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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元年的冬日,格外寒冷。

昨日又下過一整夜大雪,今早推開窗棂,只見天色寡淡青灰,屋檐之上層層疊疊的青瓦被皚皚白雪覆蓋,梧桐樹光禿的枝桠垂墜着瓊枝冰條,地上也積了厚厚一層雪。

楚國公府的奴仆們在院裏掃雪,口鼻吐息一觸到冷空氣,霎時氤氲成霧。

雕花隔窗後的長榻邊,世子妃李妩披着件品月色缂絲鳳凰梅花長襖,剛飲過半盞冰糖燕窩,便見婢女音書腳步匆匆從屏風後走來:“世子妃……”

她走得急,險些與大丫鬟素筝撞了滿懷,素筝穩着手中杯盞,蹙眉斥道:“今朝起床把眼珠子留在枕頭上了不成?”

兩婢都是李妩從娘家帶來,自小一同伺候着主子,關系很是親近,如今聽得素筝責怪,音書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并不惱怒,只邊拿眼睛往外瞟,邊與素筝低低道:“春藹堂那位來了。”

一聽到春藹堂,素筝臉色也變了:“她怎麽來了?”

音書搖頭:“我也不知。”

這下素筝連端茶盞也沒了心思,忙與音書走到榻邊:“世子妃,大夫人來了。”

大夫人,楚國公府主母趙氏,李妩的婆母。

說起趙氏,早些年李妩家還未失勢,趙氏見着李妩那叫一個熱絡,幾乎見一次誇一次,諸如“李小娘子聰穎靈慧,難怪能得皇後娘娘青眼相待”、“李小娘子一看就是大富大貴之相,誰能娶到她真有福氣”此類的話不勝枚舉,直将李妩誇得天上有地上無。

後來皇後母子失勢,李妩父親作為太子太傅,也跟着遭殃,那段日子落魄潦倒,誰都趕着踩上一腳,好與那會兒風頭正盛的麗妃母子示好——

趙氏也不例外,邀着一幹王公夫人巴巴進宮與麗妃獻媚,還盼着自己的寶貝獨子楚明誠,能與麗妃侄女結個姻親。

偏偏楚明誠看上了李妩,非卿不娶。

一通以命相逼後,趙氏捏着鼻子,讓李妩進了楚國公府的門。

大抵天底下的婆媳,都逃不過相看兩厭這一遭。

從前連太子都配得的李小娘子,現如今于趙氏而言,就如帳子上的蚊子血,無比礙眼。

而趙氏對李妩的厭惡,在李妩入府三年無所出,且不許楚明誠納妾收通房之時,達到了鼎峰。

這等善妒的惡媳婦,簡直是要斷她國公府的香火!

三年以來,婆媳倆宛若仇敵,不知鬥了多少法。

不過自上次中秋宴,趙氏塞了個丫鬟到楚明誠床上,李妩自請和離,楚明誠氣的與趙氏大吵一架,趙氏也收斂些——

起碼這小半年,再沒找過李妩的麻煩。

不過現在,這份平靜突然被打破。

趙氏的突然登門,叫栖梧院上下都警惕起來。

“世子爺這會子還在衙廳當值……”素筝擰着眉頭,望着榻邊冰肌瑩徹的清豔美人,低聲道:“主子,可需派人去給世子爺報個信,以備無患?”

“不必了。”一襲素雅襖裙的李妩坐直身子,纖纖玉指捉着一顆羊脂白玉镂空雕四合如意扣,将原本虛敞開的衣領不緊不慢地系上。

那張瑩白細膩的臉龐神情冷淡,嗓音也如她這個人般,山澗溪流般泠泠清透:“世子在朝堂奔前程,哪能總拿後院這些污糟事去煩他。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且看她此番又要作甚……”

最後一顆扣子系上,外頭恰好響起奴仆的請安聲:“大夫人萬福。”

李妩以眼神示意素筝和音書,兩婢會意,簡單收拾好案幾,便垂首跟在自家主子身後,出門相迎。

才走到門邊,便見一襲華美诰命服的趙氏板着張臉,風風火火地走來。

李妩見着她這身莊重裝扮愣了一愣,而後斂眸,規矩行禮:“媳婦給母親請安,母親萬福。”

話音未息,一聲冷哼傳來:“請安?呵,你倒是讓我安吶!”

