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竊書

午間休息,侍女送來的是秫米飯、羊角腰子并醎菜,衆女皆不喜食。

趙玉屏今日有了準備,等着收了碗具,便立即提了個食籃,在廊下鋪開了。趙月娘也帶了點心盒子,叫了趙淑和、趙多珞與趙香巧去廊下用了。

廳內既無人,沈若筠幹脆就在廳裏午休,她取了食盒撿了塊白米糕吃了。今日倒不怎麽餓,還是困得慌,心下十分擔憂下午的課,衛先生的經義與天書內容極為接近,恐難以抵禦瞌睡。且沈若筠還不确定,若她在課上睡覺,衛先生會不會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思來想去,幹脆将桌上文房收拾了,直接趴在桌上枕着雙臂睡了。

沈若筠邊睡還邊計劃着,明日最好是帶個軟枕來。這桌子太硬了,睡得脖子難受。

夢裏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聽到趙玉屏在說話,“呀,我的書呢?”

緊接着便是一陣驚天動地的翻動聲。

被這樣的動靜吵醒,沈若筠睜開眼懵懂地看了會,方知是趙玉屏早上一直拿的那本《對相四言雜字》不見了。

只是一本不值幾個錢的書,除了趙玉屏,其他人都不甚在意。趙香巧皺眉道:“莫要一驚一乍,你仔細想想,許是放哪了?”

趙玉屏委屈:“膳前明明放在這裏的。”

她年紀小本就愛哭,此時找不到書,嘴巴當即翹得老高。這架勢沈若筠很熟,知道她怕是要掉淚珠子了,也開始幫忙找書。

沈若筠與趙玉屏尋了如琢廳的角角落落,偏偏四下遍尋不見。

臨上課前,兩人回到座位上準備下午的課。沈若筠見趙玉屏心情極差,偏偏廳裏其他人俱不在意,趙香巧更是覺得趙玉屏在鬧,見她找不到書又開始哭,莫說安慰了,言語上還很是煩她。

沈若筠于是悄聲與她咬耳朵:“這書我家有本彩色的,若是郡姬不嫌,我明日帶給你。”

“彩色的麽?”趙玉屏聞言,立即忘了自己在哭,“是年畫那般的?”

“差不多吧,那是五色疊印的。”沈若筠講與她聽,“原是冀州一家書肆刻模印的,因單獨開了模,疊印又極容易印壞,故價格比尋常的書高了十倍,買的人極少,只印了一批。”

趙玉屏有些不好意思,“那你舍得給我嗎?”

“我現在也用不着。”沈若筠把自己的帕子遞給她擦臉,“要上課了,擦擦幹淨吧。”

今日放學,趙玉屏被趙香巧牽着走,還一直回頭看沈若筠,沈若筠沖她點頭,示意自己不會忘記的。

趙月娘與趙淑和一道去了孔先生那裏開小竈,沈若筠卻并不急着走,自從食盒裏取了塊米糕吃着。等确定廳裏再無第三人時,才叫趙多珞:“帝姬可要用些糕餅麽?”

趙多珞只比趙玉屏大月餘,兩人的神态卻全不相似。趙玉屏一副天真爛漫,偶有做正經态也顯得可愛,相處兩日,沈若筠很喜歡她。

可趙多珞,沈若筠從未見她笑過。

趙多絡回頭看她,眸子帶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沈若筠看着她,她也看着沈若筠。

寂靜片刻後,趙多絡道:“你果然是瞧見了。”

只一句,沈若筠便知書是她拿的,只是有些意外她竟也不隐瞞。

“我沒瞧見。”

趙多絡不信:“你沒瞧見,怎麽會知道是我拿的?”

“我并未說是你拿的。”

沈若筠嘆了聲,“罷了,若真是你拿的,你且收好了罷。”

說完,她就收拾起自己東西,早園還在等着自己呢。

沈若筠提着書箱,還未走兩步,卻見趙多珞伸手拉住她袍角,似有話說。

她咬着唇,面色慘白。沈若筠低頭時,近距離瞧見她鬓角有一道結了痂的傷口。上次在宮裏,就見她額間有血痕,這樣久了,竟還未痊愈,可見當時傷得極重。

“我不是故意不問而取的。”趙多珞難為情道,“我只是想看看,就看一小會……”

“既不是故意的,便放回去吧,我不會告訴她的。”

趙多珞點點頭,她從自己的書箱裏将那本書取出,要放回趙玉屏的書桌,沈若筠阻止她,“你別放桌上,放墊子下吧。”

翌日,姍姍來遲的沈若筠到太學時,趙玉屏已經找到了墊子下失而複得的書。趙香巧正在訓她:“你瞧,我便說你是忘性大,總是喜歡亂丢東西,偏一丢了就鬧得天翻地覆的。”

沈若筠剛坐下打了個哈欠,就見趙玉屏瞪着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瞧自己,如約從書箱裏拿出一本五彩疊印的《對相四言雜字》給她。

