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熾焰赤麟
極道先生離開傲天神武殿後,刀無極俯下身去,拾起了那把被他親手打落在地上的龍鱗刀。他握着它的刀锷發怔了許久,直至地上的血跡已滴落了一整灘,方才遲鈍地感受到了掌心為利刃割破的疼痛。
他有些緩慢地自懷中掏出了那枚皇龍印,将兩樣事物都交在受傷的手裏緊緊握住,半晌後,卻忽覺有些疲憊。他慢慢彎下了膝,無聲地坐在神武殿的臺階之上,腳畔是他自己的逐漸幹涸的鮮血。
他足夠冷靜理智地想到,醉飲黃龍給了他一面皇龍印,極道先生告訴他明日子時的三龍共脈、一氣連貫。此時此刻,未來的道路是開闊的,而他需要做一個最優的抉擇。
若是就此藉由星河之能回歸上天界?那三人縱是複活,也将無法再回到家鄉。無所對證的情況下,本屬于天尊皇胤的兵符足可取信族人,前途當屬光明……然而四魌界其他幾境的人已陸續出現于苦境,未來亦有往事洩露之可能,且星河之能僅容一人穿越,他辛苦栽培的心腹們,将毫無幫助。
……
若是推遲回歸?他可趁子時前往嘯龍居,于一氣連貫之時吸收三龍之氣,進一步壯大自身實力……又或,放任天刀與漠刀複活,而後好好利用皇龍印之權威,號令三龍為己所用?
他又思及火宅佛獄與死國似有聯盟、近來的動作頻頻,不若按兵觀察,如能打開異域通道,憑籍過往予以神之子的照顧,商談交換條件,攜手下借道回歸,亦不失為可行之策。
……
刀無極忽地回過頭去,疑心會有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後喚一聲“兄弟”,而後不厭其煩地以天真的說辭勸他放棄這籌劃千年的成功、唾手可得的霸業。
然而那裏只有空空的靠山椅,連一個人影也未曾出現。
他慢慢轉回頭來,再次感受到掌心灼熱的痛感。他以另一只手的指尖輕輕地觸碰着皇龍印與龍鱗,未被自己握暖的部分都是金屬感的堅硬生冷……不同于此前天尊皇胤用力扶住受傷的他時,那雙臂膀上的柔軟溫暖。
……
炎熾鳳羽恰在此時回轉了神武殿,觑見了他懷中的龍鱗刀,先是一怔,随即喜上眉梢,語氣活潑地向他探尋道:“醉飲黃龍死了?”
他花了片刻時間方才反應過來她是在詢問,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自遙遠的地方傳入耳內,似乎有些幹澀,“……是。”
他面前的小丫頭登時笑靥如花,發自內心地向他道賀:“恭喜主人夙……”然而仿佛察覺到了他的面色,又難得地吞回了後半句話,用擔憂的眼神望向他。
“我出去一會。”他最終站起身來,仍是緊緊地握着另一個人的刀,向着他的得力下屬道。她便乖覺地讓了路,未敢問他将往何方,又要去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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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刀無極亦無方向……他不過只是想随便走走,待到回過神來之時,便發現自己正置身于葬龍壁的廢墟之上。他低頭望向仍握在手中的龍鱗,忽然有些惋惜的悵然,卻也有些如釋重負的輕松。
這曾是醉飲黃龍欲試探他真實身份之處,亦是他徹底除掉羅喉、吸收邪天禦武力量之處,他素來不為那牆壁上的幻象所動,然而此時,卻忽地想試試能否借這奇幻的力量籍着龍鱗映出些醉飲黃龍生前之事來。
可是葬龍壁已經毀了,不看也罷……縱是看過又如何?難道他會因替他複仇而愚蠢地節外生枝、再對上其他勢力麽……?