劈頭蓋臉第一句就這般不客氣,倒是少見。

李妩長睫低垂:“還未至午時,母親何來這樣大的肝火?音書,叫廚房炖一盅百合枇杷雪梨湯,炖好後抓緊送來,給夫人祛燥養肝。”

音書連忙應着,屈膝退下。

趙氏見狀,只覺一拳打在棉花上,胸口愈發悶堵,這個李妩一貫裝的乖巧溫馴,倒顯得自己多麽無理取鬧般。

她剛想罵上兩句,身後嬷嬷附耳提醒:“夫人,莫忘了正事。”

趙氏只好壓下火氣,睇着那抹清雅窈窕的身影,嗓音沉沉:“進來,我有話與你說。”

說罷,便将這栖梧院當做她的春藹堂一般,大步入內,自顧自在榻邊坐下。

李妩不動聲色跟上前,素筝搬來一張月牙凳供她坐下。

待婢女上了茶水糕點,李妩恭敬出聲:“這大冷天裏,母親特地過來,不知有何吩咐?”

趙氏沒答,只筆挺着腰杆子,冷臉掃了圈屋內婢子:“你們先退下。”

年過四十的婦人保養得當,又身着诰命服,越發顯出一品國公夫人的威嚴。

只這份威嚴能唬住旁人,卻唬不住自小出入後宮,被從前的許皇後、如今的許太後視若親女的李妩。

她淡淡朝素筝點了下頭,素筝這才帶着丫鬟們退下。

沒了外人,趙氏也不說那些彎彎繞繞的,一雙眼睛死死盯着李妩,語氣不善:“你到底什麽意思?自陛下登基,你就稱病在家,宮裏大宴小宴不去就罷了,現在連每月十五三十命婦入宮給太後娘娘請安,你也不去。太後娘娘從前待你不薄,你卻不恭不敬,毫無良心,你、你……你這人簡直是個白眼狼!我家誠兒也是瞎了眼,竟尋了你這麽個不孝不悌的媳婦進我家門……”

毫無客氣可言的罵聲盡數入耳,李妩撫着膝上裙衫的褶皺,恍然意識到,今日正是十五,四品以上官眷入宮請安的日子。

既如此,她大概猜到趙氏為何這般惱怒,連诰命服都沒換就殺到她的院子。

待上頭之人罵舒坦了,李妩才擡眼問:“今日入宮,太後責斥母親了?”

趙氏一噎,對上那雙清澈如冰雪的眸子,火氣莫名冷卻幾分,嗓門也小了:“那倒沒有,太後溫和寬容,從不輕易斥責旁人。”

李妩嗯了聲,又問:“那是其他夫人說了不中聽的?”

這一問,霎時勾起趙氏今早的不愉回憶,臉色唰得又沉了下來:“還不都怪你!你怎麽說也是國公府的世子妃,我不指望你給誠兒生個一兒半女,也不指你與旁人家媳婦一樣左右逢源,替誠兒活泛關系,我只求你別拖他後腿,起碼禮數周全,莫叫旁人笑話我們楚國公府沒規沒矩,不敬皇室!”

聞言,李妩沉默許久,才看向趙氏:“母親,不是我不敬皇家,只是過往之事,您也清楚……”

上好的檀香自鎏金香爐裏袅袅升起,趙氏揪着帕子,一張臉沉得能擠出水來。

李妩的過往,滿長安誰能不知?

作為李太傅的嫡女,李妩與太子青梅竹馬,兩心相許。她十歲時,皇後就在家宴上說過,待李妩及笄,就将她聘入東宮。

雖是一句笑語,但衆人心知肚明,李家小娘子就是板上釘釘的太子妃。

何況待小兒女長大後,太子待李小娘子那份珍視,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

誰知這樁原本可傳為佳話的姻緣,卻因內宮争鬥,化作泡影——

皇後被打入冷宮,太子被廢,貶去偏遠苦寒的北庭。

太子離開長安的那一日,正是李妩及笄的日子。

她已成人,卻再無法做他的太子妃。

再之後,李妩嫁到了楚國公府。

一想到當今聖上,趙氏再看李妩,簡直看災星般——

搶了皇帝曾經的“未婚妻”,她兒子的前途還有指望嗎?

