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暗獄中,火光鮮紅。

鐵門中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哀嚎,一盞蠟燭燃盡。

哀嚎止住,鐵門随即被人打開,周焰一身玄色飛魚服的衣角處洇開一截深色,斥鼻腥味在那處漫開。

青年冷眉鳳眸中被燭光折射出一道銳色刀光,他手中捏着一紙認罪書,周齊等人躬身接過。

上頭只見,

白紙黑字,血印畫押。

不到半個時辰,這人便招了?

程明璋倚着暗獄的石牆,眉眼松怠地凝向周焰,見他也吧目光投來,程明璋擡了擡下颌開口:“今夜去捉人?”

他是要捉人,但并非夏榮。

周焰冷聲:“明日。”

“明日?”程明璋挑眉,朝他走近一步,手中折扇敲了敲周焰的肩頭,有些挪揄:“你今夜審都審了,還等明日?莫不是周大人如今也學會體恤人了?想讓那夏榮睡個好覺?”

一連串的挪揄問題,周焰沒再搭理他,只擡手拂開了那柄折扇,徑直走出甬道,通往暗獄外頭。

被他拂到身後的程明璋望着那處挺拔凜然的背影,又轉頭看向周齊問:“他去哪?”

周齊搖了頭,大圓眼珠一轉,忽而又想起了主上這一路的心情轉變,霎時悟出了些名堂,抿唇故作高深地答:

“夜半有約。”

說完,他加以肯定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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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已至尾聲,天穹上一片黑沉烏雲遍布,明月半遮,星辰黯閃。

酒過三巡,席面上只剩下混亂、喧鬧,與觥籌交錯。

喧嚣在腦中叫嚷着,使得腦仁發疼,朝雲酒意上頭雙頰發燙,有些煩于席面噪聲,兀自地偷溜出了宴廳。

國公府通明的游廊上,朝雲虛浮着腳步朝前走着,她本是不打算飲多少的,只因着青鸾随家人一道離去了,她覺着無聊也便未能控制……

因此刻她想一個人待着,便屏退了貼身婢女。

徑直地朝雲向着後院走去,還未行至那拱門處,便聽得前方一陣腳步聲傳來。

那處正是她家雪隐,且是男子用的。

她蹙眉本欲轉彎而行,卻在猝不及防間,與那處走來的人目光相撞。

空氣中一霎靜默,走出一名身着蓮青色的玉面公子,公子一陣窘然地,透過那燈盞窺見了對面女子容顏。

忽而,心間湧起悸動,本是白潤的面上染了幾分赧紅,窘意在他心中盤踞,待到聽見女子略有尴尬的咳嗽聲後,他才反應過來朝着朝雲的方向揖手作禮。

倒是個十足的文人學子禮。

“韓某見……見過姑娘,無意冒犯,還望勿怪。”

頭頂的雕花燈籠似在晃動,秦朝雲的視線有些朦胧,看不清那人,倒是聽清了那人說的話,酒後腦子也有些遲鈍,過了片刻,她才木讷地啊了一聲後,又朝那文人頗為大度地開口:

“無妨無妨,不冒犯,不就是——”

話音陡轉間,朝雲又反應過來,頓時肅了嗓音繼續:“無事無事,就此別過。”

說完,朝雲提步便要離開,見此,韓進臣的音色清澈中透出慌亂:

“姑,姑娘——”

作何又要喚她?

一點煩躁在秦朝雲心頭泛起,她瞥眉回眸看向那男子,韓進臣卻是紅了臉,磕巴着繼續道:

“在下韓進臣,敢問姑娘芳名?”

驀然間,秦朝雲頓了好一會兒才悟出此人是在搭讪。

她回過身看向韓進臣,目光直銳地,挪動方位後,她倒是瞧清楚了韓進臣的相貌,熟悉感在她腦中升起。

正是廣聚軒中讨厭鬼二皇子身旁的人。

美目中秋光潋滟,千絲萬縷的光透過韓進臣的身形,折射到秦朝雲肩上,那張姝麗無暇的臉上透出了少女的俏動與些許不耐之色。

酒醒幾分,朝雲感受到了韓進臣看自己目光的異樣,唇瓣扯動:

“你叫韓進臣?”

