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如何
“沉……衛先生。”
趙月娘率先起身行弟子禮,衆女皆跟着行禮。
“沉表哥。”趙月娘拿袖掩了面,又輕聲喚衛先生身邊的男子。沈若筠循聲看去,原來剛剛在後院遇見的男子,是周季的哥哥。
周沉此人,沈若筠久仰大名,今日得見,果然不大要臉。
沈若筠知道周二郎,皆因為在汴京城裏,周沉也常被人拿來比作沈家的沈聽瀾,是個年紀不大,卻能獨當一面的人物。
只是不知,今日之事,周二郎要如何計較。
“哥哥……”周季見到周沉,只這樣叫一聲,眼裏水汪汪一片,可憐得像只被人遺棄的小狗。
沈若筠看着周季哭鼻子的樣子,好想啧兩聲,這可是你自找的。
衛先生清了清嗓子,給此事定了性:“玩鬧口角俱是尋常事,你如何能這樣傷人?自去後院孔先生那裏領罰吧,念你初犯,便只罰你二十個手板。”
沈若筠聽到衛先生這樣說,倒是沒有立即争辯。她額發有些亂,伸手攏到耳邊,又整衣斂裙,方才上前道:“先生竟連前因後果也不問麽?”
“是周季他先将阿筠推下臺階的。”趙玉屏氣得要從廊下跳下來,“衛先生,你怎可是非不分,反而罰阿筠?”
“關你什麽事兒。”趙香巧掐她,“她長了嘴自會說,你跟着摻和什麽?”
趙玉屏吃痛,揉着趙香巧掐的地方,“可……”
趙香巧實是弄不明白沈若筠給自己妹妹灌了什麽迷魂湯,竟是一門心思向着她,連拉帶拽将趙玉屏帶到廳內去了。
趙玉屏一走,院裏頓時安靜下來。
“發生何事了?”衛先生被趙玉屏一通埋怨,面色不虞,詢問沈若筠,“你自己講吧。”
有了衛先生的話,沈若筠便将剛剛的事講了:“先生,周季推我在先,又出言辱我家人,學生是氣不過……方才打了他一拳。”
衛先生看了看她狼狽形容,一時有些信了,卻聽周沉道:“你說我弟弟推你、辱你家人,可有證據?”
他的聲音清冷,顯得極其鎮定。
“這有何可扯謊的。”
沈若筠知道周沉比她多讀許多年書,說不得有許多歪理,與這人争辯,便不能順着他的套路。何況剛剛的事既已發生,要她如何證明?若無證據,便無事發生麽?
“我未說你扯謊,只是想究清緣由。”
見沈若筠不說話,周沉便又要開口,像是一定要逼她拿證據。沈若筠嫌他太煩,伸手指了指頭頂的天道,“剛剛的事,先生與你是沒瞧見,但是既是發生在院子裏的,我想頭頂的青天必是瞧見的。在這件事上,我若說了一句謊,便叫我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她轉頭看周沉,冷冷道:“……令弟敢同樣立誓麽?”
“渾說什麽。”衛先生聽得額間皺紋牢牢擠在一起,斥她道,“生死之事也是能拿來立誓的麽?”
“學生也不願。”沈若筠聲音低啞,“只不過更不願被人說扯謊。”
“我并未說你扯謊。”周沉語氣和緩了些,“此事事關幼弟聲名,自要問清楚。”
沈若筠見周沉不似剛剛強硬,心道今日算是棋逢對手了。說起來與人吵架,若是兩個人之間,當面鑼對面鼓地吵,那必要從氣勢上壓過對方;若是有衛先生這樣的裁判,那就要争取到先生才叫贏。
周沉看着也是個中高手,只一個回合,便反應過來了。
只聽他又重複道:“事關幼弟德行聲名,自是要問清楚。”
沈若筠心下覺得他這話可笑,他這幼弟哪有什麽德行聲名,只是此時似乎更适合示弱,可說“那為了你幼弟,便可以黑白颠倒将髒水潑于我麽”。
她正醞釀着一種凄慘的情感語氣,卻見周沉拱手對趙月娘道,“請問帝姬,剛剛發生何事?”
沈若筠聞言一窒,周沉竟打的是這個主意……只不過他憑什麽以為,自己一定會吃這個悶虧?
趙月娘迎着衆人的目光,只能嘴硬到底:“是沈若筠回來時,自己不慎從樓梯上摔下,許是因為三郎在旁,她便以為是三郎推的,與三郎起了些口角,就打了他……”
院中寂靜,趙月娘為了顯得有些底氣,又去問一旁的趙淑和、趙多珞,“你們當時也在,可是如此?”
剛從廳內出來的趙淑和附和:“是如此。”
趙多珞被兩個姐姐盯着,嗫嚅小半晌,都快哭了,看着比沈若筠還可憐些。沈若筠瞧不下去,替她解圍道:“何必為難她,她剛剛去過淨室,并未瞧見。”
趙月娘謊話說了兩遍,又有趙淑和應話,底氣比剛剛要足,她勸沈若筠,“都說了原是誤會來着,不若退一步,你與周家三郎道個歉,便無事了。”
沈若筠擡眉瞧她,趙月娘不敢與之對視。她便又轉頭看周沉,意外發現周沉也正在打量她,那目光有不遮掩的挑釁,像是在說,你能如何?
沈若筠被他看得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小步,眼見衛先生清了嗓,就要下定論,方重重提起一口氣,大步走上前與衛先生行了一禮道,“曾聽先生講,‘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出自《孟子·盡心上》。學生雖年紀小些,未讀過許多書,也甚是喜歡這句。”
她又看向周季,周季現下有些怕她,直往周沉身後靠。
“你要幹什麽?”周沉護着弟弟。
“我方才已說了,打過他便不計較了。”沈若筠看向周季,“周季,就算今日衆口铄金,颠倒黑白,我便是被逐出此處,也并不後悔打你。”
“誠然,我父母已亡故……”沈若筠頓了頓,之前醞釀了許久也沒有淚意,想起家人,眼淚竟是決堤滑落,“我只有一姊,你語言辱她,叫我如何能忍?且辱人家人,本就是至惡行徑。”
她說得一字一頓,分量極重,衛先生都被唬了下。
周沉也皺了眉,忙道:“何必講得這樣重?若照帝姬所說,不過是一場誤會罷了。”
沈若筠不與他交鋒,反是去看周季,死盯他那逃蹿的眼神,“周季,人在做天在看,你若是不敢承認便罷了,我只當是倒黴,被一只縮頭烏龜給撞了。”
她将“縮頭烏龜”四個字咬得極重。
“你……”周季剛要說話,握着他手的周沉卻用了些力,在提醒他。
沈若筠輕蔑地瞧着兩人。
“行吧。”她神色黯然,“我原以為周三郎是個敢作敢當的人,推了我又口口聲聲要與姑姑出氣……沒承想,竟是我高看了你,既這樣,我便自認倒黴,左不過是一頓罰,一頓罰能看清你是個龜鼈樣的人,那便也是值了。”
若說沈若筠剛剛那一通講給先生聽的,周季聽不懂深淺,那麽這一段實是不能忍,小臉漲紅與她辯解,“我才不是烏龜,且何時不敢承認了,我只是想教訓你一下,誰料你居然摔下去了……”
沈若筠正等着他這一句,手背在後面掐着防止自己忍不住笑出聲。她擡眸看向周沉,将那個“你能如何?”的眼刀又還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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