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金碩其實很能理解徐渡銘那天的失控到底來源于何。

因為在他們對上方慕那雙熟悉的雙眼時,清楚地意識到“方慕”回來了。

在把“方慕”變成“小狗”的過程中,徐渡銘有段時間裏是非常抗拒見到方慕的,那段時間裏,方慕總是意識不清醒,時常嘶吼亂叫,看見徐渡銘的時候眼裏的恨意像是淬了毒的刀子,會對徐渡銘瘋狂地叫罵,罵他是畜生,讓他去死。

那個時候春風得意的徐渡銘自然是沒有什麽耐心面對這樣的方慕的,而後方慕精神崩潰躲起來,變成“小狗”。

兩人之間才緩和了一些,不再那麽劍拔弩張,歇斯底裏。

而這之間經歷的時間并不短,要有幾年的時間,那幾年裏,方慕吃盡苦頭,經歷許多常人無法忍受的折磨,直至精神人格的全面瓦解,甚至能做出來受傷時躲在徐渡銘懷裏求安慰的舉動。

但是現在“小狗”消失了。

這使徐渡銘感到很不安心。

金碩在特納萊酒莊的七樓臨近走廊的第二個房間門前停下來,刷卡然後進去,就看到躺在床上的方慕。

他氣色看起來不怎麽好,糖在床上睜着眼睛一動不動望着天花板。

金碩走進去,然後動作熟稔地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裏面拿出來一個簡易的醫療箱,把方慕在薄毯下的胳膊拉出來,開始在他洗掉紋身的位置塗抹藥膏。

徐渡銘是很陰晴不定性格又非常扭曲的人,一方面恨不得把不願意原諒自己甚至見證過自己最潦倒,最不堪,最醜惡一面的方慕徹底碾爛在地底,徹底弄髒,另一方面又異常在意方慕身體的潔白無痕,不願意在上面看到旁人留下任何的标記。

方慕望着不斷旋轉的天花板,感到有人進來,然後是熟悉的塗藥的動作。

還是在這個房間,他的員工宿舍。

情景和從前發生過的某一時刻重合,是方慕第三次割腕自殺未遂之後,作為他的監管人的金碩進來為他塗抹祛疤的藥膏。

金碩确實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善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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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一聲清脆的聲音響起來,是醫療箱合上的聲音。

金碩坐在方慕躺着的床上沒有動,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徐哥這次很生氣,我希望你能自己好好反省一下,下一期的拍賣很快就要到了,你不再胡思亂想。”

方慕沒有答話,像是沒聽到一樣。

先沉不住的氣的是金碩,他俯過身去,伸手抓扣住方慕的下巴:“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事實上方慕确實是沒有聽到的,停藥一個周,他回到特納萊酒莊,這個對他而言如同煉獄一樣的地方,他很快就再次出現了幻聽幻覺,整日不知是清醒着還是在做夢。

還是鋪天蓋地的黑色海水,随着風一陣一陣蔓延過他的口鼻,引來窒息的時候又退下去。

金碩說的話以一種卡頓錯亂的順序在方慕耳旁響起來,他無法分辨,看着出現在視野上方,扭曲成半圓形的金碩的臉,方慕終于發出來一聲:“嗯?”

他的眼睛眨動了一下。

金碩看他有了反應,繼續對他說:“你如果這麽不配合下去,按照徐哥的命令,把之前學的那些規矩讓你再學一遍,你就開心了?之前又不是沒經歷過,你在這裏犟什麽?”

