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萌綠與夜幕（十五）愛人習慣

韓骁看到他，身上那層從卧室裏帶出來的柔光如潮水般瞬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硬如铠甲的堅毅和冷峻。他淡淡掃了聶忘川一眼，便回過頭，神色如常地向廚房門口的陳久傾走去。

“我來吧，”韓骁極其自然地接過陳久傾手裏的菜盤，轉身走進餐廳。

這份熟稔就令聶忘川心中警鐘大作。

于是，聶忘川也往廚房這邊走來，而陳久傾僅對他客氣地點了下頭，就又回廚房端其他菜了。

這一切陳媽媽看在眼裏，更加确定，這個小韓得重點關注。不過聶忘川到底是她請來的客人，怎麽也不能冷落，就笑着問：“和你陳老師聊完啦？”

“是啊，”雖是回答陳媽媽的話，可聶忘川的眼神卻不由自主往陳久傾身上瞟，還又說：“一拉開門就問到了香味兒，錢阿姨的手藝一如既往地好。”

“嗨，小韓和傾傾剛回來還都沒吃飯呢，我就臨時做了點，你要是喜歡，不如再一起吃點吧？！”

韓？聶忘川聽到這個姓，心裏咯噔一聲。剛剛匆匆一眼，他只覺得這個黑人身上的氣場無比熟悉，此時再聽到這個姓氏，心中那點僥幸立刻被炸得灰飛煙滅——

他幾乎是滿臉驚愕地望過去，看着餐桌邊轉過身的男子——沒有絲毫意外，他在那男子眼中看到了濃濃的警告。

是他表哥！

聶忘川深吸一口氣，臉上的笑幾乎挂不住——他想不明白表哥為什麽要把自己染黑，但有一段話此時卻無比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中——

“……如果喜歡一個人很多年，他卻不理你該怎麽辦？”

“纏死。”

——纏死。

他當時只覺得表哥不過順口一說，卻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親眼見證他身體力行，而且表哥為了‘纏’似乎還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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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忘川不由自主向韓骁走近，小聲問道。

韓骁的聲音低沉沙啞又很輕，他說：“我心如直一線牽，璎珞只在掌心田。伊如皎皎明月挂，照我前路在人間。”

聶忘川瞳仁微縮，脊背僵硬地杵立不動。這首詩他當然知道是陳朝詩詞大家蓮安居士所創《牽魂》的後四句。當時蓮安居士的情人病故，他留下這首詩後，翌日殉情。

而表哥卻用這四句來形容他對陳久傾的感情，相當于是在告訴聶忘川：這人就是我的命！

聶忘川怔立未動，他忽然發現自己對陳久傾的喜歡，似乎與表哥這種濃烈到烈火燎原般的感情有所不同……這令聶忘川既不甘心又莫名傷感。

韓骁與他擦肩而過，再次迎向從廚房出來的陳久傾。

他依然說：“我來吧。”再次自然地接過陳久傾手裏的菜盤。

陳久傾看了聶忘川的背影一眼，就回廚房對陳媽媽道：“媽，小聶看起來不太對，您去看看吧。”

陳媽媽出來一看，聶忘川連眼眶都紅了，當即吓了一跳。她連忙拉着聶忘川往客廳走，邊關切道：“小聶啊，剛才不還好好的，你這是怎麽了？是出了什麽事嗎？”

聶忘川連忙揉了下眼，說：“沒事兒錢阿姨，我就是最近盯古籍熬夜了，眼睛偶爾有點兒澀。我公司還有點事，得回去了，我去跟老師打個招呼。”

“哦，好好，那你去吧。”畢竟是年輕人的心思，陳媽媽也不好多問。

陳爸爸聽說聶忘川要走也出來送他，陳久傾和韓骁也跟了過來。幾人站在門裏，聶忘川站在門外。

臨走前，聶忘川看着站在最後方的高大男子，卻對陳媽媽說：“今天謝謝阿姨的款待，改天我再來拜訪。”他的視線滑過衆人，最終落在陳久傾臉上——他知道，自己此刻可能笑得不太好看，但他還是努力沖陳久傾笑了笑。

