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八/“梁小姐”

一刻的愣怔, 沈頤洲就低頭抱住她。

微涼的西裝外套貼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梁風也沒有後退。

雨勢愈發離奇地大,像是要把這片黑夜掀翻。

梁風心中卻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甜與澀。

恍惚中, 想起那次她在賀忱的晚宴上,獨自一人站在落雨的庭院。

身上殘留着他衣袖間極淡的烏木香,覺得仿若是某個下雨的午後, 朦胧醒來, 看見窗外陰雨綿綿,身子卻還是在溫柔的床裏。

如今窗外雨勢癫狂,聲響滔天。

他卻把她牢牢地抱在懷裏,幾分溫柔地回應她的索吻。

最後,梁風力竭在他的肩頭。

目光落在卧室的角落, 低聲問他:“我以為你今晚就不走了……”

沈頤洲胸口傳來輕笑:“我今晚還有事。”

梁風只再多抱了他一秒, 就退回了床上。

“這麽大的雨,司機送你嗎?”

沈頤洲揚揚眉,很是無所謂:“我自己開也沒什麽問題。”

“好吧。”梁風輕聲道,也不知她到底在擔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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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只是貪戀他此刻在這裏的些許溫存。

梁風抿了抿嘴唇, 下床趿上了拖鞋。

她小步行至門口, 側身回望他:“我送你下去。”

沈頤洲眉眼裏輕浮地笑, 朝她走去:“那可是麻煩我們梁小姐了。”

“客氣。”

梁風也彎眉, 走在他的前面。

深綠色的吊帶裙仿若夜色下的碧海,裹在她纖瘦的身上。

随着她的步伐,這邊起來,那邊下去。

沒到一樓門口, 沈頤洲就拉住了她。

“就送到這。”

他說完, 就獨自走向門口, 推了門出去。

驟雨未停,沈頤洲駕車開到北山的時候已接近十二點。

蜿蜒的灰色公路在潮濕的夜裏更顯深沉,最後一個拐彎處,矗立着沈宅的牌子,他已經不記得上次來是什麽時候了。

車子停進車庫,一個約莫五十多的婦人迎來門口。

“頤洲回來了。”

沈頤洲朝她笑笑,把車鑰匙遞過去。

“陳媽。”

陳媽臉上笑起淺淺的褶皺,跟在他的身後。

“你父親和母親還在書房。”

“好,知道了。”沈頤洲點點頭,大步朝樓上走去。

書房的門緊閉,沈頤洲敲了兩聲,推門進去。

不知是否頂燈太過明亮,沈頤洲走進去的時候有片刻的晃神。他站定在門口,看着面前似是在談判的兩撥人。

他的母親蕭琴和父親沈恪各坐在桌子的一邊,身側則是數個穿着黑色西裝的男女。

他們聞聲看向他時的凝重面色,更像是在參加一場葬禮。

沈頤洲仿若沒看見,他揚眉笑了笑開口道:“看來我來的不算太遲。”随後大步走進書房,朝蕭琴點了點頭,“好久不見。”

坐在椅子上的婦人随即也擺上了一個笑,伸手去牽沈頤洲:“好久不見,頤洲。”

身側的人識趣地退讓,沈頤洲走到蕭琴的身後,雙手扶着椅子,笑問對面的男人:“你們談到哪一步了?財産分割還是子女贍養?如果是子女贍養,我——”

“你看看你像個什麽樣子!”

坐在對面的沈恪忽然冷聲斥責道。

沈頤洲目光對上去。

明亮的書房裏,沈恪還是坐在那個專屬于他的位置上,即使再頻繁的染發,也難以遮掩他兩鬓不斷長出的白發。

笑容依舊沒下去。

“您教訓得是。”

沈頤洲說完就從一旁拉了把椅子,解開西裝扣子,幾分懶散模樣地靠了進去。

“你們繼續談,我肯定認真聽着。”

沈恪還要再發作,蕭琴卻先開了口。

“別再說頤洲了,孩子這麽晚還趕過來。”

沈恪沉冷的目光重新落回到蕭琴的身上,他冷笑一聲:

“你要是真這麽關心他,會做出這種事?”