金碩其實原本不必在這裏說一些像是“勸說”一樣的話,他可以像之前那樣,享受作為一個“雕刻者”那樣,享受摧毀方慕重塑小狗的過程。

可是在一片完整的皮膚上劃一刀,看着鮮血流流出來,和在一片千瘡百孔舊傷縱橫的皮膚上再去劃,感覺還是不一樣的。

金碩覺得這可能是他殘存的良知作祟,但是具體是不是真的是這個原因,他又不是很确定,又本能地排斥細想。

但問題是良知這種東西,在他跟着徐渡銘之後這種東西就早已經被他抛棄了。

他之前是方慕的經紀人,在最初的時候,見到過還在因自己懷才不遇憤恨不已的徐渡銘,還有跟在徐渡銘身後,穿着看不出來牌子,臉上帶着明豔笑容,眼神幹淨明亮的方慕。

他不知道徐渡銘這次見到方慕有沒有這種感覺,但是金碩能夠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方慕”是真的回來了。

不像是之前那樣精神狀況不穩定的,對着空氣會痛罵兩人,随便揮舞着手中的東西妄想保護自己的方慕,短暫的出現一下,然後又被吓得縮回去。

這次是完全的,完整的方慕。

也是金碩和徐渡銘都不太願意面對的方慕,好像在他的瞳孔裏,能夠映照出來自己,踩在對方屍骨上吸血的貪婪嘴臉。

在方慕被交給金碩的這些年裏,方慕每一寸變化他都能清楚地感知,他知曉他哪一刻流淚,哪一節倔強的骨頭被碾碎。

在漫長的時光裏,金碩費心盡力,才造就了特納萊酒莊最昂貴的商品。

方慕無疑是他自認的自己最完美得意的作品。

他甚至想過,在徐渡銘徹底厭倦了方慕要将他徹底丢棄的時候,金碩就可以把他撿回家,變成自己所有。

但是現在,徐渡銘和金碩用三年之間造就的“小狗”不見了。

不是不能把從前施展在方慕身上的手段再施展一遍,但是這種完成後被毀掉,需要再來一遍而浪費時間的惱火卻是揮之不去的。

特納萊酒莊的頂層包間裏,徐渡銘坐在沙發上,手裏端着的那杯紅酒半晌兒都沒能下去一口。

正對着沙發的屏幕亮起來,播放的是正在熱映的電影《半灣中月》的宣傳片段,裏面有幾個方慕的高光鏡頭。

徐渡銘其實是一個很少緬懷過去的人,畢竟他過去并不是那麽美好。

但是如今得勢,站在他如今的高位,紙醉金迷了多年之後,也并非真的不會懷念曾經陪伴過自己,拿真心相對過自己的方慕,充滿愛意的雙眼。

盡管他在後來很多次的用“愚蠢,好騙,不值一提,冥頑不靈”之類的詞語評價過方慕。

可是在如今,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再遇見過這樣“不值一提”的愛。

徐渡銘望着屏幕中,鏡頭正對着的方慕那張依舊光彩奪人的臉,做天真無邪的,陰險狡黠的笑,生動又漂亮,就如同他九年前的在學校的天臺上對徐渡銘展露過的笑容。

但是方慕再也不會對自己展露出來那樣的表情了,就算是“小狗”也不會,小狗只會順從,會讨饒。

徐渡銘終于在那段宣傳片播放完之後,緩緩将紅酒杯放在了嘴唇邊,喝下去了一口。

人有時候可能就是會這樣,在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沒權沒勢的時候覺得真心不算什麽,真心能值幾個錢呢,但是到後來,什麽都有了,又開始懷念,想要之前覺得不值一提的真心。

徐渡銘發現了這次方慕回來明顯的改變。

他沒有再對自己尖叫怒罵嘶吼着攻擊,他的心神被別的東西占據了。

那東西已經排在了憎恨自己這件事前面。

這讓徐渡銘在某種程度上感受到了對“方慕”的徹底失去。

方慕其實在徐渡銘手裏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心态都在,殺死徐渡銘,殺死自己,殺死徐渡銘,同歸于盡,這些念頭裏不斷地跳躍。