陳久傾的眸光沒有往日的淩厲和冷漠，帶着洞悉一切的剔透和包容一起的暖色柔光，他直視着聶忘川回給他一個淡淡的笑容。那一刻，聶忘川的心突然不那麽糾疼了，像是被一只溫柔的手揉過，他鼓起勇氣對陳久傾說：“久傾，下次我給你帶你喜歡吃的椰絲南瓜球，我親手給你做！”像是怕陳久傾拒絕，他緊接着又道：“不用送我了，老師，錢阿姨下回見！”

關上門，陳爸爸問陳媽媽：“小聶怎麽了？”

陳媽媽先看小助理，又給陳爸爸使眼色。陳爸爸這才注意到家裏竟然多了一位新客人，“這位是？”

“他是我的助理。”陳久傾說，扭頭看韓骁，“我爸爸。”

“叔叔你好。”韓骁伸出雙手，很正式地和陳爸爸交握，又說：“不好意思，來得匆忙什麽都沒有準備，下次補上，失禮了。”

“你這孩子客氣什麽，快去吃飯吧。”陳媽媽笑着拍了韓骁一把，讓他跟陳久傾去吃飯，轉過身立刻拉着陳爸爸進了書房。

書房裏，陳媽媽把門一關，扭身就問陳爸爸：“你覺得小韓這人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陳爸爸納悶。

“诶？你沒看出來？”陳媽媽笑得意味深長，“小韓喜歡咱們兒子。”

“你——”陳爸爸不知該說什麽好，無奈地看着陳媽媽，說了句：“沒救了。”

餐廳裏，陳久傾和韓骁對面而坐，食不言——誰也沒有說話。可韓骁卻知道，陛下的目光沒有一刻離開他，那目光帶着探究，看得他渾身肌肉不由緊繃。

陳久傾剛剛在廚房門口看到韓骁和聶忘川出門時的對視，又看到聶忘川進廚房後聽陳媽媽說了小助理的姓氏後立刻去了餐廳——雖然他沒聽清那兩人說了什麽，卻看清了那兩個人确實有交流——也就是說，他們是熟人。

而聶忘川的情緒，也确實是在和小助理悄聲交流後才有所變化。

陳久傾可不認為一個小助理有一句話就能讓人極度傷心的威力！而且聶忘川作為年輕有為的青年才俊，家世應該差不了，這樣的人多少都有些傲骨，怎麽可能會随便被別人的一句話就影響至衰——

所以，小助理到底是什麽身份呢？

陳久傾決定等一會兒吃完飯小助理走了，他要去找陳爸爸打聽一下聶忘川的人際關系網。

然而，沒等兩人吃完飯，卧室裏就傳來陳燦的大哭聲。

陳久傾立刻放下筷子，對小助理說：“你慢慢吃，我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陛下走了，韓骁怎麽可能吃得下。

陳久傾也沒攔他，腳步飛快走進卧室。

陳燦這會兒睡醒了，不知做了什麽夢，抱着被子坐在床上，邊哭邊喊：“爸爸！霸王龍！小韓叔叔！爺爺！奶奶！弟弟……”

他見陳久傾進來，立刻松開被子，張開小手撲進爸爸懷裏，委委屈屈地說：“別不要火山，火山很乖噠！”

“傻孩子，你做噩夢了吧？爸爸怎麽會不要你！爸爸最愛你了！”陳久傾抱着陳燦在床邊坐下來。

陳燦小樹袋熊一樣四肢并用纏在爸爸的身上，小臉蹭着爸爸胸前的襯衫，嘴角向下拉着十分委屈，“我剛才找不到你了！”

陳久傾心中微動，意識到陳燦會做這樣的夢或許是今日受陳傲軒事件的影響，産生了潛意識的恐懼。他不免自責，同時暗下決心以後再帶孩子出去玩兒一定要好好規劃，盡最大的努力給孩子創造一個安穩愉快的行程。

