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尊皇胤
尋得了黃泉、又往嘯龍居與好友一談的醉飲黃龍在歸來的途中,忽地生出些久違的活躍感懷,便索性化身為金色巨龍,恣意飛上雲端,一路向着蟠龍古脈的方向乘風而翔。
雲海之上的天空是一望無際的蔚藍,純淨得似是一潭倒懸的鏡水,下一刻便會有水滴垂落下來——這樣的天空、雲層與風都像極了遙遠的故鄉,像得讓人得以暫時抛卻綿遠的鄉愁與始終萦繞在心底的牽挂。
他不再顧忌間或自雲層中顯露出的龐大身軀或為地面上的尋常百姓所睹、進而成為荒誕的傳說,以致己之行跡有所暴露,就這樣放空頭腦,心無雜念,時而筆直高翔時而蜿蜒低伏,飛行得無憂無慮、肆無忌憚,像是置身在一場安寧而令人懷念的夢境裏。
直至他忘乎所以地稍微低了一下頭,心卻驀地一寸寸沉了下來,又重新化作人身,落于距蟠龍古脈尚有些許距離的一處高峰之上。
他憶起幾乎不願踏出家門的好友也曾有一次心血來潮地離開了嘯龍居,前來造訪他的蟠龍古脈,然而只稍坐了盞茶時間,便拱手作別,不顧他之挽留,飛也似的離開了。
事後極道先生曾真誠地抱怨并建議道:“好友啊,人不能太過犯懶,你的家裏那麽幽暗荒涼,難道不會住不慣嗎?為何不适當開鑿些上方的岩壁,再種一點花草樹木呢?”
醉飲黃龍便心不在焉地由他碎碎念,一笑而過,并不予以回應。
其實尚風悅說得不差,上天界從來都是一派富足明媚的景象,自幼為皇者命格的天尊皇胤雖需偶爾整軍經武、與龍族将士同甘共苦,然而真正的宮室卻極是氣派堂皇,內中雕梁畫棟、鳥語花香皆是尋常。
可這偌大的苦境卻并非故鄉,醉飲黃龍想他的好友終究不會知曉,他偶爾會對他提及的遙遠的故鄉有一每隔十二年方能一見的奇景,名喚雙日淚星。那是在苦境永不可見的奇異風光,只因這片同樣廣袤的天空中,只擁有一輪明日。
醉飲黃龍從來不愛這裏并不輸于故鄉般燦爛的陽光,作為一身寄居之客,便也稱心如意地任由蟠龍古脈維持着不變的地貌,不着任何改變。甚至後來由他親手發掘修飾的葬龍壁與刀龍古窟,亦與他自身的風格氣度相去甚遠,維持了和古脈相似的陰暗。
這看似執拗怪異又沒有品位的堅持不過是出于一個十分簡單的念想——苦境并無雙日,因此給予世間萬物的投影便也只有一個而非一雙。他是在來到苦境之後,方才知曉這世上還有一個可以用來形容孤寂的詞彙,喚作“形單影只”。而那永遠不離不棄的唯一倒影,總會時時刻刻提醒着他,哪怕尋得再相似的環境、再如出同源般的龍氣,這片天地,也終究不是家。
醉飲黃龍想千年的時光果然已是太久,縱是一尾原本喜歡向往着溫暖和光明的龍,卻也習慣了那峽古脈裏的清幽暗淡,反而會于不見天日的空間裏,方才能生出些安心的歸宿之感……這理由着實太過懦弱,以至于他亦自覺無顏對好友解釋出口,可他終究要承認,自己本就是如此依戀故鄉之人。這份思戀未曾随着漫長的時光而淡去,卻反而慢慢釀成一壇最是清冽的酒,透明澈然得難被察覺,然而稍微觸碰,便令人失神沉醉,久久尋不回自己。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撫摸懷中的皇龍印,指尖落空後方才憶起它已被他托付與了他人。這千餘年來,他時常持着那枚小小的兵符獨自出神,可卻未曾有一次真正動了即刻回家的念頭。
游子思鄉,可卻總有千般依舊漂泊在外的理由。愈是感懷于這份無根的悵然,便也愈是牽惦其他流散四方的手足——覺醒那一刻茫然無依、舉目無親的心情,他又怎能令弟弟們再次體會?