一開始的時候恨徐渡銘,卻沒有辦法反抗報複他,又因為不斷加劇的痛苦,想要自我了結,後來自我了結也不行,就開始做卑躬屈膝的乞求和躲避,直到自我意識的完全喪失。

在方慕細數已經是他停藥的第七天的時刻。

他被金碩再一次領進了徐渡銘的包間裏,初進門的時候,看到徐渡銘站在落地窗旁邊。

可以透過玻璃看到夜晚窗外閃爍的燈光。

方慕無數次地幻想過徐渡銘的死狀,被車撞死,或者因為醉酒淹死在浴缸裏,縱欲死在床上……

鮮血淋漓,身體扭曲撕裂,或者臉色被水泡發腫得像是豬頭,眼眶發黑,身姿赤裸狼狽不堪。

諸如此類的畫面不止一次地閃現過方慕眼前,組成他為數不多的睡前美夢。

就像他此刻站在這裏,望着距離自己不遠的徐渡銘,又在開始幻想,如果自己這樣一頭撞過去,把玻璃窗戶撞碎,抓着徐渡銘從這樓層掉下去的概率有多大。

這裏的玻璃可能很牢固,而且這樣的話自己也會死。

有一點:“得不償失…得不償失…”

站在方慕身邊的金碩聽着方慕嘴裏悄聲念叨着什麽,句子不完整,只能零星聽到字詞。

他不由蹙眉:“徐哥在和你說話,你在發什麽愣!”

“嗯?”方慕像是驟然回神,看到徐渡銘永遠在自己視野裏只出現半張下巴的臉。

徐渡銘靠近了方慕朝他走過來,開口重複了他剛才講的話:“小慕,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從此之後你也不用再被拍賣,想要繼續演電影我也會為你投資。”

“就當之前的一切都沒發生好嗎?”

方慕在聽他說完之後,胃部就又開始劇烈地抽搐起來。

這樣的身體反應讓他不由痛苦地伸手捂住了肚子,但是這欲要嘔吐的感覺根本壓抑不住,太惡心了,徐渡銘只剩下半張臉的面孔竟然變成無數個細小的肉色漩渦,全部朝着相反的方向旋轉。

方慕第一次見這麽惡心的東西,甚至忍不住回頭确認了一下金碩。

他看見金碩還是扭曲靜止的半圓臉,再次回過頭的時候,認識到只有徐渡銘這麽惡心。

胃部抽動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就在這個時候,徐渡銘似乎已經因方慕的沉默而耐心告罄。

“你的回答呢?”徐渡銘追問。

“三年前我給過你機會做選擇,你當時沒有珍惜,我現在再給你一次機會。”徐渡銘擡手撫摸過方慕的臉,眼神中透露出來一絲懷念和憐憫:“選擇和我重新開始,放下過去的一切,或者今晚就回到拍賣場。”

“拍賣場。”

方慕的聲音落下,就感受到撫摸在自己臉上的手,手勁突然加重,空氣裏的文溫度似乎也跟着下降。

徐渡銘的手緩緩落下來,到了方慕衣領的位置,再也忍受不住一樣,一把攥住把他掼到了牆上,幾乎是咬牙切齒般的質問:“你為什麽就非得這樣!總是做出來這樣愚蠢的,不聰明的選擇!千方百計地自讨苦吃!你有什麽資格恨我!不是你自己選的嗎!?”

“是的,我自己選的。”方慕擡起來眼睛,強忍住嘔吐的沖動。

“我選擇和別的人,任何人都可以,只要不是你。”