……
他筆直地立于原地靜伫了半晌,最終将龍鱗與影神刀一并收于腰間,化光去往他隔世初見龍鱗現世之處,蟠龍古脈。起初,他曾于此處僞裝極好地自稱晚輩,瞞過了他懷疑的刺探,後來,他亦曾來此要他擒拿楔子,以企坐收漁翁之利。
醉飲黃龍總是如此容易相信他人,他每一次前來,總懷着十足的把握,未曾遲疑有懼。
而今,他三度踏上這已不算陌生的山脈,腳步卻比此前都更顯沉重遲緩。
蟠龍古脈裏果然是空蕩蕩的,時而有逸散的龍氣游弋開來,令他感到舒适,然而卻也空曠寂寥,像是從來都未曾有人居留過。他有些難以想象,生來尊貴的天尊皇胤,如何能在如此環境下屈就多年?這樣的生活習慣,一點都不像他……無怪他曾暗中遣人刺探了那麽多年,卻始終未能尋得他之行蹤。
他略略低下頭去,便看到了前方地面上那個安靜置放着的酒壇。他本以為那當是醉飲黃龍最後遺留下的空酒壇,然而直至走近了,方才察覺到那上面細密包裹着的……獨屬于上天界氣息的雲氣。
身上的刀龍戰袍像是忽然沉重了不少,他慢慢坐下來,與那壇酒靜靜相對。他自然記得這酒壇的制式與其上的花紋都象征着什麽,兄弟五人裏,惟他最是好酒,而此刻他面前這小小的一壇酒,正是完全由雙日淚星時收集的晨露所釀制而成的瓊漿,即使身在故鄉,地位尊貴,想暢飲一次,卻也要懷着期待候上足足十二載的歲月。
……
他記起很久以前,在離開故鄉時,他特地帶了一份上天界獨有的劇毒,欲意作為日後的殺手锏,來對抗注定要擒拿他的兄弟們。
然而他的兄長卻帶了一壇酒。
……
刀無極不知道天尊皇胤曾懷着怎樣的設想,可是他想這個人怎可如此天真浪漫?縱是天外之石品級再高,那麽遙遠的征途,又需分出多少心神護它周全?
況且,他辛苦帶了它來,珍藏了千年,卻至死都不肯開壇……這又是何必?
他這樣腹诽着,暗自嘲笑着他,可卻又以為他的想法一點都不難猜——既是不肯獨飲,則必是說明這酒,從來也不是為天尊皇胤自己而備的。
他一直都知曉,那個人在某些事情上,永遠都懷着無人能動搖的執着,即使死了,那頑固的意志也不會改變分毫,比如回歸故鄉、比如兄弟同心、比如……要自己回頭。
……
他緩緩伸出臂,将那壇冷酒雙手捧起,又輕輕擁它入懷,像是抱着比影神刀和刀龍戰袍都更加重要的稀世珍寶。
始終倔着不願回首的後頸似乎也有些僵硬,他慢慢将頭埋了下去。酒壇上的雲氣像是也感應到這屬于同脈的氣息,溫軟地彌散了些許,若有若無地圍繞在他的周遭。
他茫然地伸出手去,自古從龍的雲霧便乖順地徹底離開了酒壇,柔和地圍繞上他的手掌……這是醉飲黃龍留下護酒的雲氣,此刻結構既散,便使命達成般地開始漸漸消弭。他不錯目地看着它,直到最後一團泛着微白的霧氣也緩緩褪去了顏色,虛無到無法再為視線所捕捉。
他才如夢初醒般地驚覺起來,有些笨拙地握緊了掌心,想要抓住些什麽……然而終是為時已晚,惟有山脈間的微風拂過那曾稍被雲霧潤過的指尖,帶來一絲透徹的涼意。
失去了掩蓋的酒香開始逸散,那闊別了太久的獨特氣味再入鼻端,竟然都顯得陌生起來。他的手指微顫,小心翼翼地揭開壇封,垂目望向清澈的酒水中心那不可遏止的漣漪。
他忽地失去了繼續挺拔着身體的張力,倚上背後冰冷的山岩,完完全全地放空了思緒,全神貫注地啜飲起這一小壇被天尊從故鄉千辛萬苦帶來的美酒,不記得何謂悲喜。
……
刀無極宣布解散傲天神武殿的消息時,炎熾鳳羽幾乎跳了起來,他平靜地看着她不講禮數地擡手指向自己的鼻尖,難以置信地問:“你瘋了嗎?!”