只是,這等待的歲月太過久長,縱是天尊皇胤,亦終究難以免俗地想要尋找一些能可自欺的慰藉。皇龍印的權威對于始終孑然的五爪金龍而言,不過是虛置的擺設,然而附在其上的星河之能,卻總會予以人離家不遠、随時便可輕易歸去的美好錯覺。這錯覺令人心安,可以對仍需繼續的獨自守望滿懷堅定的期待,那便是家的力量。
可是若無兄弟,家又何存?若是早知赤麟那麽想要這兵符,他又怎會有所吝惜?醉飲黃龍釋然地笑了笑,忽地憶起初次于飛翔中察覺到雲端上只有一痕投影時的寂寥,彼時的他亦曾暢想過,待到尋得了下一名覺醒的兄弟,便要同化龍形比肩翺翔,共話些經年後的家常,屆時他若再低下頭去,能可看到雲海上有一雙游弋的影,便也不會再如此懷念故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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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真的盼到兄弟團聚之日,他卻只來得及親眼目睹一場最是不堪的同室操戈。此後,諸事纏身,他亦難以開口向誰提說這過于童趣的邀請。而今,兄弟們沉睡的沉睡、重傷的重傷、背離的背離,這個小小的念想,終是該徹底熄滅了。
……
他在沉思中一路行回了幽靜的古脈,先前略是悵然的心緒便忽地安然下來。此前他曾尋過代為笑劍鈍善後的天不孤,未來難測,他總當從容與兄弟作別。
待到對方引他來到那枚隐蔽的天外之石之前時,有關楓岫主人之身份猜疑,便也終是證據确鑿的塵埃落定了。然而既有承諾在先,楔子亦當真救治了天刀,這樁陳年的恩怨糾纏,自是不必再提。醉飲黃龍略感欣慰地想到,赤麟尋他告知九仙陣之事時,終究還有些未嘗欺騙他的言語。
他最後誠摯地向天不孤致了謝,并請他在适當時機将這天外之石帶往嘯龍居,好友與他交心已久,當知如何處置。他略是猶豫了片刻,最後亦請醫邪代他向楔子轉達歉意與同樣的謝意——他曾與他幾經沖突,縱是此番施援是對方看在天刀面上,他身為兄長,亦該當心懷感激……世事難料,曾經的逃犯與緝捕者,也終要一笑泯恩仇了。
他憶起覺醒後的銀戎曾向他道“既來之則安之”,又疑惑他因何不肯留在苦境,彼時他曾暗自略感震驚和心涼,而今卻反而隐隐欣然起來——五龍或許再也不能齊鳴同歸了,銀戎在異鄉适應得很好,有了新的友人與牽絆,無論發生何事,再次醒來後也總不至于太過孤單傷感。
而白帝之傷只要再加以調養,便可康複如初,他看得出他與那姑娘間的情誼,原本受損的精神可因對方而安定漸複,而小飛天更舍得以自身元丹救白帝的命。兄弟能遇上這樣兩情相悅的姑娘,自是有福,他低頭将他拜托于她時,心底盡是隐有感懷的喜悅與由衷的祝福。
至于星痕……他不覺皺緊了眉,昔時若非漠刀自存死志,自己本不至于不及出手馳援。他知曉這個兄弟素來重情,縱是轉世亦未有改移,接連面對至親與摯友的失去,該是怎樣的萬念俱灰……然而失去一切的只是漠刀絕塵,他憶不起自己尚有未嘗失去的親人,故而才會再無牽挂。
可他卻是他的兄長,總還望覺醒後的他能再好好想想,好好珍惜猶然在世并關切着他的親人,能從失去的傷痛中站起來,走向更開闊的人生……若是真的不能,那亦是星痕自願選擇的道路,他不該也将無法再次幹涉了。
弟弟們都長大了,而他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多為他們争取一些選擇的機會、讓他們盡量不去後悔自己人生的選擇。