蕭琴自知理虧,她低垂眼簾沉默了幾秒,緩聲說道:“阿恪,我和你這麽多年的夫妻,我當年生養頤洲的時候有多困難你也不是不知道。”

她說着擡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沈頤洲,眼眶微微發燙,又看向了沈恪。

“我一個人躲在意大利做試管,就為了給你們沈家生一個孩子。打過多少針吃過多少苦你從來不過問。我知道,這是我的職責。但是頤洲出生之後,你又說你位置還不穩定,讓我帶着頤洲待在意大利,一待就是十幾年,你偶爾才會——”

“你是來這裏翻舊賬的?”沈恪厲聲打斷了蕭琴的話。

“我不是來翻舊賬的,”蕭琴情緒也有些激動,“我只是想求你放我們一馬。”

“你做出這種事的時候就沒有想過後果嗎?”沈恪忽的把文件拍在桌上,淩厲的一聲“啪”響叫蕭琴也被吓了一跳。

眼眶迅速地發燙,目光看向沈頤洲。

“……頤洲,媽媽…真的對不起你。”

手臂被人按住,沈頤洲終于從微微的走神中被拉了回來。

側目看見蕭琴的淚眼和沈恪鐵青的面色,他很低地笑了兩聲,而後站起了身子。

沉重冷峻的氛圍裏,他好像是個游離于之外的存在,既感受不到蕭琴的痛苦也感受不到沈恪的怒火。勸和的語氣仍帶着幾分随意:

“都已經到這個份上了,不如好聚好散。您說是不是這個道——”

“愚蠢!”沈恪再次打斷了沈頤洲的話。

他怒目看着自己這個混不在意的兒子,呵斥道:“你自己心裏難道不清楚她今天叫你來是什麽目的嗎?這麽多年她對你有付出過真心嗎?沈頤洲,我沈恪沒你這麽個愚蠢至極、甘願給別人做棋子的兒子!”

沈恪說完,就憤怒地起身走出了書房。

房門“哐”地關上,仿佛給屋內裏留下一記響亮的耳光。

沉默将這種臉頰發燙的恥辱感放大,蕭琴的眼淚刷地流下。

沈頤洲重新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裏,同跟在蕭琴身後的幾人招了招手。

“出去吧。”

他們便應聲悄然地退了出去。

房門重新阖上。

沈頤洲目光輕輕地落回了捂面低啜的蕭琴身上。

他有多久沒見過蕭琴了?

沈頤洲已經不太記得了。

只記得上一次蕭琴主動給他打電話還是兩年前她車禍住院的時候,他接到蕭琴的電話,電話裏她聲淚俱下地求他幫忙:頤洲,我想見見輕禾,你能不能想想辦法偷偷帶她來見我。

能啊,怎麽不能呢。

沈頤洲怎麽會拒絕蕭琴的任何請求,只要她開口,他就從來都不會拒絕。

而如今趙輕禾的身世敗漏,蕭琴背水一戰想要和沈恪徹底攤牌分開。或許是知道自己無力抵抗沈恪的怒火、求得一個同他和平離婚的結果,所以她這麽久以來第二次主動打電話給沈頤洲,開口就是求他再幫一個忙。

沈頤洲怎麽會拒絕。

她是他的親生母親,他怎麽會拒絕。

安靜的書房裏,蕭琴的啜泣聲漸漸停止。

她從臂彎裏擡起頭,一張保養良好的面龐上沾着潮濕的淚水。

沈頤洲臉上又重新浮現了那種很輕的笑意,他重新站起了身子,宛若無事般說道:“看來明天才能再談,您今天早點休息吧。”

他說完,正要離開,蕭琴拉住了他的手。

“頤洲,謝謝你今天趕過來。”

蕭琴用紙巾小心地将眼淚擦幹,從身後的包裏拿出了一只精致的盒子。打開,是一只百達翡麗的手表。

“沒能趕上你今年的生日,這是媽媽補送給你的禮物。”

沈頤洲的目光落下去,頓了片刻。

而後,低低的笑聲連續不斷地從他的胸腔裏溢出,可這笑聲裏沒有半點愉悅。蕭琴的目光有些茫然地對上去,忽的停在了原地。

她面色驟然變白,嘴唇也緊緊地閉在了一起。

沈頤洲擡手把她的盒子合上,也抽出了自己的手。

“您還是自己收好吧。”

他說完,就轉身朝門外走去。

蕭琴心思陡急,脫口而出:“頤洲!”