趙玉屏本就愛這種圖字對照的書,見沈若筠給她的這本圖畫精致,且上了色,越發愛不釋手。

“不若把你原來那本給我吧,我們交換。”沈若筠見她這樣喜愛,與趙玉屏換來了那本失而複得的書,“這樣的話,若是來日我要用,也方便些。”

趙玉屏自是沒有不應的。

午膳後,趙玉屏拉着沈若筠要她與自己一起吃點心,趙香巧在一旁欲言又止。

趙玉屏不理會她的擠眉弄眼:“父王說可以跟沈家二娘玩的。”

趙香巧反駁道:“父王只是見你可算是交到了朋友,不忍心叫你難過罷了,不然你就又要哭了。”

趙玉屏才不管這些,跑來拉沈若筠的手。沈若筠本是不在乎趙香巧是什麽意見的,只眼下她還有旁的事,便以自己有些困乏為由,拒絕了小郡姬。

她看着趙玉屏與趙香巧離開的背影,不知濮王家與自己家是不是有甚過節。不過想一想就丢腦後了,若這麽論,怕是整個汴京都與自己家有過節。

等如琢廳內又只有她和趙多珞,沈若筠才将自己與趙玉屏換來的書,從裏側輕輕推至趙多絡身旁。

趙多珞拿起來,看她的眼神便不似昨日,又愛惜地捧起書來。沈若筠見她如此,想她在宮裏大概只空有帝姬的名頭。這樣的啓蒙書,只消一百餘文便可得,再尋常不過,便是丢了,這廳裏的人都不會疑心是被人偷了……可趙多珞卻寶貝成這樣。

上完一旬的四日課,沈若筠早上困得起不來,心道趙殊到底是哪根筋不對,竟想出這麽個懲罰人的法子。先生應傳道受業解惑,可衛先生那哪是要與她們明智解惑,分明是老和尚念經,有口無心。

沈若筠好好休息了一整日,随後每日都按時起床,去陸蘊書房跟着他學《黃帝內經》。學醫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故從不抱怨,只怕陸蘊不肯教。

陸蘊看沈若筠,也覺造化之奇。當年蘇氏難産,佘氏本以為這孩子是無緣來到沈家了,故沈若筠出生後,她便護得如眼珠子一般。沈若筠失恃失怙,佘氏待她便難免有些溺愛,陸蘊都怕她寵出個混世魔王來。可沈若筠早慧明事理,最難得的是做事極為專注,她要學醫,陸蘊原以為是鬧着玩的,竟也堅持好一陣了。

“陸蘊,你為什麽懂這麽多?”陸蘊在揣摩她,沈若筠對他也有疑惑,“你與我說學醫少則十年,可我瞧你,不僅會醫術,還會許多旁的。”

陸蘊問:“旁的什麽?”

“你與我講《大學》,比衛先生講得好;你比沈豹的功夫好……”沈若筠列舉,“你是不是還會算卦?你連太學的東西不好吃都提前料到了。”

陸蘊嘴角忍不住往上翹,雙眸也帶了笑意:“那裏飯不好吃麽?”

沈若筠吐吐舌頭:“可能是夫子們想要太學的學子們看上去消瘦些,好顯得有些書生氣罷。”

陸蘊被她逗笑了,掰開講與她聽:“這哪用算,負責太學膳食的醉景軒,花了大把銀子才拿下的差事,自是要打些折扣,才能撈回本來。”

“可是……”沈若筠仍是不明白,“他們也敢這樣應付帝姬麽?就不怕帝姬與官家告狀?”

“不管哪位帝姬都不會與官家講膳食難吃的。”陸蘊道,“就算帝姬講了,官家也要發作出來,這時朝上的臣子就會上谏,‘學子吃得,帝姬吃不得’且有一堆歪門道理要教育他呢……朝上無小事,一餐飯而已,不值得這般麻煩。”

沈若筠聽得目瞪口呆:“原來便是官家,也如此憋屈麽?”

“你以為呢?”

沈若筠歪着腦袋想了想:“如此說來,那些文官大臣往日只會做些勸谏之事,那他們做什麽瞧不起武官?”

“他們并不是瞧不起武官,而是自诩讀了聖賢書,誰都瞧不起。”

沈若筠想了想,還真是如此,不然怎麽排出個士農工商來。

太學的日子便随着每日帶的不重樣的小點心一般替換了去,陸蘊從“明明德”講到“彼為善之”,沈若筠慢慢也能聽懂些衛先生念的經了,上課便不再煎熬時日。女學裏小兒部如她們的座位的三角分布一般牢固起來,趙玉屏最喜歡沈若筠,因為她總有好玩的與自己分享。趙多珞的臉上也開始有笑顏,只是還難以捕捉。沈若筠這個半吊子,午間還會與她補一補課。

十月初,沈府外面瞧着不顯,裏面卻是熱鬧得很,人人都有精氣神,工作也更賣力些。花匠清理了池塘的殘荷,若不是陸蘊不許,還想要移一些假植進去。

沈聽瀾,要回京述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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