他最後想到了赤麟,這一千年裏,他想他的時候最多。他花了極是長久的時間,才強迫自己去正視他背叛了手足的事實,又花掉了剩下幾乎所有的分離時光,為他過去的行為假想了無數的苦衷和緣由,他想在遙遠的未來,他總要從容自然地對他說出原諒和鼓勵,不令他有所慚愧和自責。
可是最終赤麟肯告知他的,卻正是他最不願耳聞和面對的那一種猜測……他要的終究不是他的原諒與鼓勵,卻只是皇龍印與他的性命。
最後一次分離時,赤麟在說他天真。醉飲黃龍想,他确是天真,縱使親眼看到赤麟在他面前殺死了另一個兄弟,卻非要等到他親手暗算重傷了自己,再提刀逼近說出“永別”時,才終于願意去面對那個早已顯而易見的事實——
原來,赤麟是真的想他死的,想得那樣斬釘截鐵,毫無寰轉。
而他所給予他的一次又一次機會,說到底,也不過是在給自己逃避這現實的空間罷了。
可這逃避的後果卻是更多的兄弟和手下因此受難被害……還好,雙龍尚有複生的機緣,也還好,已不會再有下一次了,還好。
……
醉飲黃龍最後猶然堅定地想到,他仍是相信赤麟的。
他想這個兄弟已是衆叛親離了,待到他真正回頭之時,若是連一個願意相信他的人都沒有……那該如何是好?
他已求得了羅喉的遺部再留給自己一點空間,他想有些話他未必會容忍他當面說完,因此便托好友去轉交了那個赤麟一直想要的事物與那封信。
他總要讓他知曉,這世上還有個人,就算死了,也會一直相信他。
……
該為的一切已為,他無所怨懑,不過是略有些遺憾。他想他或許再也聽不到赤麟喚他一聲“大哥”了……又或,也不知赤麟此生,是否還願再這樣叫上他一次。
……
醉飲黃龍出神了半晌,最後卻似猛然想起了什麽。他運勁移開古脈的一方山岩,雲氣散開後,其後藏着的,卻是許多壇酒。
這酒中除了某一壇,餘者皆是多年前的某日,他在嗅得外出歸來的陰陽使、日月行二人身上沾染的酒香之後,便心血來潮便暗自藏下的。
醉飲黃龍未曾想過他亦會在苦境莫名收得兩個心腹手下,他不過是在一次外出為好友尋覓花草時以龍氣随手救得了他二人,卻不料就此換得這兩兄弟生死相随的忠誠。
陰陽使與日月行自言自見到主人的第一眼起便感受到了尋找多年的天命終于降臨,他對這無稽的胡謅充耳不聞,化光便去。
然而這莫名其妙的兩人追蹤尾随的本領卻是極好的,竟就跟到了蟠龍古脈來,從此對他日裏問候,常加關懷,駐守在這古脈外圍,竟就真的不離不棄起來。
醉飲黃龍向來不以為苦境的哪處山川為己所有,便也由得這莫名其妙的二人與他毗鄰而居,久了也便漸漸熟絡起來。
後來他方知這兩個刀龍使者本是藉由吸食苦境另一處靈穴彙集的龍氣修成人形的山怪,雖未有作歹之心,卻因形貌奇異而難為世間所容。而随着居處的龍氣漸漸消耗散逸,兄弟二人被迫離鄉尋找能源,若非在枯竭之時巧遇身為龍族的自己,此刻恐怕已無生機。
醉飲黃龍不覺憶起詩意天城之內亦存有此類生靈,雖形象族類有異,卻亦難免自感親切,久而久之,終究習慣成自然地真正默許了這奇怪的主仆關系,關于刀龍與上天界之事,亦漸漸敞開心扉地酌情告知給陰陽使與日月行,并在多年的查訪過程裏,多得對龍氣甚是敏感的二人之助。
兩位刀龍使者未嘗如極道先生一般多言詢問主人的生活習慣,卻也細致地察覺了他不喜酒,因此縱是對飲尋樂,亦會體貼地避開他之耳目。醉飲黃龍為這樣無聲的關懷而心弦微動,也便私藏了些預備在未來贈予他二人的禮物。
他想他總是要與兄弟們回到家鄉的,縱是已開始不舍這兩個陪伴了自己許久的下屬,卻也終将分別。待到那日來臨時,他便以皇龍之氣為這古脈好好固元護養,再搬出這些好酒來,主仆三人共同開懷暢飲一番。此後,陰陽使和日月行便不必再為他之心願所奔波,亦不必再擔憂此處龍氣枯竭,定能居住得安定和樂、修行再有進境。