“正是。”

她略一颔首,雙手環抱着朝他走近,纖瘦窈窕的身形每近他一步,韓進臣的心就越是加快跳動起來。

直至他聞見女子身上的幽香與葡萄酒味,很是誘人,也很是讓人心動浮躁。

“韓進臣,你想認識我?”

她擡頭,揚起細眉,嗓音清淩。

被心上人陡然直白說出心思,韓進臣有些慌亂地點頭,又覺得窘然,只得垂下眼眸。

秦朝雲瞥了眼他衣袍帶子上的腰牌,是翰林院的,倏爾,一切在她腦中迎刃而解。

這便是她父親的學生了。

先前躁意肆意縱橫體內,秦朝雲那雙美目銳利了起來,嗓音也冷了幾分,“我自都城長大,你也是,這麽十幾年來都不曾有緣,那麽日後也不會有緣,韓學生還是專心于功名吧。”

“就此別過。”

她眸色斂回,略一思琢後,虛虛朝着韓進臣揖了一個禮節。

那青袍青年愣在原地,本欲擡手想拉住朝雲的袖子,為自己獲取一番生機,陡然間,他卻瞧見了遠光中一道颀長身影正朝自己走來。

來人長身修勁,星眸銳利,一張俊逸的臉上顯現出幾分酒後的酡紅,他行至二人中間,眼瞳中充斥着厲意乜向韓進臣,是以警告之色。

并未多話,只長臂伸出一把攥住了秦朝雲的手,冷聲道:“我們走。”

朝雲此番被他一身凜然氣質駭住,被他攥着的手也有些發緊,只覺今夜的燕淮有些不同卻說不上來,只點頭應下,随着他一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長廊下,只剩那韓進臣面色慘白地盯着那雙身影朝自己離去,漸行漸遠,化作兩道交融的白點。

離開方才長廊,二人穿過拱門直直地入了內院之中。

燕淮攥着朝雲的手,仍未撒開,十分緊锢,好似再也不會分開一般。

他的步子邁地又快又大,朝雲險些跟他不上,鼻腔中斥入他渾身的酒氣,朝雲倏然斷定:

燕淮喝醉了,且醉得不輕。

二人已到了空曠院中,朝雲扭動了手腕,止住腳步,盯着燕淮的背身開口:

“燕淮。”

前方的少年郎背對着她,并未開口,那雙透着光的眸子此刻也垂了下來,蓋上一層陰影。

直到秦朝雲又喚一聲,燕淮才旋即轉身看向眼底女子。

那雙烏色眼眸中透過國公府漫天的燈火,分外沉而亮,看得人心頭微顫。

一陣呼吸萦繞在二人之中,是燕淮身上濃厚的酒味,他的眼眸中透着一股迷蒙,朝雲本是提着的一顆心眼下又輕嘆一息,扶着腦子并不清醒的燕淮于房檐下的石階處,席地而坐。

院中有桂花樹長與牆角,滿樹花蕊,牽動一陣清爽晚風,撲鼻而來的香味覆蓋二人周身。

兩道身影一道坐在四四方方的院中,此處的位置很适宜觀看星月,燕淮靠着一旁的石柱側眸看向秦朝雲,一些情緒在酒意發酵中更是濃烈地撞擊着他的胸腔。

他踯躅了好半晌,将眼簾壓下,故作輕松地開口:“韓進臣是秦伯父的學子吧?”