“母親,依照當下情況,我還是稱病在家,避嫌為好。”

清靈的嗓音将趙氏思緒拉回,她看着眼前花一般的女子,橫眉冷豎:“那你打算避多久?這都稱病半年了,你當外人都是傻子,那麽好糊弄?”

李妩被問住,一時也沉默下來。

她也清楚,稱病這個理由太糊弄,可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不進宮。

“今日太後都問起你,說你病了這般久,要不要請禦醫來看看。”趙氏語氣透着譏诮:“你沒良心,太後卻心慈,還惦記你。”

想到溫良慈藹的許太後,李妩捏了捏手指,強壓下心底愧疚引起的淚意,輕聲應道:“是,太後是個值得敬重的長輩。”

趙氏聽得她誇太後,渾身有種說不出的不得勁,稍定心神,她冷着臉:“再過半月就是除夕宮宴,那可是一年到頭最隆重的大宴,我不管你要病多久,那日你必須随我一同入宮!”

除夕宮宴?

李妩微怔,柳眉蹙起:“可是……”

“沒什麽可是不可是!”趙氏打斷她:“從前的事都過去多久了,我看太後早就不計較了,是你自己心裏有鬼,才縮頭縮腦。難道你進宮給太後請個安,磕個頭,她會吃了你不成?”

李妩抿唇不語,腦海中浮現一雙幽深的、灼熱的、仿佛要将她生吃活剝的幽深黑眸。

太後不計較,不代表那人不計較。

猶記上巳節那日,她與夫君去曲江踏青,正嬉戲着,她看到高樓之上那抹靜靜伫立的月白色身影。

那人站在不勝寒的高處,睥睨世間,睥睨着她,如窺蝼蟻。

只那麽淡淡一眼,就叫她遍體生寒。

當夜她就起了高燒,小病半月,楚明誠還以為她是被曲江池畔的風吹病了,殊不知她做了整宿噩夢,驚惶過度而病倒。

思緒回籠,不等李妩再次推辭,趙氏就站起身,不容拒絕地瞪着她:“你要知道,誠兒為了娶你,已耽誤了幾年前程。現如今他好不容易進了戶部,覓得個好差,若是又因你而誤了高升,你還有臉待在我楚家,繼續做這個世子妃?”

這話如一根毒針紮進李妩心口。

她可以不在乎趙氏的惡言惡語,卻不能不在乎楚明誠。

畢竟,她已欠他許多。

正午暖陽一照,積雪泛着盈盈光芒,兩三只灰色雀鳥在光禿禿的枝桠上蹦來跳去。

送走趙氏後,李妩就坐在榻邊出神,前塵往事在腦海中一一閃過。

李家小娘子短暫的前半生,以太子裴青玄被廢為分水嶺。前十五年無憂無慮、順風順水,之後這三年……

楚明誠待她一往情深,萬分愛重,倆人賭書潑茶,琴瑟和鳴,抛去愛挑刺的婆母的不談,小日子還算舒心。

只是半月之後的除夕宮宴……

那樣盛大隆重的場合,新帝定然是在的。

想到上巳節那一瞥,李妩心口不禁發緊。

她不想見他。

哪怕宮宴盛大,他或許壓根注意不到她,她內心就是說不出的抗拒。

也許,真的是她問心有愧。

不知枯坐了多久,外頭響起丫鬟歡喜的禀報聲:“世子妃,世子爺回來了!”

李妩如夢初醒,再看窗外,天色已然黯淡。

“知道了。”她淡淡應着,邊從榻邊起身,邊定心想着,赴宴就赴宴吧,如今他為君主,她為臣妻,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便是相見,又能如何?

心下拿定主意,李妩眉眼間的凝重消散,走向門外迎接她的郎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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