昨日離世的亡魂，準備帶回陰間入輪回，恰好碰上往鬼門關走的顧禁。

“顧禁！”

聽到有人喊自己名字，顧禁轉身看向走來的同伴。

見顧禁是獨自一人回來，想必是又失敗了。

一打更人無奈道：“這是又讓那只惡鬼逃了嗎？那亡魂呢？”

顧禁颔首：“和之前一樣，被它帶走了。”

雖然早就做好最壞的打算，可親耳聽到這個消息，打更人們還是不免氣憤。

“不過頭兒，你讓我們調查的消息有眉目了，南區最近确實有惡鬼出沒，貌似都繞着這家公司轉悠。”打更人說着，将調查資料遞給顧禁。

顧禁的目光緊盯着活動範圍的中心，沉聲道：“安排一下，在這裏給我找個位置。”

他發現剛才逃脫的那名獵魂師屢次消失的位置都在南區，所以差人調查南區最近的異動。

這條魚滑得很，既然直接抓逮不到，那就換個辦法。

“是！”

兩天後，WM科技市場部。

行政帶着剛入職的市場部經理熟悉環境，“褚經理，剛才經過的就是市場部的辦公區，這裏是您的辦公室，走廊盡頭是總監辦公室。”

“我上面還有一個總監？”褚宵問，根據調查到的資料，這家公司的市場部應該沒有總監才對。

行政解釋道：“是的，公司籌備了一個大項目，需要市場部配合，所以臨時招賢納士，總監這兩天應該也快到了。”

聽說新總監是公司花了大價錢從其他公司挖來的，很是重視。

“小李。”身後有招呼聲傳來，一名身着職業裝的女人走來。

“唐經理。”行政介紹道，“褚經理，這位是我們行政部經理。”

唐經理颔首後看向一旁，笑着問道：“褚經理你好，歡迎來到WM。”

“以後多多關照。”褚宵微笑着應聲颔首，目光看向了唐經理身邊的男人。

不知為何，雖然還不認識，但她總覺得這個人很熟悉，而且心裏對他莫名地反感。

她确認過自己的僞裝應該是沒有錯處的，不過今後還是小心為妙。

顧禁也注意到了這位“褚經理”，她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但一時間又看不出什麽貓膩。

這個人或許有問題。

他刻意收斂了氣息，打算靜觀其變，一旦發現可疑目标，立即帶走。

唐經理見兩人都不說話，于是主動道：“這位是顧禁顧總監，之後将帶領市場部與其他部門配合。恰好兩位是一個部門的，之後合作的機會有很多，互相認識一下吧！”

褚宵揣着職業假笑，伸手道：“顧總監好，我叫褚宵，以後合作愉快。”

“褚宵。”顧禁重複了一遍對方的名字，握了握手，藏起眼中的探究，“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