“沒有。”他仍是清醒而耐心地回答。
炎熾鳳羽還欲說些什麽,卻被獨孤殘劍舉臂攔了下來。桀骜孤高的劍者擡目看了他半晌,最終道:“保重。”
他微微颔首,目送那兄妹二人一者冷漠、一者狐疑地離去了。
待到整個神武殿只剩一人時,他擡首望向那取代了“天下封刀”位置的“傲天武殿”的橫匾,略是意外地發覺自己其實也無多少留戀。
他扪了一下心口,醉飲黃龍親筆寫的信還藏在他懷中。他不禁去想,天尊提筆落書時,又是什麽心情?會和此刻的自己有所相似麽?
……
不過有些人可留,有些人卻不能。
他握着影神刀踏入那處隐秘的血牢,腳步聲在寂靜的長廊裏回蕩,伴随着另一個人狂喜的低笑。
敢于吞噬同類的人,總會變得格外強大,無論實力,抑或是心性。這是刀無極欣賞邪鋒絕刀的理由,亦是他不懼養虎反噬、苦心培養他的目的。不過此時,他只想親手折斷這柄血腥的刀。
邪鋒絕刀感受到他攜了堅定的殺氣而來,嚣張的笑容滿意地愈見擴大,牙齒在微光中顯得格外鮮明。他亦有一雙漂亮的紅眼睛,雖不如刀龍之眼那般明亮,卻也在陰森暗淡的鬥室內閃出些許光輝。
此刻,兩雙紅眸靜靜地相對,刀無極自那雙眼眸中讀出欲意以下克上的極度嗜血和興奮……依稀宛若許多年前,獨自對鏡沉思、籌謀未來的那個自己。
邪鋒絕刀敏銳地覺察了他的分神,血色的刀鋒極速呼嘯而來,他毫不動容地還以幹脆無聲的一刀,而後轉身離去,數步之後,聞得了身後軀體緩緩倒地的聲音,以及這密閉的空間內更重了幾分的血氣。
他在神色自若的交談中驀地出刀、刺穿月刑者的要害時,對方發出了瘋狂凄厲的慘叫。他不為所動地緩緩拔出刀來,看着他的功體潰散,倒地掙紮。
那紅面具遮去了月刑者神情裏的憤怒和猙獰。
“不可能!這不可能!”他在垂死前對他厲聲質問,“你為何要……”
“背叛的天性而已。”他輕描淡寫地給出了結論。
“你之霸業未成……怎可能如此……愚蠢……”他痛苦地喘息起來,不意外于他的反目,卻只是措手不及這時機。
他負着手,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徹底斷了氣,良久後,方才若有所思地答道:“或許……是另一個人的愚蠢吧。”
圓月當空,他擡首望向滿天星鬥,子時将近,也該前往嘯龍居了。
刀無極在嘯龍居居留的時日裏,總是很難入眠。每至夜半,似睡非睡的時候,他常會夢見醉飲黃龍,有時是苦境時的衣着,有時是上天界時的打扮。朦胧裏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得到他的唇在動,像是在對他說些什麽,然而卻也聽不到聲音。
有時他以為夢裏的場景方是真實,便欣然地醒來;有時他也明知這只是場夢,便不舍地清醒,而後會感受到身上那三道深重的傷口切實的疼痛,便睜開雙目出神,無聲地靜待天明,再去尋些事情做。
他想那并不是醉飲黃龍的靈魂真的想對他說些什麽……那個人最後想說的話早已好好地傳達給了他,至今還安放在他懷中,一字一句都刻在他心底。
那不過就是他自己的遺憾,而這遺憾,其實也并不僅限于醉飲黃龍,只是,醉飲黃龍是最後的一個,亦是最深的那個。
他不知這遺憾還有多少是尚可彌補的,亦不知這懷念究竟何時才能淡去……可他也不太希望它淡去。他在苦境的人生裏,曾有位對他極是照顧的奶娘,那位性情獨特的長者亦曾對他說,“真正的死亡,是被生前親人朋友的淡忘。”