他心疼得輕拍陳燦的背，柔聲哄：“那是假得，是做夢，火山不怕，啊？”

“嗚~”陳燦小手抓着爸爸的襯衫，小臉來回蹭，哼哼唧唧。

韓骁站在門口，看着這一幕，心中酸堵又氣惱。他抿嘴不言，摸出手機轉身往外走——有些人、有些事陛下或許不計較，但他會——可他才走出一步，身後就傳來了陳燦小貓一樣的哼唧聲：“小韓叔叔！”

陳燦撒嬌，聲音也軟軟的，透着獨屬于孩子的天真和依賴。

韓骁被這一聲叫，一步也走不動了。他回過身，笑着應道：“叔叔在呢。”

陳燦卻松開陳久傾向韓骁伸出手，“抱抱！”

韓骁看向陳久傾，見陛下沒有絲毫不悅，便走過去，将陳燦抱了起來。

沒想到陳燦才到韓骁懷裏，就不哭了，一手揉眼睛，另一只小胖手拍了下韓骁的肩，說：“我想坐這兒？”邊說還昂着小臉望着韓骁，大眼睛裏滿滿都是興奮和期待。

“行！”

“不行！”

韓骁和陳久傾同時開口，陳燦和韓骁又同時向陳久傾看過去——

陳久傾站起身，神情嚴肅，對陳燦說：“你先吃飯，吃完飯之後，才能跟小韓叔叔玩兒！”

“嗚嗚，我不要！”大概是小孩子剛睡醒都有點兒小脾氣，陳燦一聽爸爸不讓他坐小韓叔叔肩膀，立刻又哭了。

韓骁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聽到陳燦哭，他的心就跟着揪痛，而後他便對陛下說道：“沒關系，我馱着他去餐廳，就這一小段路，可以嗎？”

陳久傾：……

你是馬嗎？還馱！

見他沒反對，韓骁便知他是默認了。他笑着将陳燦放上了自己的肩，大手扶穩他的腰背，道：“走，叔叔帶你去吃飯！”

陳燦破涕為笑，小手緊緊抓着韓骁的頭發，兩條腿從韓骁的肩膀上耷拉下來還得意地晃了晃，大喊了一聲：“駕！”

“唉……”

陳久傾頭疼地揉了揉額角，舉步跟了上去。

陳燦哭了，書房裏的二老本也出來了，可陳媽媽腳只邁出一步，就看到卧室敞開門裏的一幕，又扭身把陳爸爸推了回去——之後，書房就一直開着一道門縫兒，陳爸爸在陳媽媽的脅迫下也趴在門縫裏看了全程。直到那兩大一小去了餐廳，書房的門才被從裏面輕輕關好。

“老陳，你就說，像不像一家三口？！”

陳媽媽臉上那個笑啊，看得陳爸爸直起雞皮疙瘩。

不過有一點不可否認，“是有點像。”陳爸爸說，“火山好像從沒對誰這麽粘過。不過，小韓就是太黑了點兒。”

“黑點兒怎麽了？”陳媽媽不以為然地翻了個白眼，又打了陳爸爸一下，笑着說：“你是沒看見，剛進家門時，火山抓着小韓的衣服，那小手掰都掰不開，這還是睡着了——你沒發現嗎？”

“嗯？”

“小韓似乎特別會照顧人。”

陳媽媽說完，陳爸爸心裏不知怎麽竟然浮現了一句諺語：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

“這事，”陳爸爸到底更加理智，冷靜地想了想，說：“還得看傾傾的态度，你最好別跟着瞎摻和！”

“哼，”陳媽媽這次特別底氣十足地沖陳爸爸揚起下巴，說：“我自己的兒子我還不知道？這次我絕對不是瞎摻和。不行，這回我得趕緊摸摸小韓的底，趁咱兒子還沒深陷進去！”

“你——唉！”