房門無聲地打開,沈頤洲的半個身子已浸入了昏暗的門外。他并沒有轉過身來。

蕭琴的手指緊緊地攥在了一起,聽見他說:

“您下次別再記錯了,我生日在二月,趙輕禾的生日才是一月。”

沈頤洲說完,就大步離開了書房。

客廳裏,陳媽看見沈頤洲下來,正要上前問他要不要去洗澡,沈頤洲卻徑直走向了門口。

“您今晚不是說住在家裏嗎?”陳媽站在玄關處看沈頤洲換鞋。

沈頤洲擡頭朝陳媽笑笑:“不了,我明天再來。”

他說完,就推開了別墅的大門。

冷風洶湧地吹向他的大衣,也一同吹落了他面上維持太久的笑意。

太冷了。

沈頤洲第一次覺得燕京冬天這麽的寒冷,像是冰天雪地裏一段衣不蔽體的孑孓獨行。

而他已經并不知道自己依舊前行的原因了。

車子重新彙入黑暗裏,他朝着市中心的別墅開去。

淩晨三點,梁風從沉睡中忽的醒來。

睡前她吃了顆退燒藥,又因為事情做成不必惴惴不安,因此醒來時已覺得發燒好了大半。

梁風摸了摸自己發汗的額頭,掀開被子去了趟洗手間。

出來的時候,在洗手池邊把臉上的薄汗擦了幹淨,正準備返回床上,卻發現卧室的門縫下面隐約傳來了光線。

梁風無聲地站定了腳步,她并不覺得沈頤洲這宅子裏會闖進什麽小偷盜賊,她想着是不是沈頤洲回來了?

可現在已經幾點了?

她側目看了看窗外,明月高懸,已是深夜。

思緒緩慢地轉着,梁風輕手輕腳地走到了門邊。

小心地轉動把手,推開,竟看見外面客廳的沙發上躺着一個人。

梁風定睛一看,竟真的是沈頤洲。

他黑色的西裝外套和領帶被随意地丢在地上,身上只一件早先離開時穿着的白色襯衫。領口的扣子松了兩顆,露出一小片胸膛。

明晃晃的頂燈亮着,他手背蓋在眼睛上,似是就這樣睡着了。

梁風定定地站在原地,卻沒有直接走近。

明亮的客廳似是這個漆黑的深夜裏支起的一片不被打擾的結界,一切安靜得她不忍出聲。

脫去了會發出聲響的拖鞋,梁風赤足走到了他的身邊。

蹲下。

第一次,在這樣明亮的地方肆無忌憚地打量他。

即使看不見他此刻臉上的表情,梁風也能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疲怠與煩躁。

這讓梁風覺得真實,也讓梁風覺得,他是“可以靠近的”。

雙手抱在膝蓋上,梁風繞有興致地看着沈頤洲。

不一會,看見沈頤洲的手臂挪了挪位置,露出了他的臉。

一雙清冷的眸子睜開,直直地看向梁風。他臉上并沒有太多的表情可供梁風精準地揣度他此刻的想法。

可沒來由的,梁風心裏并沒有從前那種如履薄冰的惶然感。

安靜的客廳裏,她身子微微前傾。

臉龐相近,察覺得到彼此清淺的鼻息。

許是深夜的原因,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緩慢而沉靜。

沈頤洲就這樣偏頭看着她,并未開口。

梁風覺得這個畫面有些荒誕也有些奇妙,于是她輕輕地抿唇笑了笑,低聲道:“要去床上睡嗎?”

沈頤洲的視線無聲地在她臉上逡巡。

梁風又更加靠近他。

眼睫幾乎觸及他的臉龐,聲音也愈發的低了。

“什麽時候回來的?”