可是而今,修複山脈之事他已不必再做了,而這預備了三人同飲的酒,亦是空備了。是他的愚蠢害死了他們,事後他親自收殓了他們的遺骸,卻無能為他們尋得複活的生機……這是他至死都無法償還的罪,是他最為悔恨的事情之一。
……若這異境的傳說是真,也說不定,當面道歉的機會已為時不遠。
……
他沉默地開了一壇酒,久違的濃烈酒香就彌散在了鼻端。他忽地挑起眉,恍似回到了仍是個毫無牽挂的浪人的當年。
也罷,人生于世,又何必總是不由自主地去回想那些已無可挽回的定局……也不妨,就如此暢飲一番,他鄉之酒亦有他鄉之美,偶爾忘憂放縱,以紀念在這苦境所渡過的更久于家鄉的年歲,亦不枉來此一遭。
他終将萬般思緒抛于腦後,時隔千載後,再一次縱情豪飲,不負醉飲黃龍之名。一個個空掉的酒壇被抛下山間,他亦添了幾分醺然,神智卻仍還清醒……直至他再伸出手時,觸到了最後一個格外小巧而精致的酒壇。
醉飲黃龍将它托起,放在眼前,無聲地看了許久。
它是與衆不同的——多年前離開故鄉的那一日,正是雙日淚星的夜晚,十二年相聚一次的兄弟們碰頭,卻未有閑暇再次把盞言歡,本已備好的宴席,便也那樣冷掉了。臨行前他暗自從席上順了一壇酒,想着待到禦天五龍于他鄉誅滅邪天禦武、帶回楔子之時,這樣一壇獨一無二、保存完好的慶功酒,可以帶給兄弟們一個驚喜。
可是世事難料,也許他失憶的人生裏對酒的執着,也與它不無牽連。
後來他自嘯龍居的天外之石中将它取出,在好友的打趣之下小心地檢視過它的完整,又造了團雲氣好好地包裹住它,避免壇中美酒因常年放置而蒸發幹涸。
那時邪天禦武已亡了許久,楔子亦銷聲匿跡令他遍尋不得其蹤。他将那壇酒帶回蟠龍古脈,以為再候到兄弟們團聚之時,便可開了它當做團圓的慶祝。
然而它終究還是沒等到開啓之機,而經年後的五龍齊鳴,原來一點也不似他曾以為的那樣簡單……可見人生求不得之事,無論大小,都總是尋常。
醉飲黃龍凝視着酒壇上那屬于禦天龍族的細致圖騰,隔了這麽久,他已有些記不清上天界的許多景貌,也自然難再清晰地回味起一壇酒的味道,可他一直記得它與他在苦境的經年品嘗過的酒都不同,他在心裏想這是壇一飲必醉的酒,若是醉了,也許還能夢回闊別已久的故鄉。
可是古脈外的天色已暗,他将要去處理一件必須了結的事情,所以,暫時還不能醉。
醉飲黃龍最終将那壇酒輕輕地放在了地上,又心無旁骛地在上面附了些新的雲氣。
說不定,未來還有可以開啓它的時機……這樣為自己留一點牽挂,也未嘗不可。而更多煩惱憂思,便都留與歸來後再做打算吧。
若是還能歸來。
……
他站起身來,反手拔出龍鱗神刀,眸中金芒閃過,雄渾的霸氣逼仄于古脈之內,如同多年前仍在上天界時即将率軍出征的至尊皇者般向着妖世浮屠的方向昂揚而去,不再回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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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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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