陳爸爸搖了搖頭，已經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陳媽媽說幹就幹，扭身坐進椅子裏拿出手機，從她的老姐妹群裏，找起了人。

餐廳裏，陳久傾和韓骁已經喂陳燦吃完了飯。陳燦大概是覺得自己跟韓骁真成了朋友吧，吃完飯後就摟着韓骁的脖子說：“小韓叔叔，我有好多恐龍，你想玩兒哪個都可以！”

“是嗎？那我可以玩兒霸王龍嗎？”

“嗯！”陳燦點頭點得特幹脆，還指着客廳裏的城堡說：“它在城堡裏睡覺，我把它叫醒，陪你玩兒！”

陳久傾看着這兩人一來一往，照這樣下去事情只會沒完沒了，便出言打斷：“火山乖，天太晚了，我們讓小韓叔叔回家好不好？”

陳燦眼看着又要哭，韓骁連忙道：“沒事兒，我陪他玩兒一會兒吧？也沒多晚。”說完就抱着陳燦往小城堡去了。

陳久傾：……

我是這個意思嗎？你是真憨還是裝傻以為我看不出來？可惡！

陳燦是個恐龍迷，一到小城堡，就見他撅着屁股一只只把恐龍往外掏，在韓骁面前排排碼好，跟新朋友分享他的快樂。

韓骁盤腿坐在小城堡外的地毯上，極其耐心地聽陳燦一只只介紹恐龍的種類，時不時搭上幾句話。他雖背對着餐廳，可就是知道陛下又在看他。

陳久傾瞪了韓骁片刻，起身收拾了餐桌。之後，他雙手環抱在小城堡的地毯邊上站定。陳燦一見他來，立刻昂起臉，興高采烈地喊了聲：“爸爸！”就又低頭不亦樂乎地給小韓叔叔介紹起他的恐龍了。

韓骁也回頭看陳久傾，臉上帶着柔和的笑，說：“我再陪火山玩兒一會兒就回去。”

陳久傾：！

哼，這人真是……

有時候能澆滅中燒怒火的真不一定是賠禮道歉，往往只需一句通透的簡言，便能撫平湧起的心波。

陳久傾聽小助理這樣說就應一聲，也在地毯上坐下來。他了解陳燦，一般小家夥吃完飯後折騰一個小時左右就會犯困。今天當然也是，陳燦介紹完恐龍，又偎進韓骁的懷裏，拍他的肩膀——小家夥雖笑得腼腆，動作卻毫不猶豫。

韓骁都被他逗得笑出聲，扛着小家夥在屋裏轉了幾圈兒後，陳燦果然就開始眼皮打架了。

“今天玩兒太瘋了，”陳久傾把陳燦接過來，又對韓骁說：“不過，還是謝謝你。”

“沒什麽。”

韓骁被謝得又有些胸口發悶，但他掩飾得滴水不漏。在客廳裏坐了會兒，等陳久傾安頓好陳燦從卧室出來，就起身說：“那我就先回去了。明天下午，我會開車來接你，回劇組。”

“嗯，好。”

陳久傾送他出門，兩人門裏門外站定，韓骁突然回身，隔着鏡片深深看了陳久傾一眼，才道：“別送了。”

“那你——”

陳久傾的話并沒有說完，因為韓骁已經又開口，他說：“我愛人沒有送人出門的習慣，我也習慣了。”

說完，韓骁嘴角含笑，大步離開。

陳久傾握在門把上的手指逐漸收緊，他胸膛起伏，惱怒地想——你愛人什麽習慣，跟我有什麽關系？！秀恩愛死得快，知道嗎？！真是——可惡至極！

韓骁出了小區大門，嘴角的笑意都沒有消散，卻在聽到對面一輛車的鳴笛聲時，頃刻化為雲煙——那輛車，他當然認得，是聶忘川的車。

他竟然還沒有走？！

看來他是特地在等自己了。

到底是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弟，韓骁神色微凝，跨過街道，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