他目光終于重新對上了她的視線。

屋子裏的暖氣不知何時加倍賣力地烘着兩人的身子,初春的冰淩也似在無聲中化為流淌的春水。

接吻也就自然而然。

不必有誰做主動的那一方。

唇齒被他撬開,梁風送上柔軟的舌頭。

沈頤洲伸手将梁風抱到了身上,微微側身,将她放進了自己與沙發之間的空隙。

淩晨三點的一個吻。

兩個尚未完全從睡夢中蘇醒的人,一切遵循潛意識,閉目一同陷入半夢半醒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梁風歇在了他的心髒處。她閉着雙眼,耳邊有低頻的白噪音。

沈頤洲用手蓋在她的眼簾處,客廳重回了安靜。

呼吸慢慢地緩下來,思緒也開始墜着下落。

幾乎要以為今晚就和他在這沙發上一起睡了,卻聽見他低緩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我看見你朋友圈發了一張照片。”

梁風靜了好長一段時間,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你寫你媽媽送給你的禮物。”

梁風這才記起來。

那天收到梁珍的頂針之後,她第二天發了條朋友圈,配圖就是那個頂針。

“我媽媽為了恭喜我成立工作室,送我的禮物。”

“那是個…戒指?”

梁風閉眼輕輕地笑。

“那是我們縫東西時戴在手上的頂針,用來推針用的。那枚頂針我媽媽用了幾十年了,對她來說很有紀念意義的東西,所以她送給了我。”

“你們感情很好。”

梁風點點頭:“是啊,我媽媽是我的榜樣。”

沈頤洲胸腔溢出兩聲低笑,梁風輕輕推開他手掌,擡眼望了上去。

他仍是阖着眼睛的,可臉上沒有半分笑意。

梁風想問什麽,但她嘴唇抿起,還是忍了下來。

擡眼望了一會,沈頤洲像是已經睡了。

話題停在了個不高不低的地方,梁風覺得是說到沈頤洲不願意回答的地方了。

這想法叫她微微難受,卻說不上到底是為什麽。

思緒重新沉澱到底,困意也襲上了眼簾。

意識渾渾噩噩之際,梁風幾乎已經要睡去,卻忽然聽見了沈頤洲黯淡的聲音。

——聽見他說:“梁風,給我生一個孩子怎麽樣?”

耳邊驟然響起尖銳的蜂鳴聲,梁風整個人僵在了原地。思緒被這句尋不出由頭的話狠狠地拖拽在地,她竟有一刻的眩暈,不自覺地撐在沙發上,防止自己摔下萬丈高空。

難題落地無聲,沉默于是變得刺耳。

梁風靜了一刻,開口道:“想給沈老板生孩子的隊伍怕是早就排到了燕京城外,我梁風姓甚名誰又有什麽資格呢?”

她說完,又輕輕地笑了兩聲:“沈老板擡愛了。”

無法明晰他話裏到底有幾分真假,只能這樣用“玩笑”的方式應答他。

好在,沈頤洲也無聲地笑了笑,仿佛真的是開玩笑。

他拍了拍梁風的肩頭,淡聲道:“睡吧。”

就再也沒有說話了。

梁風重新閉上了眼睛,不知為何,只覺得心口窒息般的悶痛。

記不得自己到底是幾時才昏昏沉沉地睡去,梁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中午十二點。

睜眼才發現自己躺在床上。

起身洗漱完畢下了樓,阿姨說沈先生一早就有事出門了。

梁風點了點頭,自己吃完了早飯。

天氣愈發的寒冷了,梁風出門的時候套了一件厚大衣。

司機的車在門口等着,梁風大步走過去,和平時一樣同司機點了點頭算作打招呼。

側身走到後座,見司機也朝她笑了笑。

以為他要像平常一樣同她問好,說:“小姐,早。”

卻沒想到他今天說:

“梁小姐,早。”

他叫她梁小姐。

不是從前沈頤洲身邊無數個沒有名姓的,

——“小姐”。

作者有話說:

50個紅包~

感謝在2022-07-14 16:09:23~2022-07-15 17:21:1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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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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