徐渡銘似乎是被這句話徹底激怒,他抓着方慕的衣領将人重重甩在地上。

“行!把他洗幹淨,今晚就參與拍賣,把他送走!”徐渡銘怒意十足的朝金碩命令完,就摔門而出了。

羅宴在這天的晚上拿了一瓶好酒來到了藏攬柏的家門前,給藏攬柏打電話,發現無人接聽。

嘗試了幾次後,看着緊鎖的房門,心裏突然閃過一絲不安。

躬身在密碼鎖前,絞盡腦汁回憶藏攬柏之前和他說過的數字。

五分鐘後,他終于在嘗試三次密碼後進來了。

羅宴推開門,看到客廳裏滿地狼藉,往前走兩步,看到碎裂一地的花盆,還有散落在地上的泥土。

羅宴心裏那一絲不安,不由擴大,他緊接着就又開始給李恩詩打電話,一邊乘坐電梯往小區的地下車庫走。

時間來到十二點,特納萊酒莊地下拍賣大廳裏燈火通明。

方慕在後臺的拍賣場,看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他的思緒開始發散,能夠集中注意力的時間很短暫。

上一刻還在數秒,下一刻有生出來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

哦,對了。

好像是在等死,手心裏攥着的一塊小玻璃碴提醒了他什麽。

但是好像還不止,他的所有遺願已經完成,随時都可以去死,那麽為什麽現在還在這裏不動作?

難道真的還要再去迎接下任金主?

方慕蜷縮着身子,在後臺的角落裏,不由用手揣錘了兩下腦袋,到底是在等什麽啊。

是門被打開的聲音。

一道熟悉的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方慕的視線裏。

世界在方慕的視野裏突然停止了轉動,他擡起來眼睛,呆愣地望着藏攬柏淺笑盈盈的臉龐。

突然找到了答案,原來是在等人。

等最後一場美好的幻象。

好像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不見了,方慕的眼中只能看到藏攬柏朝自己走來的身影,聽到對方腳步落在地上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聲音。

金碩還有一些工作人員看着突然闖進來的人,剛要出手阻攔:“先生,請離開這裏……”

手還未碰到藏攬柏,就看到藏攬柏開始解自己的衣服,這一舉動驚了衆人。

“不是說可以拿我自己來抵押?”藏攬柏邊說邊利落地把身上的一件件脫掉,走到方慕面前的時候,他已經一絲不挂。

金碩擡手示意工作人員讓開,眼神意味不明地看着藏攬柏:“什麽意思?你要幹什麽?”

“我替他啊。”藏攬柏蹲下身子,拉着蜷縮在那裏像是不能動的方慕,把他拉得站起來。

然後把他剛才脫掉的衣服,一件一件給方慕穿上,那些衣服對方慕來說太大了,套在他身上顯得有幾分不倫不類。

方慕一時反應不過來,在手和藏攬柏相撞到一起的時候,感受到那溫熱的皮膚,才像是被燙了一下那樣後退了一步,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被藏攬柏強行套上的衣服。

“真的?”他語氣不可置信地喃喃出聲,再望向面前的藏攬柏的時候,眼中突然升起來一股壓抑不住的恐懼。

“藏先生…你怎麽來這裏?”方慕看着他,胸口劇烈起伏起來。

藏攬柏繼續靠近他,伸手去解方慕脖頸兒上的頸環。

是黑色的項圈,上面印刻着“00397”的編號。

方慕突然伸手死死攥着那原本象征着屈辱的項圈:“不要…不要…請求你不要這樣…藏先生…求求你…”

“噓…不要哭。”藏攬柏朝他輕巧地笑了一下:“我說過,我會很好的解決這一切的。”

方慕突然瘋狂地搖起來頭,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掉,在他意識到藏攬柏是要做什麽的時候,原本圈在自己脖子上像是索命一樣的黑色項圈,不知道為何竟會讓他生出來,越扯離越窒息的感覺。

“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但是你卻不相信我。”藏攬柏一寸一寸将方慕手裏的項圈扯出來。

方慕手指用力到發白,卻沒有辦法挽回什麽,只無措又極度恐慌地哭着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求求你…我錯了,不要這樣,請你不要這樣!”

他知道,藏攬柏這是在生氣,盡管他言語間每一句責問,表情也沒有任何怒意。

但是方慕就是能夠感覺到,藏攬柏是在因為他那天和金碩的離開而在對方慕做出來懲罰。

盡管藏攬柏說:“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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