曾經他也看過太多死亡,亦有心痛之時,卻又将這心痛視為被擺脫的束縛,便向着歧路再進一步;而今他卻寧願去相信這句話……哪怕它亦不過只是給活着的人些許慰藉,哪怕這慰藉将同時在心底灼出比身傷更劇烈的苦澀痛楚。
其他三龍複原後,很少久留于嘯龍居。他看得出嘯日猋與笑劍鈍在努力地釋懷和釋出善意,卻終究是往事尴尬,少有交流。漠刀記憶未複,他對這位最是關心自己的兄弟,卻最是五味雜陳、無話可說。
極道先生倒是個很好的主人,不僅順其自然地容忍了他在嘯龍居內穿鞋而居,亦不憚将對故友的懷念堂堂正正地表達出口。
極道先生說,“這是某年醉飲黃龍自天工八月泉邊帶回的珍草。”
又說,“拜他的雲氣所致,哪年他來拜訪,我家的梅花就總會開得更濃密些。今年他常來給我找麻煩,梅樹也就長得格外好。”
或是說,“這是套稀罕的茶具,若是沏了熱茶,杯身會浮出四條龍的圖案。好友在時,總是看得愛不釋手,待到茶涼了、圖騰看不到了,方才肯飲。我屢勸,他卻也不聽。”
刀無極聽得微笑,極道先生卻有些感慨地揮了揮扇子,“他這人……最愛辛苦自己,又是從來都不聽人勸的。這點卻不如你,總還能勸得回來。”
他沉默了許久,最後道:“兄長确是如此……若是在攸關兄弟的事情上。”
楓岫主人前來拜訪嘯龍居時,見他在場,便極是從容地客套為禮,他亦平靜地還禮,沒什麽湧動的暗流,仿佛他們之間從未交好、亦從未反目。
後來他們亦曾有約略的短暫獨處,刀無極問及醉飲黃龍之死,終是自了解真相之人的口中聽得了真正的過程與收幕。
楓岫主人低下頭去,微微欠身道:“吾未曾料及醉飲黃龍竟會只身闖入妖世浮屠,趕到時已是不及……”
刀無極閉了目,低聲道:“那是醉飲黃龍自己的選擇,先生無需自責。”
楓岫主人嘆了口氣,亦知面前之人素來秉性,終是未再勸慰多言。
刀無極想醉飲黃龍的龍氣真的是徹底散去了……真正連一線複生的希望也不存了。曾經他的兄長一人奔波,便救回幾個兄弟,可是如今縱有四龍齊鳴,卻也救不回一個兄長……可見大哥終究是大哥,總是誰也取代不了的。也不知今日的自己,又能擔起幾分長兄的責任?
這茫茫苦境有許多關于人死後的傳說,宿命如輪回、完滿如仙山、殘酷如地獄……等等。可是詩意天城的龍族卻都不講這些,神龍死了,就是自我意識永不複存,龍氣重歸天地,滋養萬物,庇護同族生存的空間……但此地不是故鄉,那麽一條亡故的龍,究竟是燭盡光窮、抑或入鄉随俗?
刀無極不覺又伸手去按胸前的那封信,不知自己該期盼些什麽。他确有許多沒來得及對醉飲黃龍說出的話,也望自己還能有一個說出它們的機會,可是他想,若醉飲黃龍在天有靈……又怎會忍見此刻始終帶傷奔走的自己?
他在他生前已令他傷心太多,而今,又如何能容忍他再有一絲無奈難過?可他同樣滿身罪孽、禍稔惡盈,若不傾盡全力、徹底投入這尚算有用的身軀……又于心何安、怎可茍活?
他不是懦弱到需将意志寄托與幻想之人,亦不是借籍便可自我放縱寬恕之人,虛無的慚愧與真實的殘酷間,他始終更願面對後者。
不會奢望自己有什麽好的結局——無論生前死後,皆是他清楚的認知,若是真有死後可言。不過,此時此刻他尚且活着,因此,只算到生的盡頭便好。
刀無極在零散的思緒中提了筆,書起一封予神之子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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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