“對。”朝雲未曾想到他會問這個,但還是随口答了。

“他——是不是,雲姨給你挑選的人?”燕淮壓着嗓子,控制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她,垂下的那雙眼瞳中不自覺間,已泛起了紅絲。

心中的酸澀感不斷湧入,比之那時見她與周焰,更為濃烈。

朝雲聞言愣忡了好一瞬,不曾想他都猜出來了,唇邊扯動一絲苦笑,回答:“或許吧。你曉得的,女子及笄都快要定親的,我已然是都城女子中的小部分特例,饒是你家妙妙,過些日子也該議親了吧。”

她回眸看向燕淮,此刻瞧他,卻總覺得他比之平素多了些說不上來,但似乎帶着一些脆弱的感覺。

思及此,朝雲趕緊驅散了想法,燕淮怎會脆弱呢,他這般驕傲。

燕淮斂好自己的心緒,掀眸看向秦朝雲,認真問:“你想嫁給他嗎?”

“當然不想。”她輕笑。

聽到這個答案,燕淮心跳如擂,薄唇輕抿,渾身升起前所未有地緊張感,他将嗓音故意放的分外輕松而顯得有些玩笑之意:

“秦绾绾。”

“恩?”

“不想嫁人,便不嫁人。”

“說得這般容易,燕子廷,說來你也快要及冠了,伯父伯母沒給你挑未來妻子嗎?”

他避開這個問題,轉而說起其他:“秦绾绾,還記得那時我們一起讀過元微之的詩嗎?”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他偏頭看向朝雲的眼瞳,那雙清淩淩的瞳子中映着自己那張臉,雖只是此時此刻,但燕淮心頭有前所未有的安心将他裹挾住,長睫輕顫,四周靜默,仿佛能聽見他胸腔裏的跳動聲,他緩了好片刻繼續道:

“等你遇上一個人,喜歡上一個人,那麽全天下再好的女子在你眼前,也不是你的那座巫山。父母只是希望我們日後有所相依,既如此,那這份相依為何不是我們的心儀之人?”

一番話他說得緩慢,卻深深地敲動了秦朝雲的心。

她驀然一聲輕笑,身後萬千燈火在照亮,那張粲然而稠麗的臉上,眉眼彎起,燕淮看得有些癡迷了。

“燕子廷,那麽你找到你的巫山了嗎?”她輕聲問,仰頭對上他的目光。

慌亂間,燕淮壓下了自己的情緒,偏頭不再看她,而是望向前方的一片空無。

他說:“當然沒有,巫山不是那麽好找的,不過,若是雲姨這般想讓你成親,不若你和我湊合過得了。”

謊言使得他心亂如麻,仍舊不敢去看她的臉,只眼神胡亂飄忽着又補上一句:

“反正我這個年紀也該成親了,而且——你那時不是追着喊着要嫁與我嗎?”

朝雲濃睫顫動,心口似有一道口子在極小地觸動着她,她乜了一眼身旁男子,聽着他滿嘴跑火車的話,也不當真,語氣有些嫌棄道:“我才不要呢,童年稚語你也信。況且如今我覺着,我已經找到我的巫山了。”

話音一落,燕淮心口頓時堵住了所有出口,窒息感将他渾身包圍、圈禁,他的嗓音緊起,連自己都不曾察覺地慌意響起:

“是誰啊?”

她的眼底浮現出一抹身影,似乎是幻覺般,那一道熟悉而颀長的身形遮擋住了眼前的明月星辰,只餘下那一道背光而來的影子。

玄色衣袍在空中飄動,那人冷眉鳳眸在國公府通天燈火下照的更顯清冷狠絕。

目光似一道鋒利刀刃般,落在檐下石階相靠而依的二人身上。

世上有一種喜出望外,大概是,她正想着一個人時,那人便從天而降落在她的眼前。

填滿了她彌漫思念的一顆心。

然而,當那人越漸靠近之時,朝雲心中卻油然而生一種錯覺。

為何她的巫山瞧着并不像來解她相思愁的,而是來——捉奸的?

作者有話說:

雪隐:宋代廁所雅稱。

注:本文私設衆多,引用古代詞語詩句會加以注解,不必代入,這是一個架空的朝代,一個筆力不深的作者寫的一本沒什麽邏輯的甜文而已。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唐代,元稹。

小燕這個樣子,也是秦绾绾不相信他喜歡自己的原因了。

下一章,你們期待的周狗發怒,不要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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